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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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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欢宴续了半日,两位好友这才依依不舍地告了别。站在宅前,尘清拉着春君约定了来日再见的时间。
春色才生,沉睡了一冬正被春风敲醒,万物复苏,天地正与此间的几名少年一般,生机盎然,惹人欣羨。
辞别了尘清与郁横玑,春君与霍眺并肩向着下榻之地慢慢走去。
霍眺依旧是那副冷峻模样,玄色劲装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身上虽未见任何利器,却自有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
只是若有人细看,便能发觉他那总是紧抿的唇角,今日竟似有若无地向上弯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
缘由无他,只因走在他身侧的少女。
春君显然心情极佳,几乎是踩着阳光的斑点,步履轻快地跳跃着,口中还哼着不成调的乡野小曲。如银铃般的声音,似檐下初融的雪水一般,叮咚落入沉寂一冬的池塘。
她似乎已经全然忘却了身份之碍、长安风波,沉浸在与旧友重逢的欢欣里。
“有那么开心吗?”霍眺终是没忍住,侧过头,刻意压低了声音,佯装严肃地问道。他嗓音本就清冷,这般故作姿态,更添几分生硬。
春君却恍若未觉,又或是早已习惯他这外冷内热的性子,蓦然回首,笑靥如春花初绽:“开心!”
她答得毫不犹豫,眼眸亮晶晶的,仿佛盛满了整个春天的阳光:“见了阿清,吃了毕罗,喝了杏酪,每一件都是顶顶开心的事!”
她答得理所当然,仿佛世间之乐莫过于此,简单纯粹得令人心头发软。
霍眺眼底那丝强绷着的冷意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化开,荡起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他失笑,亦不再多言,只默默将步伐调整得与她一致,看似闲适地伴在了她身侧。
然而,若是有江湖经验的老手自两人身旁路过,必能看出这少年看似放松,实则周身气机隐而不发。
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周遭每一个角落,行人商贩、屋顶窗棂,无一遗漏,似乎正在戒备着什么。
长安城虽大局初定,但暗流汹涌,韦氏余孽未清,神策军与天策府摩擦日增,而春君武氏女的身份更是敏感。
此番带她入京,实是无奈之举——他旧伤未愈,非每日以金针渡穴、汤药调理不可。
然而孙先生另有要事在身,无法陪他入京,是以才遣了算得自己半个弟子的春君跟随在侧,好方便照顾他的身体。
若非如此,他是绝舍不得她踏足这龙潭虎穴半步的。
“阿眺稍等。”正思忖间,身侧少女忽然停下脚步,扯了扯他的衣袖,指着前方一间门面颇大的药铺道:
“前面瞧着是个医馆,我带的‘断续膏’里有一味‘血竭’快用完了,正好去瞧瞧他家有没有好的,咱们顺道抓些回去。”
霍眺顺着春君所指的地方望去,只见那“济世堂”的金字招牌在日光下好生的气派。
店中更是顾客盈门,看来生意十分的兴隆,想来也是京中颇有些年头的老字号了。
他略一思忖,虽心中仍有疑虑未消,但总是不忍拂了少女的好兴致。
他微微颔首,淡淡应了声:“好。”
得了应允,春君笑弯了眉眼,拉着少年一起步入堂内,旋即,一股混杂着百种药材的浓郁气息扑面而来。
堂内伙计见霍眺气度不凡,春君衣着虽不显奢华但料子却很是精良,急忙换了笑脸迎上前来:“郎君、小娘子可是要抓药?方子可否给小的瞧瞧?”
春君闻言,点了点头,自袖中取出一张素笺,递了过去:“劳烦小哥,按这方子抓三剂。尤其是这味‘血竭’,须得是上好的麒麟竭。”
伙计接过方子,连声应喏,转身便去备药。春君与霍眺一旁等候,正无聊间,春君的目光不自觉地便落在柜台旁正在交易的一老一少身上。
那老汉衣衫褴褛,面色焦黄,不住的咳嗽,显是肺有沉疴。他身边的少年,正小心翼翼地数出几串铜钱递给掌柜。
春君又忍不住看向那掌柜,看着倒是慈眉善目的,可那一双眼睛却透着精明算计。
她自幼跟在父亲身边,见过的显贵人物不知凡几,此时一见那掌柜,眉头便微微蹙起。
这个人虽是通身的气派,可是她只觉得不喜。可春君心思想来纯善,不愿在未深交前,便以一眼之缘,断人好坏。
如此想着,她的目光便又落在了掌柜手中的那还未来得及包好的药上。
她发现了,那包药的蹊跷之处。
“老人家,这‘川贝母‘可是按方子给的足量了?治您这咳喘,量若不足,怕是效验不显的。”春君忍不住出声提醒,声音柔和。
那老汉一愣,还未答话,掌柜的脸色却已微沉。他冷冷扫了春君一眼,见她年纪轻轻,只当是哪个不懂事的小娘子多嘴,便皮笑肉不笑地道:
“小娘子说笑了,我‘济世堂’的金字招牌,在这长安城里已不知开了多少年头,向来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怎会短了斤两?这川贝母可是上好的松贝,价贵着呢。”
春君听他如此说,眉头却越蹙越紧。她鼻翼微动,很快便已敏锐地嗅到那药包中散发出的气味有异。
这绝非松贝应有的清苦微甘之味,反而带着些劣质浙贝的酸涩气。
她日日听孙先生教诲,耳提面命的便都是“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此时见竟有人不顾医者的职业道德以次充好,坑骗病患,只觉心中一股义愤难平,再也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步道:
“掌柜的,非是我多言。只是这川贝母,若真是松贝,当呈类圆锥形,顶端稍尖,闭口基部皆平,能‘怀中抱月’,质硬而脆,断面白色,富粉性。
可再看看您给老人家的这一包,颗粒扁圆,开口者众,气味酸涩,分明是价廉数倍的浙贝,甚至可能还掺了未精心炮制的劣等货,药效相差何止千里?您这‘童叟无欺’,怕是说得有些早了。”
她语速不快,声音清亮,条理分明,竟将川贝的鉴别要点说得一丝不差。堂内不少抓药的人听见了这边的动静,不由纷纷侧目,再望向那掌柜的眼神带上了疑虑与不信任。
那老者与少年闻言,顿时慌了神,少年急忙拿起药包检视。他虽不通药理,但见那贝母形状确与春君所说不同,且色泽晦暗不由得也变了脸色。
“掌柜的,这……这药我们不要了!您把钱退给我吧!”
男人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没想到这看似娇憨的小娘子竟是个行家,一语便道破天机。
众目睽睽之下,让他颜面尽失。
他不由得恼羞成怒,指着春君喝道:“哪里来的黄毛丫头!敢在我‘济世堂’信口雌黄,毁我清誉!你懂什么药材?再敢胡言乱语,休怪我不客气!”
“我不懂?”春君被他厉声一喝,先是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霍眺身边靠了靠,但随即想到孙先生的教诲“医者仁心,不可见欺于伪药而令病者受损”。
当即,她再次鼓起勇气,扬起小脸认真道:“孙先生常与我说,用药如用兵,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您以浙贝充松贝,价翻数倍而效减七分,这老人家本就家贫,攒钱求药已是不易,若因药效不足延误病情,岂非害人性命?这岂是‘济世’之道,分明是‘害世’之行!”
“你!好个牙尖嘴利的臭丫头!”男人闻言,登时大怒。
再一看,店外围观的路人已是越聚越多。而店中的顾客也开始窃窃私语,小声地议论了起来。甚至有人放下了包好的药材,要求退还已兑付的银钱。
可既能在天子脚下将一个偷奸耍滑的药铺开了这么多年,他也并非泛泛之辈。
这‘济世堂’开在坊间已有多年,从来都只有掌柜以次充好,欺压良善,坑骗患者的时候,又几时当众吃过如此大亏。
只是这男人倒也谨慎,心中虽是愤怒已极,可仍强压下心中怒火,将春君和霍眺两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他平时虽坑骗平民从不手软,但对前来购药问诊的权贵却从来尽心,凭着不错的医术倒也见过都城大大小小少有半数的权贵。
今日见两个少年衣着虽然也精良,面却生疏,猜测不过是外地来此的愣头青,也便不如何将他们放在心上,只想着定要给自己寻回些场子来。
反正,京兆少尹家的娘子身子弱还需得靠他调理。这两人若是真闹到了官府,他也并非说不上话。
当下更不迟疑,转头便对着后堂大声喝道:“来人!把这个捣乱的小娘子给我轰出去!狠狠教训一顿!”
话音才落,后堂立时便有四五个膀大腰圆、手持棍棒的伙计冲将出来,面目狰狞地扑向了春君。
春君何曾见过这等阵仗,直吓得花容失色,惊呼一声。
然而,那声惊呼尚未完全出口,一道玄色身影已如疾风般挡在了她的身前。
一直沉默冷眼的霍眺动了。
他甚至未曾回头看一眼春君,只冷冷地吐出了几个字:“我看谁敢动她?”
声音不高,却因隐隐间带的怒意,而带着仿佛三九寒天般的凛冽之意,震慑住了这一伙狂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