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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炉火照夜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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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点二十,厂区主电闸跳了。
整座华章工艺瞬间沉入黑暗,只剩锅炉房的小柴油发电机还在喘,火光从炉门缝隙里一舔一舔地往外冒。陆沉舟把安全帽往下一拉,打开手机灯,光束扫过车间——锯床半空悬着没锯完的榫头,刨床刀片停在半腰,像被谁掐住脖子的兽。电工班老梁拎着绝缘杆冲过来:“总闸没事,是外缆烧了,得去电缆沟!”
陆沉舟点头,回身喊:“应急灯、绝缘手套、扳手,跟我走。”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机器余音。七八个工人立刻排成一列,把工具箱扛上肩。苏念安从办公楼方向跑来,手里提着充电工作灯,灯罩一晃,光斑在雪地里开出一条白练:“图纸带上了,百宝嵌那片缺的是凤凰尾羽,再晚就赶不上明天开料。”
“先修电,再嵌羽。”陆沉舟接过工作灯,顺手把苏念安往后一推,“电缆沟有水,别靠近。”说完抬脚往厂区东南角走,那里有一条老旧的电缆隧道,建国时挖的,砖壁早已渗出水痕。风卷着雪粒往脖子里灌,陆沉舟把羽绒服拉链提到顶,手机灯往隧道口一照——黑水漂着碎冰,一股焦糊味直冲鼻腔。
老梁蹲下,用测电笔一量,金属杆“啪”一声打出火花。“A相完全烧断,B相也快了。”老梁回头,“得把备用电缆拉过来,三百米,粗铜芯,至少得二十人扛。”陆沉舟抬腕看表:一点三十。“行车不能用,全靠人力。去库房抬缆,再叫十个人,十分钟内到。”工人四散,雪地上脚印瞬间被风抹平。
苏念安没走,把灯杆往地上一插,光束正好打亮隧道口:“我算过荷载,三百米电缆重一点二吨,二十人分两段,每段六十公斤,可以抬。”说话间打开背包,抽出一张防水图纸,上面用红笔标出电缆走向,“从锅炉房绕过去,坡度小,冰也薄。”陆沉舟扫一眼图纸,抬手在图纸上点了点:“从这里切,省五十米。”指尖落处,正是锅炉房后墙根,那里有条废弃的运煤廊道,盖板早被雪埋。
“挖盖板。”陆沉舟简短下令,转身往锅炉房走。锅炉房外堆着陈年煤渣,雪一盖,像片黑色沙丘。陆沉舟抄起铁锹,第一铲下去,煤渣与冰混着飞溅。苏念安把灯杆插在雪堆上,跟着一起挖,铁锹碰撞水泥盖板,发出清脆“铛铛”。十分钟,盖板掀开,一条黑洞洞的廊道露出来,冷风裹着煤灰扑面而来。
电缆被抬过来了。粗黑的铜缆盘成巨大一圈,二十根扁担穿进去,工人分左右两列,肩膀一沉,同时发喊:“走!”雪被踩得嘎吱作响。陆沉舟站在最前,扁担压在左肩,右手拎着手电,光束照进廊道深处。苏念安跟在队尾,手里提着那盏充电灯,灯罩上落满雪粒,像撒了一层盐。
廊道低矮,人只能弯腰前行。电缆在地面拖出深深沟痕,煤灰被踩成泥浆。走到中段,头顶突然“哗啦”一声——老旧煤斗脱落,半吨生铁卡在通道中央。陆沉舟抬手示意停下,放下扁担,借手电光打量:煤斗斜插,尖角离电缆不足二十厘米,再往前拖,铁角会划破绝缘皮。
“千斤顶。”陆沉舟回头。老梁递上小型液压顶,陆沉舟趴下,把顶座塞进煤斗与地面的缝隙,压动手柄,铁斗发出牙酸“咯吱”,缓缓抬起。苏念安把灯放低,光束正照在铁斗锋利边缘,映出寒光。电缆被一点点从铁斗下挪过,像一条黑蛇穿过刀口。千斤顶“咔”一声到底,铁斗突然下滑——陆沉舟左手猛地探出,抓住铁斗边缘,指节瞬间青白,血顺着虎口滴在煤灰里。
“走!”陆沉舟低吼。队伍再次发力,电缆最后一截擦着铁角滑过,绝缘层完好。煤斗“咣当”落地,溅起黑色雪泥。老梁要递绷带,陆沉舟摇头,把受伤的手往裤缝一抹,转身继续带队前行。苏念安把灯举高,光圈里,陆沉舟背影挺拔,肩膀的扁担压出一道深痕。
穿出廊道,风雪更猛。备用电缆被拖到隧道口,老梁带人开始剥皮、压接、缠绝缘胶带。陆沉舟蹲在隧道边缘,用冻僵的手指把电缆铜芯一根根分开,雪落在铜芯上,瞬间化成水汽。苏念安把灯杆插在雪里,照亮整个作业面,自己从背包里取出百宝嵌最后一片嵌饰——凤凰尾羽,薄如蝉翼的螺钿在灯下泛出五彩。
“等电来了,就嵌。”苏念安说。陆沉舟抬头,看见那片尾羽在风里微微颤动,像随时会飞走。
凌晨两点四十,电缆接驳完成。老梁合上闸刀,厂区瞬间亮起一片白光,机器轰鸣重新响起。陆沉舟把安全帽往后一推,血渍已经干涸在指缝。两人并肩往锅炉房走,那里有新做的百宝嵌屏风,等最后一片尾羽。
锅炉房炉火正旺,柴油味混着松香。屏风立在炉前,黑漆底上嵌满玉石、螺钿、金银,凤凰身子已成型,独缺尾羽。陆沉舟戴上手套,接过苏念安递来的镊子,夹起那片螺钿,对准凤凰尾部凹槽。炉火映在螺钿上,五彩光斑投在两人脸上。螺钿轻轻落下,严丝合缝。
“完工。”陆沉舟放下镊子,退后一步。炉火跳动,凤凰尾羽在火光里熠熠生辉,像下一秒就要振翅飞出锅炉房,掠过雪夜,直上高空。苏念安举起相机,按下快门——镜头里,陆沉舟侧脸被炉火镀上一层金边,眉眼冷峻,却带着掩不住的倦意与松弛。
“回吧。”陆沉舟说。两人走出锅炉房,雪已停,天边泛起蟹壳青。厂区灯火通明,机器声重新汇成一首长歌。陆沉舟把受伤的手插进口袋,苏念安提着空灯杆,并肩往办公楼走。雪地上,两排脚印平行延伸,一排深,一排浅,却同样笔直,同样坚定。
炉火在背后跳动,像为夜归人点亮的灯,也像为即将到来的黎明,提前燃起的一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