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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奉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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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规定的宣榜日,阴为明想了想,还是决定去内东门广场看看。刚到前院,休沐的大哥就凑上来,一边问他需不需要陪同,又嘘寒问暖,说陛下还有太子素来宽宏,不会计较他一时嘴快,别把外头的胡话放在心上。
阴家大哥阴去暗是东宫属官,自然知道前几天“进士还嘴皇太孙、直言辰王和亲不妥”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朝中有人看不惯阴家如今受皇帝赏识,一封折子上去,洋洋洒洒一通:进士阴为明目无王法、不尊皇亲,口气大得像是明日就要午门问斩。
“唉,”阴为明开口了,“谁知道陛下派上来考我的不是礼部官员。他蒙着个脸,我就是见过皇太孙也认不出来啊。还不他问我什么我就答什么,辰王和亲做南楚质子本就事实,实话实说而已。”
“那可是陛下一手负责,太后都没劝下的诏令。”
“哎,哥,先说好,我可不傻到直接说陛下坏话。我想想,最多就旁敲侧击几句和亲只是缓兵之计,不得长久。绝没有忤逆太孙的意思,要我说,他当时听完还挺高兴。”
“太孙性格如此,幼时辰王教过他,他大概也不太在乎……辰王后来名声。”大哥沉声,“我是觉着,你直言不讳,太孙或许挺赏识你。并不同流言一般,要拿你怎样。”
阴为明叹气,披上外袍:“赏识不赏识的,我已经不在乎了,言多必失,我算是见着了。能不治罪就好,你才升迁,要是我这一遭惹了圣怒,害你丢了官职、小妹丢了学宫名额,唉!”
天蒙蒙亮,相国寺钟声响了又响。阴大哥寻思时间不早,拎着阴为明上马车,直奔御街内东门处。路上杨花纷纷,飘雪好似冬日,几家尚书女眷、学宫毕业或刚考女官的,也围在一起,笑着押注哪家同窗要中今年状元。
“哟,小明子,来挺早嘛!”
刚一下车,就被人一把揽住肩膀,还没见到脸,声音就先飘过来,洒脱好似话本子游侠。
“张青朝你要勒死我吗?!”
“哈哈,看来还有活力嘛,不错不错。呀,去暗哥也来了?”
阴大哥点头,打了声招呼。张青朝是名捕黄转青和大理寺卿张确次子,有个长姐如今毕业做了女官,自己呢,一心有个江湖梦,踩着线武举进殿试也算对得起家里名声。不过他可没等到皇太孙监考,或者说,整场殿试只有最后进殿的阴为明遇上了皇太孙。
“哎,小明子,和哥说说呗,你怎么就碰上太孙了?殿下他可从未露过面啊!”
“我哪知道——”阴为明刚要抱怨,看到大哥眼色又赶紧环顾一周,“咳,太孙殿下体恤民情,考我几句瑞、楚关系事宜,我是幸不辱命,幸不辱命!”
“青朝,”阴大哥适时开口,“令慈近来可有空?家母一直想着约令慈一同出游赏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如愿了。”
“哎呀我也不瞒你说,去暗哥,大理寺和刑部现在忙得不可开交,我爸我妈天天夜宿大理寺不回家呢。”
张青朝神秘兮兮凑过来,压低声音说:“都知道最近被打入昭狱的舒尚书吧,你猜谁查到的?”
“工部舒席贪污那事?”
“去暗哥消息就是快。哎不对啊,你是东宫门下,不知道谁去查的?”
阴大哥摇头。这下张青朝更来劲了,继续说:“太孙领的头!哎你说这舒席是信王派,信王才因疯病倒台,太孙是一刻也不停就清算啊!”
又是皇太孙。阴为明都要觉得自己是不是命里犯他,一连几天耳边全是这人的名字。说起来,太孙按辈分应该行什么字辈来着?姓齐,“威定从川”,齐川、齐川——
平地起惊雷,内东门广场一时间突然寂静无声,人们这才发现捧着诏书的礼部官员被一拳打翻在地,玉色常服加身的青年捡起诏书,毫无礼数地拿在手里挥了挥。几个认得人的达官显贵,见了这张脸声音发颤:桦、齐川——
“齐川桦,你这是在做什么?”
诸多学子全都扭头看向不远处走来的男人。深紫公服,朱红革带,还有标志性的一双琥珀色眼瞳,正是当朝太子齐从泽。
“回殿下,侄儿只是好奇皇弟,哦也就是太孙弟弟在做些什么。想着今天放榜,做了考官的杉弟弟无论如何都该出宫让大家见见真面目,这不,侄儿这个做哥哥的,来提前等他。”
“内侍没看住你?”
“瞧殿下这话说的,疯的是我爹又不是我。”
齐川桦放开手里抢过来的宣榜诏书,不在意地折下街边柳枝,潇洒舞个剑花,一时间太子周遭护卫纷纷亮剑,又被太子挥手退下。
“好皇叔,你说,我那便宜堂弟要是找不到辰王、治不好眼睛暴毙而亡,你这太子之位,还坐得稳吗?”
他继续舞“剑”,挥着柳枝步步紧逼齐从泽,招式多变、招招直逼面门。齐从泽步步退让,有惊无险。倘若这不是一根柳枝而是一柄趁手的长剑,早就刺开太子一张威严脸。
阴为明赶紧按住身边张青朝胳膊,生怕这个缺根筋的损友看不清局面就冲上去,尽做大侠梦。一旁的大哥先动了,东宫属官的身份让他不好在这种情况下袖手旁观。
西京的缇骑很快围上来,一时间僵持不下。齐川桦说到底还是皇孙,父亲虽失宠于陛下、废去王位的也只有他父亲,他郡王的头衔还在身。坊间还有传闻,这桦哥儿对废信王、立太子一事怀恨在心,一直盘算着怎么给皇太子、皇太孙使绊子呢!
“送郡王回宫吧。”最后,太子轻描淡写揭过了这场荒谬的挑衅。
原先定下的“太子宣榜”被废信王之子、齐川桦这么一搅和,只得推后几日。阴为明看着大哥和太子说些什么,面色凝重,不时还往自己这边多看两眼。阴去暗素来和善稳重,很少有和人争执的时候,眼下竟然是和太子争论起来。
他不好多想,拉着张青朝打算退到一边。没走远,就听得一声喊:“阴氏为明”,不怒自威。回头一看,太子正指着自己。
“你,随孤来。”
内东门离皇城不远,走到御街尽头便是。皇帝似乎早就料到会有人觐见,候在偏殿、点起熏香暖炉,倒春寒的料峭凉风尽数挡在门外。
“陛下,人带到了。”
皇帝缓缓睁开眼,一双浅色琥珀因上了年纪略显浑浊,他不急不缓开口:“哦,是泽儿。”又看看齐从泽身后的阴为明:“那卿便是阴为明了。来,过来些,坐。”
阴为明迟疑一瞬,不敢怠慢,深呼吸一口气走上前,垂着头不敢直视龙颜。
“泽儿,你去尚食局看看,朕要的炸果子怎么还没送来。”
“炸物火气大,您少吃些。”
“呵呵,朕知道。去吧。哦,也去给你那个哥哥送些。”这说的是废信王。
“……知道了。”
太子退出殿门,贴心让内侍关上门。香雾缭绕的偏殿里,就剩下个新科进士和皇帝面对面。一老一少,叫人不由得感慨岁月如飞。
“为明啊,”皇帝齐定锴开口了,“你见过川杉了吧。”
“谁?”他下意识脱口而出,但很快从名字反应过来,“太孙殿下,算是见过了。”
“他又没露脸?”
阴为明尴尬笑笑,不知道该怎么说。难道我要当着陛下的面,说他的好太孙如何蒙着眼睛、戴着面纱,又如何在崇文殿大堂上咄咄逼人,非得从自己口中套出一句对南方形势的点评不可?哟,我家脑袋还不够多。
“别紧张,为明,朕这么喊你没关系吧。呵呵,年轻人嘛,总有些小脾气,也正常。算起来,川杉和你也差不多大,下回见着,也帮朕劝劝他,辰王命该如此,不要总惦记他那个年轻爷爷。”
都说君恩浩荡,雷霆雨露,劈到头上、就是刀子也得受着。阴为明不喜欢这种不自在的感觉,仿佛浑身上下都拴在一处,不得安生。
齐定锴又继续絮叨,从他的好大孙川杉、一路讲到文祖皇帝开国,阴为明听得是一个头顶两个大,唠唠叨叨一通下来,就算不认识齐川杉,从没见过这位神秘皇太孙,也记住几句“貌若潘安”、“才高八斗”。
末了,皇帝走下来,一双厚重大手拍上阴为明肩膀:“爱卿,你也要为朕分忧啊。”
“什么?”
阴为明低下头,这才看见刚刚皇帝塞给他了什么:一块白玉令牌,阳刻一个“锴”。
“扑通!”
他不敢怠慢,赶忙跪下来。
“你也认得呀,”齐定锴摩挲白玉表面,一圈、一圈,“朕把这个给你,好不好?然后你替朕去荣州,去南楚,去帮朕做一件事。”
阴为明怎么不认得,整个大瑞,男女老少,认得字读过书的都知道每个皇帝有一亲刻令牌,上等蓝田玉为底,黄金点缀,刻皇帝名讳。见此令牌,如见陛下亲临。而受此令牌,也要压上性命,替皇帝办事,事成、自然直步青云,事败——
一时间阴为明脑中闪过许多,宛若走马灯。母亲,刚升迁、仕途坦荡的大哥,受学宫教授欣赏、太后赏识的妹妹。他不能,也不该在此时继续任意妄为。
是了,他不得不做。
“臣……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