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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莲 ...

  •   “啊,抱歉。”站在垃圾桶边的像是外国人的金发少女不小心把手里的文库本掉到了地上,她蹲下身来捡起,轻轻拍去上面粘的灰尘。这已经是那个下着小雨的下午过后,我第二次在这里见到她了。
      原来不是外国人啊,我心想。我的目光瞟到书名,还是半个月前的《斯普特尼克恋人》。她指尖夹着和我一样的烟,我微微挑眉。
      “这本书很好看吧?”我与她搭话。
      少女似乎没预料到我会和她搭话,先是瞪大眼睛看着我,然后浅浅地笑着说道,“是啊,很好看。是我的一个朋友送给我的。”
      那是我最后一次在那个吸烟点里见到那个神秘的金发少女。
      她走后,我犹豫着该不该马上回到办公室。说实话,我还不太想面对皱着眉头把我叫到会议室的七海课长和隔壁桌想要邀请我去吃晚饭的绫濑。说实话,我累到不想和任何人交流,只想立刻坐上总是大幅晚点的总武线,快些躺到出租屋的单人床上。
      但是我没有。
      我和绫濑面对面坐在公司附近的日料店里,我不停地倒茶,等待着她向我抛出话题。但她没有,她只是一页一页仔细地、饶有兴致地翻阅着厚厚的菜单,在我担心我的肚子马上就要发出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悲鸣之前,她终于将菜单交到我的手里。
      “三浦前辈……现在没有在交往的人吧?”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没有。”我直截了当地作答。
      “那……前辈可以和我交往吗?”她低声问道,“我认为三浦前辈是很可靠很认真的人,我很喜欢前辈。”
      “对不起。”
      我们点的两碗盖浇饭就在这样尴尬的氛围中被服务员端了过来。
      “……绫濑喜欢我的哪里呢?”
      “最开始对你感到有好感是……前年年底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刚刚转正,我们还不像现在这样有很多合作设计的机会,几乎都是你在教我,我只是一味地在给你帮倒忙。”绫濑舀起一勺饭送到嘴里,“哇,这个盖饭好难吃。唉,明明网络评价很好的来着……最开始只是觉得三浦前辈很厉害,好像有源源不断的新点子蹦出来,而且投入使用后,反响也总是特别好。不过这个人看起来有点阴沉,好像不太好接近,和公司的同事们也都是点头之交。于是我就想,那么多厉害的点子,全都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没有任何社交的人自己想出来的吗……那只能说是天才了吧。”
      我已经吃掉了半碗盖浇饭。非常普通,普通到极点的味道。我想象着自己下了班还要和同事们去居酒屋喝酒,在不痛不痒的可有可无的话题中还要夹杂一些试探彼此的对话,说不定还要被带去卡拉OK被迫唱歌的样子就觉得疲惫得不行。光是坐上电车到御茶之水就已经消耗了我大部分的精力。不过说实话我现在已经失去了“源源不断的新点子”,像是被七海课长无情的要求榨干了一样,我现在只是在不断地逼迫自己去完成她的要求。这份工作对我来说早就是一份精神重担了。我皱着眉头喝了一口茶。
      “……在那之后过了一年,大概是十二月初,公司要做圣诞节的节日策划,那是我第一次和三浦前辈合作设计,说实话我紧张得要命,圣诞节之前几乎每天都在加班。虽然主要的工作都是前辈在做,但是我也想尽力不拖前辈的后腿。就是在我们在公司加班到差点错过终电的那一天。前辈……还记得吗?”
      那天晚上整个办公室就剩下我们两个人,我拍了拍绫濑的肩膀说再不走就要错过终电了,剩下的工作还是留着回去做吧。于是我们迅速地背上包快步跑到车站,刚好踏进最后一辆总武线的电车里。电车停在浅草桥时,我注意到绫濑看起来很不舒服,她低着头靠在门边,脸色苍白。
      “你没事……”
      绫濑只是对我摆了摆手,然后捂着嘴慢慢地倚着车门蹲了下来。电车播报到达两国站的时候,我迅速把她从车门边拉开。她差点失去力气跪坐在地上,恢复平衡后的她盯着车门外空荡荡的站台和缓缓关上的车门,好像在犹豫什么。于是我把包里的电脑拿出来夹在腋下,然后把空空的包递到缩成小小一团的绫濑面前。
      她抬起头迷茫地看着我。
      “如果坚持不住,就吐在我的包里吧。”
      绫濑挥了挥手。她已经难受得说不出话了。
      “还要很久才能到千叶。”
      绫濑颤抖着接过我递过去的包,轻声地说着对不起,就把头埋在了包里。
      我闻到半消化的沾着胃酸的炸鸡块的尸体的味道,焦灼的味道,无处可逃的味道,我们身边的人依然停在原来的位置看着书、看着电脑,只有在报站音响起时才陆陆续续有人走到车门旁。
      “东京真的是好残酷啊。”
      在我快要到站的时候,她蹲在我身旁低声说着。那是说给我听的,还是说给她自己,又或者是说给东京的?我早就僵滞不动的大脑思考不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所以我选择低下了头。
      “三浦前辈,如果我们是有钱人就好了。”
      黑发白裙少女的裙摆在我眼前一闪而过,那雪白的颜色刺痛了我的眼睛。
      现在不要,拜托。我会拼命地工作的,我会拼命工作直到自己失去所有无用的情感,所以拜托,至少暂时不要把枪口对准我。
      “电车即将到达平井站,平井站……”
      “绫濑,我到站了。如果明天不舒服的话还是请假吧。再……”
      “谢谢你,三浦前辈。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做出最好的设计图的。”
      “……加油。”
      如果这样舍弃一切地拼命工作换来的结果也只是让自己如同行尸走肉一样不知滋味地过着复制粘贴的生活的话。如果这样舍弃一切地拼命工作换来的结果也只是让自己未来几十年依然像现在这样吃着盒饭在工位上燃烧余命的话。
      我在公寓楼下的便利店买了瓶伏特加,但回到公寓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疲倦得想马上入睡。于是我把伏特加丢在桌上,解开领带就躺在床上睡着了。
      结果是第二天绫濑并没有请假,她甚至到得比我还要早。在我坐定的那一刻她把最终的设计图递给我。那天是最终设计图的交稿日。
      “好厉害……和之前的图稿完全不是一个风格啊。”我说。
      “如果不这样逼自己一把的话,只能一辈子都住在千叶。”她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不想那样。”
      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昨天晚上的事。
      圣诞节那天绫濑买了个一模一样的包还给我,里面还有一盒看起来像是放错了地方的夹心巧克力。我向绫濑道过谢就收下了。我想对于一个下定决心要从千叶搬出来的独自一人在东京拼搏的女性来说,拒绝她的好意是一种极大的残忍。
      我看着碗里所剩不多的盖浇饭,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说,抱歉,我不记得了。
      “什么嘛,原来忘了啊。”绫濑看起来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有点遗憾。她继续专注地吃起了饭,“忘了也好。总之我觉得三浦前辈是很温柔的人。虽然在告白之前就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不过果然还是有点伤心啊。”
      绫濑视线低垂,那时我终于注意到她的舌尖上似乎有一颗闪亮的红色的钉子。我突然回忆起穿孔针扎过我耳垂的感觉。之后我意识到虽然我一直坐在绫濑旁边的工位,但实际上我完全不了解她。说我们两个是只知道彼此名字的陌生人也不为过。我刚想张口问绫濑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和她的外表和气质都完全不符的装饰,她就先开口了。
      “那,三浦前辈有喜欢的人吗?”
      “有。”
      “没有告白之类的吗?”
      “有。”
      “那为什么……”
      “他在很多年前就去世了。”
      “啊。对不起……”
      “没关系,不用在意。”
      “诶,他……是男性吗?”
      “嗯。……对不起,我想我应该是同性恋。”
      “诶,前辈怎么突然道歉……不,没关系的,干嘛为了自己的性取向和我道歉啊,不管是异性恋还是同性恋都是很正常的事啊,虽然有点意外,哈哈……不过,在那之后三浦前辈就再没有和别的人交往过吗?”
      “应该算是有过吧……我不确定那算不算是在交往。如果是异性的话可能还好懂一些,对于同性来说,我觉得友情和交往的界限太模糊了。”
      “那,前辈不介意的话,和我讲讲吧?别看我这样,其实也是个很爱听八卦的人。”绫濑友善地笑了,“我会保密的,前辈放心。”
      “好啊。”我给自己倒了杯茶,“不过作为交换,我也想听听绫濑的那根钉子的故事。”我指了指自己舌尖的位置。
      绫濑抿着嘴红着脸垂下视线,稍作思考后说,好。

      那是我第一次和别人讲述我遇到长泽岚的故事。那是平成25年的冬天一个极其普通的晚上,我在原宿的麦当劳打工。临近闭店的时候我注意到他坐在地下一层楼梯旁的位置上,戴着银色的头戴式耳机,似乎正在睡觉。
      “抱歉打扰了,这位客人,我们今天的营业时间已经截止了……”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直到他用慢动作直起身,伸了个懒腰,挑染的金色发丝在头顶的灯光下闪烁着美丽的色彩。他用深褐色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几秒,笑着说“不好意思”,之后就背起包离开了。
      我也没有太在意,转身开始这一天最后的清扫,一边扫着一边倒数着山手线进站的时间。大约过了五分钟,我才注意到那个人桌上落下了一张学生证。东京艺术大学音乐部的长泽岚,今年刚刚入学,比我小两岁。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不知道还能不能追得上……”我叹着气冲到餐厅外面的街道上,只见那个人正蹲在餐厅旁边的角落里发着呆,如果不是那几根金色挑染,他几乎要和夜色融为一体了。
      “长泽同学,你的学生证。”我走到他面前,他如梦初醒般抬头看着我,之后又露出和刚刚一样的笑容。
      “谢谢你,帮大忙了。”
      “注意些哦。还有,最好不要在这里抽烟,被抓到了会被罚款的。”
      “对不起。”他的笑容变得有些局促起来,我没再多说什么,转头向车站走去,摘下头绳让头发披了下来。
      “拜拜。”他在我身后用大小适中、没什么感情的声音对我说。
      “……你不走吗?再这样下去会错过终电的。”
      “可以和你一起走吗?”他笑吟吟地跟了上来,“啊,你的长头发好漂亮,我也想留长头发啊……”
      再见到这个奇怪的人是两天后。我在收银台帮忙点餐,机械式地复制粘贴出一句“欢迎光临”后,一抬头就撞上了长泽岚笑眯眯的深褐色眼睛。他穿着咖色的长款羊毛大衣,围着米色格子围巾,脸颊红红的,呼吸频率有些快,像是从车站一路跑了过来。
      “一份麦香鸡套餐,薯条要大份,饮料要大杯可乐。再要一盒鸡块。”他掏出五千元放在我面前的银色托盘上。
      “感谢惠顾,请您稍等。”我不知为什么感觉很尴尬,低着头将小票和找零递给他。
      “谢谢……三浦君。”他眯着眼睛看着我左胸上的名牌。

      “……今天也要和我一起走吗?长泽同学。”
      我依然做着下班前最后的清扫,长泽依然坐在上次的位置,戴着银色的耳机在空白的纸上写着些什么。
      “好啊,三浦君。”他摘下耳机侧头看着我,“对了,我有一个很喜欢的偶像哦,他叫三浦有明,是你的亲戚之类的吗?”
      “……我想应该不是,只是碰巧姓氏重复了而已。”
      “是吗?那还真的挺巧的。”长泽仰头望着米色的天花板,悠闲地转着笔,吸着快要见底的可乐,“我很喜欢他的歌,从上高中开始就一直在听。他以前还有过自己的乐队呢,不过也只发行过一张专辑就解散了。”他叹了口气,起身收拾着背包,“好可惜啊,明明有那么好听的嗓子,那么令人嫉妒的才华……我觉得他是被他乐队里的那些吊车尾耽误了。尤其是那个敲架子鼓的,没有一个点卡的是准的,我每次听到都气得想把他的鼓棒抢过来替他敲。贝斯手倒是还可以,只是,嗯,怎么说呢,给人一种太过平平无奇的感觉……”
      “他唯一的那张专辑里的所有歌曲都是他自己作的词,自己谱的曲。每一首歌都很有意思。啊,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把我那张借给你听,现在的唱片店里大概已经买不到了。”他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滔滔不绝地自言自语着。
      “长泽同学也想组建乐队之类的吗?”
      “想啊——想当站在舞台中央的主唱,一次就好,哪怕只有一次。从我第一次听到有明唱歌的时候我就这样决定了,所以我一直在偷偷练习,一个人去唱卡拉OK,终于让自己恶心的声音变得好听些了。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像有明那样写出能够抓住人心的词曲。我觉得这种东西是练不出来的,没有天赋就做不到啊。”
      “所以啊,我一边敬仰着有明的才华一边偷偷地憎恨着他。明明有那样杰出的才华,却最后泯然众人了,真是浪费。能不能把他的才华分给我一点点啊……”
      “不过我也是第一次听人说自己的偶像是一个名不经传的只发售过一张销量惨淡的专辑的已解散乐队的主唱呢。”我感慨道。
      “因为乐队本身没有什么名气,所以专辑的销量惨淡也是可想而知的……”长泽说,“本来我也不会买一个没听过名字的乐队的专辑。但那张专辑的名字叫‘岚’,和我自己的名字一样,于是在唱片店偶然看到的时候,我心血来潮地决定买下来,没想到居然那么好听。可能这就是……呃,宿命之类的东西吧。真没想到这种话会从我自己嘴里说出来啊,我本来是不相信什么‘宿命’之类的东西的。”
      宿命啊。我心想。
      “好啊,下次有机会的话带给我听听吧。”
      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下次”很快就到来了。那个穿着咖色大衣的少年换上了深蓝色的条纹工作制服,戴着同色系的鸭舌帽站在我身边,正兴致勃勃地给自己戴着胸牌。
      “……”
      “怎么?高兴得说不出话?”长泽得意地笑。
      “不……只是在想东京艺术大的学生也闲到有空出来打工啊……”
      “听学校那群老头讲课也太没意思了吧,还是像这样和三浦君讲讲话比较能激发灵感。”长泽说,“对了,上次见到三浦君之后我写了好长一段歌词出来呢。等休息的时候我拿给你看。”
      “真的吗?那太好了。快去把座位号36号的客人的餐品端过去吧。别洒了,小心点哦。”
      长泽说着好的好的就端着盘子向楼下走去。
      他说他的学校和专业都是他在千叶大学文学部担任教授的父母替他选的。我问他文学部大概是什么样的呢。他说研究文学和读书完全是两回事,尤其是把文学研究作为专门,如果没有足够的热情支撑是很痛苦的。他父母就是那种非常热爱研究文学的幸运的人,现在一把年纪了,但依然在快乐地工作着。
      “所以当初他们其实也想让我去研究文学来着……不过在我小的时候,我的钢琴老师说我比较有天赋,再加上他们看我对研究文学简直是半点兴趣都没有,就放弃了。但他们跟我说既然选择了钢琴,就要把钢琴弹好。”
      “那你喜欢弹钢琴吗?”
      “说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的。”长泽想了想,“这种感觉就像中年夫妻一样——因为相处的时间太久,所以已经变得有点麻木了,不会再对对方的优点感到心动,也不会因为对方的一些坏毛病而心烦意乱。因为你知道,除非你有足够的勇气与对方一刀两断,否则你就必须容忍有对方的生活。”
      “从五岁就开始试着与对方磨合,或许要一直坚持到六十五岁——6237号客人在吗,您的餐好了哦,6237号,啊,谢谢惠顾!”
      “或许一开始是喜欢的吧。只是到了某个阶段之后无可避免地疲惫了。怎么说好呢,人就是容易感到厌倦的生物。”
      “……是的,就是这个道理。而我可能真的缺乏所谓的一刀两断的勇气。如果真的跟钢琴一刀两断了,大概会被父母赶出家门吧,哈哈。6238号客人——”
      “爱好和专门是两回事啊。你擅长的事情不一定是喜欢的事情,如果硬要把自己本来喜欢的事变成职业反而会讨厌,但是我们好像都在不知不觉间这么做了。”长泽说。
      如果我当初选择了文学部,会怎么样呢。我又一次问自己。但我悲哀地意识到这个问题或许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下午的休息时间,长泽在附近的自动售货机买了两瓶柠檬汽水,远远地扔给我一瓶。味道还不错,只是包装太丑了。我心想。
      “所以,愿意和我说说你父母现在在研究什么吗。毕竟我也梦想过文学部,我很好奇那是什么样子的。”
      “很无聊。”长泽喝了一大口汽水,“欧陆文学中的宗教意象之间的联系与区别。举个例子,意大利文学和法国文学中的宗教意象基本上都是从天主教信仰体系中衍生出来的,对吧?所以宗教意象的核心符号与象征逻辑大体上是一致的,都是以基督教核心符号为基础的。比如上帝代表至高神圣的形象、十字架象征着牺牲与救赎、天堂与地狱分别意味着终极审判与归宿。不过,意大利文学中更强调宗教的神圣性、秩序性,比如《神曲》就是集中体现;而法国文学更倾向于借助宗教意象来批判现实,比如《伪君子》。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意大利没有像法国那样经历长期的王权与教权的斗争,教会是残酷的,是具有更现实意义的东西。但是古代近代欧陆文学已经被研究过太多年了,所以他们现在主要在研究现代欧陆文学。要从变得现代化、变得易懂的文章里读出越来越隐晦的宗教意象是相当困难的,更何况是被译成日语版的文章。所以他们还要自己去做一些文献翻译什么的,他们两个以前学过法语,现在还要学意大利语什么的,完全闲不下来啊。”
      “怎么样,听了之后觉得对文学还有兴趣吗?”长泽问我。
      “……有。”我呆呆地点头,“和我初中的时候想象得差不多,你这么一说,我更后悔自己没选择文学部了。”
      “现在转专业还来得及哦。哎,话说下周三晚上我们有课程结业考试,你要不要来看?一首指定曲目加一首即兴,我大概会弹两首即兴。因为我理论课出勤率太低了……”
      “诶,我也可以去看吗?”
      “可以啊,带上你的学生证。”
      我想了想,我那天没有课,也没有排班。
      “如果我到时候实在无聊到爆炸的话就去。”

      结果我那天晚上真的无聊到爆炸。我对着手里空荡荡的图纸不知道该画点什么东西上去滥竽充数才好。于是我带着图纸坐上前往上野的电车。
      我进场的时候长泽已经在后台准备了。我坐在靠后的位置,想着一边听古典乐一边思考画图也不错。在我已经对着空白图纸走神的时候,听到有人叫长泽岚的名字。
      他穿着白衬衫向台下微微鞠躬。坐在琴凳前摆好谱子,调整好琴凳的位置。
      “指定曲目,拉赫玛尼诺夫C小调第二号协奏曲,第二乐章。”
      那是我第一次听长泽弹钢琴。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突然理解为什么他的钢琴老师夸赞他的天赋,为什么他的父母纵容他放弃文学去弹钢琴,为什么他可以高傲地翘掉学校的课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因为他有一双为演奏钢琴而生的手,我的确从他的演奏中感受到了爱和浪漫。前面的几名演奏者也演奏得不错,只是……
      我低头看着依旧空白的设计草纸。
      “我想,无论是演奏乐器还是绘制设计图,最重要的都是名为“情感”的部分。”
      那个下午,长泽喝光最后一口柠檬汽水前是这样对我说的。
      “只要练习了足够久,谁都可以流畅且不出错地弹好一支曲子,但是真正困难的部分,是让自己去感受作曲家想要通过这支曲子表现什么,在理解了以后,再用自己的手,在不失误的基础上将这种情感复制出来。有种像戴着枷锁跳舞的感觉。为了跨越这个难关,我当时采用的方法是……不要怕失误。把‘失误’的概念从脑海里赶出去。”长泽思索着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想了想,又放了回去,“这样表达可能不太准确……换种说法吧,就像在弹你自己原创的曲目一样,当你弹得和预想不一样,不代表你弹错了,可能是你的想法变了,那一瞬间你的确就是想要这么弹的,总之,是非的标准都在你自己。”
      我看看长泽,又看看空白的草稿纸。叹了口气,把披散着的长头发扎了起来。
      集中,集中,可是我又不由自主地瞟向长泽岚的方向。那家伙在台上真的很显眼啊,我想。

      “……等下,长泽是两首即兴啊?”
      “疯了吧,那家伙。到底缺了多少次课啊。”
      “这样的话他下学期怕是要三首即兴吧,哈哈哈。”
      “我光是一首即兴就快累死了……等下好想去吃烤肉啊。”
      “人家是天才嘛,比不了。我就不吃了,我明天还有一门考试。”
      长泽的表演长达四十分钟。他起身鞠躬的时候视线越过镜片扫过我,然后露出能看到八颗牙齿的灿烂笑容。
      他下场之后我收到了一条消息。
      “等一下要不要一起去居酒屋?”
      真是随心所欲啊,这个人……
      我背起包从后门走出去,看到长泽正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他面前站着一个比他矮一些的穿着白色羊毛大衣的短发女孩。女孩手里拿着一盒巧克力,红着脸低着头递给长泽。对了,今天是情人节来着。长泽的视线在女孩的脸上短暂地停留,而后又快速地看向手机。他面无表情地说了几句话,那个女孩抱着巧克力快步离开了,看起来好像快哭出来了。
      在那个女孩转身离开后,长泽向我挥挥手,快步走了过来。他揽着我的肩开朗地笑着,就像刚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走到礼堂门外时,长泽的镜片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雾。他停下脚步摘下眼镜挂在领口,之后快步走到我身旁。
      “我都不知道你近视哎。”
      “嗯,因为我其实不太喜欢戴眼镜,不过也不能总是戴隐形眼镜,还好度数不高,摘了也不会变成瞎子。还以为今天莲不会来,所以就没戴隐形眼镜。”
      “原来还和我有关系吗?”我笑道。
      那就是我与幸子居酒屋的初遇。我们并排坐在一起喝着啤酒,他从包里拿出一本厚得能砸死人的《古典音乐史》,皱着眉头翻了三页之后就叹着气把书塞回包里,之后从包里掏出纸笔来写歌词,我则在他旁边画着一塌糊涂的毕业设计。
      “你说我们这群演奏乐器的为啥还要学这么多又细又杂的理论知识啊,就算我不知道勃拉姆斯是哪一年生的,只要能弹好不就得了吗?”
      “……这是啥啊,一坨黑芝麻糊一样的东西,好像还戴着眼镜,背上还有一对蝴蝶翅膀。”长泽写不出歌词,干脆扭过头来看我的草稿纸。
      “你别看啊!”我吓得立刻把纸藏了起来。
      “这有什么寓意吗?”
      “‘文学的鬼’。”我支支吾吾地说,“大概就是一个不成型的想法……凡是被文学吸引过的人,都会被文学的鬼缠上。永远保留一份对文学的念想……之类的。”
      “鬼,蝴蝶,文学……啊,不错嘛,我有想法了。谢谢你,莲!”
      “……?”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长泽不再用“三浦君”这个滑稽的名字称呼我,我觉得有些不适应,但他应该也不会乖乖地叫我“前辈”,于是我就默默地接受了这个称呼。
      “所以呢?你有了什么新想法……啊,这歌词怎么写得像小学生日记一样。”我像报复他一样偷看他写的歌词。
      “好过分的说法……我也是刚开始学着写嘛!不然莲来写写看?”
      “啊……你得告诉我主题才行,或者给我一些意象让我自由组合,”我打趣道,“宗教意象就算了。”
      “爱。”
      这个词简单明了地从长泽口中吐出,我倒是吓了一跳。
      “……好宽泛的主题。”
      “对什么的爱都可以。”长泽把草稿纸递给我。
      我接过笔,闭上眼睛。这种时候该想着什么才好,或许就像我闭着眼睛坐在穿孔店的那个下着雨的午后。对了。

      “你玫瑰色的眼眸
      是通往天国的指路牌
      再一次淋湿我吧东京的夜雨
      像你紧握着我左手的那天
      和我一起在地下铁站台起舞吧
      飓风袭来卷起你的衣摆
      和我一起逃离这繁华正中吧
      狂奔 呐喊 追逐相拥
      我不想要廉价的戒指
      也不需要虚假的情话”

      “……你早有准备的吧。”长泽咽了口吐沫,难以置信地盯着我。
      “把自己脑子里想的东西写出来确实有点不好意思啊,不过好像蛮适合做成摇滚歌曲的。”我笑道,“也不算早有准备,我怎么知道你要给我出什么难题?”
      “不不不,听着,莲,我没在开玩笑,或许你真的该去读文学部的。”
      “啊呀,谢谢夸奖……那我该怎么办,现在退学然后重新申请大学院入学考试吗?”
      “也不是不可以。”长泽忍俊不禁。
      我思索着,在结尾又加上两句。

      “我只想要你带我去看
      横滨港口的日出”

      “……莲,你在写这段歌词的时候在想着谁呢。”
      “一个很久没见的人。”
      “是吗……不过,爱到底是什么呢……可能是因为我从来没有真切地爱过什么,所以写不出这么能打动人心的歌词吧。”长泽盯着我写下的歌词说道。
      “可是你的拉赫玛尼诺夫充满了爱。”
      “那只是我从他的曲谱里感受到的并复制出来的爱,并不是我自己对任何事物的爱。”长泽叹了一口气。
      “嗯……不太像是歌词,倒像是一段诗。可能还有些部分要调整一下……”长泽把我写下的那几行歌词拿到自己眼前小声反复读着,然后转头看向我,“莲,我可以把你的歌词编到我的歌里吗?”

      那年寒假我和长泽在原宿麦当劳见面的次数陡然增加,我在准备毕业之后的租房,他要攒钱组建乐队。为了帮他记住理论课知识,他会站在收银台像念咒一样给我讲述古典派钢琴家的生平。那些冗长的名字和钢琴曲名让我面前的汉堡包和薯条熠熠生辉。寒假结束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也可以替代长泽去考他的理论课考试了。
      我的大学毕业照是和阿部还有长泽一起拍的。我站在他们两个人中间,左手端着阿部送的明日香手办,右手举着长泽送的一大束黄玫瑰。长泽穿着金属系的乐队演出服装,阿部穿着痛衣戴着反光的啤酒瓶底眼镜,被他们夹在中间的穿着学士服的我看起来反倒不太像是主角。
      那天中午我接到邻居的电话,说是我的父亲死在家里了。他们闻到气味叫上警察开门后,才发现父亲已经死了差不多三天左右了。前几年,老爸肝脏急剧恶化,但他拖着不肯看医生,也不肯联系“像他的前妻一样抛下他一个人跑来东京”的不孝子,终于因为癌症去世了。于是我临时买了票,坐上前往长野的新干线,并用打电话请假的方式结束了我在原宿麦当劳的最后一天工。店长对我说节哀时,我听到长泽在一边帮客人下订单的声音。那个客人大概是外国人,说着长泽听不懂也猜不透的日语。
      “那个,店长……如果方便的话,帮我也转告一下长泽。这么长时间以来,也多谢他了。”
      我又一次一个人回到那个破旧的小巷子里,时隔这么多年再次站在家门口时,有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我联系殡仪馆的人,拜托他们把父亲的尸体送去火化。之后我要做的就只是把父亲生前在屋里留下的垃圾和过期食物清理掉。我试探着打开冰箱,于是一大摞贴着临期特价标签的速冻食品混杂着为数不多的啤酒罐不由分说地砸向我,冰箱深处传来和父亲的尸体一样的腐烂的味道,我捏着鼻子看进去,发现是发霉的面包、烂掉的瓜果和蔬菜,还有看起来颜色诡异早就不能下咽的剩饭剩菜。
      蔬菜——原来那个人也有想过要自己做饭的啊。原来他也想过自己一个人好好生活的啊。虽然在我的印象里,他除了上班就只是窝在家里一边喝着廉价的瓶装啤酒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屏幕,无论是看体育赛事转播还是无聊的肥皂剧还是夸张的综艺节目,他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过。如果他在晚饭时间没有回家,就代表着他去找熟悉的女人发泄□□了。我并不因此而憎恨他,我只是憎恨他甚至没有试图对我掩饰过这些事情,以至于我能够根据他衣服上廉价香水的味道嗅出他去了哪个女人家。他自暴自弃地对待他自己和他身边的所有人,我像是借住在他家的与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他只需要给我学费和必需的生活费。他不在意附近的邻居对他的眼光,也不在意他们对我怜悯的眼神。
      好脏。当他在周六的清晨踹开家门把我吵醒的一刹那,我脑海中最先浮现出来的就是这两个字。他吵着饿死了,喊我出来给他做饭,我从榻榻米上坐起来,扶着隐隐作痛的额头,近乎绝望地想着这样的生活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东京,离我还是好遥远啊。
      清空了冰箱之后,我打开电视机顶部的柜子,里面还储藏着好几大袋贴着“打折促销,超便宜!”的袋装方便面,我看了一下日期,心想要不要敲敲门去问问邻居有没有需要。
      说实话光是收拾这些食物就已经让我筋疲力尽了。当我打开小小的衣柜,发现里面塞满了像是从来没洗过的脏衣服的时候,我差点要晕过去了。我瘫坐在原地思考了一会,果断起身去最近的小卖部买了个口罩。小卖部的阿姨上了年纪,但还记得我,她笑着对我说,都长这么大了。
      衣柜里叠着父亲大学毕业回到长野以来的所有衣服,还有一些我没有带走的衣服。从POLO衫到皱巴巴的衬衫到棉外套,所有的衣服上都沾着大大小小的污渍。我已经可以根据污渍的分布情况与形状判断出那是啤酒还是方便面汤汁还是饮料。当我把所有衣服都扔到垃圾袋里时,衣柜里只剩下一套看起来价值不菲的女式和服和一本相册。我没有关于这两样东西的记忆。
      相册里的第一张照片是父母的结婚照,母亲就穿着那件看起来价值不菲的、有着温润的触感清透的光泽的正绢八重织面料的和服。和服背后以友禅染工艺绘制着漂亮的鹤纹图案,仙鹤展翅欲飞,羽翼边缘有着渐变的墨色晕染,细细的金线勾勒着羽毛的纹路,翅尖轻触白梅。腰间红色腰封的色泽如陈年朱砂,边缘缝有一圈窄窄的金色提花织带,带身中央用金银线绣着细密的云纹。和服领口内侧缝着一圈米白色真丝衬里,直角收边的袖口边缘滚着一圈黑色绉绸;衣襟处的黑色丝绒系带的末端缝着小巧的银色鹤形搭扣,与后背的鹤纹交相呼应。这样漂亮又贵重的和服,母亲离开家时为什么没有带走呢。难道她甚至不想再看见这件婚服吗,我不得而知。那张结婚照的背面塞着一张发黄的信纸,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碎掉。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取出来并展开,轻轻吹去上面积攒的灰尘。
      “致三浦有明先生:
      弊社有幸听过了《岚》,认为三浦先生的声音实在是出彩,若您愿意与弊社签订合约,脱出LOST ANGLES乐队,作为主唱加入本社正在筹备出道的新乐队,请与我们联系。我们与许多唱片公司和媒体平台都有合作,能够为您提供更好的平台和更好的发展机会。如有任何问题,也请通过如下地址联系我们。
      谢谢!
      大阪光演艺公司
      平成2年6月13日”

      “回信致大阪光演艺公司:
      感谢您的邀请!只是非常抱歉,我已经与怀孕的妻子在长野定居,大阪离我们太远,作为当初提议组建LOST ANGLES的人来说,我也不能够这么轻易就抛下原成员不顾。有了他们才有了今天的我。所以非常抱歉,我不得不拒绝您的邀请。
      三浦有明
      平成2年6月18日”

      “回信致三浦有明:
      感谢您的回信!弊社也的确有许多冒昧之处,请您原谅。祝您在长野和妻儿生活幸福、事业有成。
      大阪光演艺公司
      平成2年6月23日”

      第二张照片是父亲的曾经的乐队的合照。四个人都留着长度适中的黑发,只有鼓手和贝斯手的耳朵上有一枚并不起眼的银色耳钉。四个人就像随处可见的大学生一样站在一起露着傻瓜一样纯真无邪的笑容,只有同样的黑色T恤上的印的同样的乐队logo能够证明他们来自同一个乐队。
      后面还有零星几张我刚出生的照片,额头又大头发又少,看起来好丑啊,我皱着眉头叹气。再往后就没有照片了,我刚想把相册也扔到垃圾袋里时,夹在相册最后一页的照片滑了出来。
      我就那样猝不及防地和十七岁的君野枫咲面面相觑。我们背后是出云站和无边无际的蓝天。我们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白T恤,手里握着冰棍。我的小指上还套着那个御守。君野揽着我的腰,笑得很开心。照片的背面是君野的字迹。
      “致莲:
      不要忘记我。”
      我一直以为自己把这张照片弄丢了,没想到原来藏在这里。我拿着那张照片呆坐了好久,直到房间里的电话响起。在它响到第六声的时候,我才如梦初醒般一步步挪到电话旁。
      “喂?三浦,你好几天没来上班了,休病假也不能这样啊,再严重也要打电话来……”
      “不好意思,我是三浦莲。我父亲昨天过世了,给你们造成困扰了,十分抱歉。”
      “啊……非常抱歉。请节哀。三浦莲是吗?这几天如果你方便的话,可以来你爸爸的公司送些证明材料来吗?对了,也得麻烦你把你父亲留在公司的东西带走……”
      挂掉电话,我坐在臭气熏天的小屋里,对着那张阔别已久的合照泣不成声。那时我终于真切地意识到父亲和君野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回来了。原来一个人去世以后,所有的一切都变得这样安静。
      眼泪流干之后,我又像从前那样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厕所里,对自己感到羞耻、愧疚和不知所措,近乎绝望地低声呼唤着枫咲的名字,每到这时枫咲都会站在我面前,不说话,只是静静地亲吻我的嘴唇。大概在呼唤到第十三次的时候,我终于感受到解脱与放松,连带着双腿也一下子失去力气,整个人沿着墙缓缓下滑,直到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枫咲最后都会俯下身来吻我的鼻梁、然后转身离开。
      明明已经抛下我一个人离开了,到这种时候却还要出现在我面前。我把头埋在双手中颤抖着。可恶、可恶、你这个任性的人。我想道。
      联系专门公司上门收掉所有的粗大垃圾之后,我独自一个人把那一大束已经开始枯萎的黄玫瑰放到老爸的坟前。黄玫瑰在傍晚的风中轻轻颤抖着,好像要诉说什么一样。
      “这是你的狂热粉丝送给你的,收下吧。”

      我是在前往车站的路上遇到枫咲的母亲的。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提着一筐似乎是刚买回来的蔬菜。她见到我,立刻停下来笑着跟我打招呼。
      “如果那孩子还活着的话,也有二十三岁了。”她带我走上那条我无比熟悉的路。说实话我在枫咲家没有什么太好的回忆,有一次我和枫咲在他的卧室里吵了一架,后来我在他的卧室里见到他冰冷的尸体,葬礼结束后又在这里吃了一顿我人生中最难以下咽的晚饭。
      我真的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跪坐在枫咲的灵前,怔怔地看着那个照片上笑得灿烂的十七岁男孩。旁边还摆着一张小优的照片。
      “呐,枫咲,你不觉得你太狡猾了吗,我已经二十二岁了,而你一直都是十七岁。”
      我低头看着碗里新鲜的水果和饭菜,想着枫咲的母亲这七年来,大约每天都会做新的饭菜并给他也盛上一碗。
      “我的混蛋老爸前几天去世了。我好羡慕你有一个这样爱你的母亲。”
      “对不起,一直都没有回来看你,留你一个人孤单地在这里,对不起。因为这样近距离地看着你,对我的心脏很不好。但我没有忘记你,我一刻都不曾忘记你。”
      我颤抖着把那张我们二人在出云的合照摆在盛着两个桃子的碗后。
      “我毕业了。大学也是个挺无聊的地方,不过没有你的地方,无论怎样都是无聊吧。我把简历投给了很多家公司,还不知道接下来结果会怎么样。”
      “我在麦当劳打工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家伙,他叫长泽岚。明明是音乐部的,也很有钢琴方面的天赋,竟然一心想搞摇滚乐队,还说要把我写的词编成曲。果然古典和摇滚只有一墙之隔啊。”
      “从你走了以后我就一直在逃避文学,对不起。是长泽让我写歌词的时候我才终于意识到,我可能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爱是什么呢。那个时候我拼命地对你说着爱,可是你走了以后,这个词的概念变得好模糊。”
      “枫咲,我好想你,我好想再见到你,哪怕是在梦里见面也好。你有想我吗?你和小优在那边过得好吗?”
      我抬起头看着那张黑白照片。
      “明知道这样也不会有回答,唉,看来我真的有点不正常了。”
      就在这个时候枫咲的母亲敲门进来,告诉我可以吃饭了。我闻到拉面的味道,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确很饿了。

      回到东京是晚上七点左右。我在人潮汹涌的地下铁犹豫着,最终还是坐上总武线去到幸子居酒屋。我坐在角落里的位置,心不在焉地喝着啤酒。我是在喝到第二杯的时候收到山川会社人事部发来的面试邀请邮件的,在听到那天晚上第二遍的《ENDLESS RAIN》的时候见到推门而入的长泽的。
      “莲——你去哪里了!!”长泽大叫着向我跑来,“打电话你也不接发消息你也不回,店长就只是跟我说你家里出事了,别的什么也不透露,我真的担心死了!”
      “对不起。”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罚你请我喝酒。”
      “……”我无奈地唤来老板娘,“长泽,你又抽烟又喝酒,真的不影响唱歌吗?”
      长泽又戴上耳机开始给写好的歌谱曲,无视了我的问题。
      “之前不是说要拿我的词写歌吗,写到哪里去了?”我打趣道。
      长泽依然装作一副没听到的样子。我只好叹气,从背包里拿出一张包好的光碟递给长泽,上面用黑色记号笔写着“岚平成1年 demo”。他看看光碟,又看看我,又指了指自己,似乎是问我这真的是送给他的吗。他看起来高兴得快哭了,扑到我身上紧紧抱着我,我突然回忆起小林紧紧抱着松本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说起来那两个家伙现在在干嘛呢,小林有在横滨中华街开店吗?如果我在街上与小林擦肩而过,我真的还能认得出他吗?

      平成27年的冬夜,我结束一天的工作,心想着还是先去幸子的居酒屋坐一会好了,就这样回家的话只会更累。因为总是一个人在周三晚上的八点左右穿着西服来喝两大杯啤酒,老板娘已经记住了我。
      毕业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原宿麦当劳,把demo光碟送给他之后的半年里,长泽只给我发过一条消息:“莲走了以后好寂寞啊。”他没有问我去了哪里工作,也没有告诉我他的近况。我想我们这一段莫名其妙的打工缘大概算是结束了。那天晚上我坐在居酒屋里刚开始品尝第一杯啤酒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长泽,想起他那个冬夜落在店里的学生证。那家伙现在当上乐队主唱了吗?我突然很想知道。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听到身后一个笑意盈盈的声音呼唤着我的名字。我条件反射地转过头,那双深褐色眼睛的主人正笑着看着我,把一个巨大的银色头戴式耳机带到我的头上。
      “诶……”我先是被眼前的人震惊得说不出话。后来又被耳机里侵略一般不由分说地袭来的乐声震惊得说不出话。
      “你玫瑰色的眼眸
      是通往天国的指路牌
      再一次淋湿我吧 Tokyo night rain
      像你紧握着我左手的那天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和我一起在地下铁站台起舞吧
      从新宿到大塚从有乐町线到海鸥线
      飓风袭来卷起你的衣摆
      和我一起逃离这繁华正中吧
      狂奔 呐喊 追逐相拥
      我不想要廉价的戒指
      我只想要你带我去看
      横滨港口的日出
      如果你可以在日出前
      亲吻我的话”
      人声消失了,接下来是一段漫长的吉他独奏。我和长泽四目相对,什么话都没有说。当吉他独奏也逐渐远去的时候,长泽俯下身来亲吻我的嘴唇。他闪光的宝蓝色唇钉顶在我的下唇正中,冰凉的触感,我倏然睁大了眼睛。长泽纤长的睫毛在我眼前轻微地颤动着。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我的确觉得办公室里的工作让我的思维变得迟钝了许多。
      “诶,长泽……你,这首歌……”
      “这是送给你的歌,它的名字叫《莲》。”
      “诶,所以……”
      “我想,等我为你写出一首像模像样的歌以后,就和你告白。”
      “但是这……”
      “啊,不过刚刚的不算哦。我觉得这首歌还有一些地方可以完善,所以正式的告白还要再等一等。”
      “那你……”我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只是为了让莲相信我就在这里,在你身边。还要我再做一次吗?”
      “呃,不用了……”
      “不好意思,打扰了,您好,您的两杯啤酒……”服务员像是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火急火燎地把酒放在我们面前的桌子上之后就立刻转身离开了。
      于是那份我以为早就结束了的缘分又以我意想不到的形式重新开始,在每到夜里十点半以后就开始循环播放《ENDLESS RAIN》的幸子的居酒屋。我不知道该感到高兴还是难过。长泽的头发长长了,几乎和我入职山川会社之前一样长,但依然保留着不羁的金色挑染,穿着装饰有金色流苏的黑色硬质衬衫和做旧样式的深灰色喇叭裤。那天我们并排坐着喝到了深夜十一点半。我早就忘记了这是我喝下的第几杯,长泽依然边喝边在白纸上刷刷地写着歌词。我们已经太久没有对话过了,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好。于是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们几乎就在沉默中度过,焦灼地喝着啤酒,焦灼地听着居酒屋里播放着的昭和年代金曲,焦灼地等待着什么。
      “话说你是怎么一下子就找到我的……”
      “我就是知道。莲不开心的时候就会来这里不是吗?”

      “对了,我的乐队已经组建好了,是一群非常厉害的家伙。尤其是那个贝斯手,我一开始完全没想到他会愿意和我们组乐队,那家伙可是美术系的高材生耶。”长泽把手机放到我眼前,照片上是一个留着及肩长发的,戴着高度数黑边框眼镜,呆呆地比着耶的穿着普通黑T恤的瘦瘦高高的男生,乍一看还以为是长大后的松本。
      “我还担心他会不会没时间和我们一起练习,没想到他也经常翘课,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就像这样扶了扶眼镜,说,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哈哈哈哈……”
      “不过他还是很厉害的,好像打算毕业之后去欧洲留学来着,过几个月要在校内办一个个人展之类的……他本人倒是没什么架子,很天然的那一种。我听过他的贝斯之后只是简单地夸奖了他几句,他就上来握着我的手高呼着青春啊热血啊友情啊什么的,总之就是泪流满面地加入了我们的乐队。”
      “他进来之后,还把他另一个同专业的好朋友也拉进来了,喏,就是这个橘色头发的,打鼓很厉害啊,我真有点没想明白他们这么有音乐天赋的,到底为什么要去学美术。结果他们两个异口同声地跟我说喜欢画画,喜欢得不得了。看到他们两眼放光的样子,我就在想,如果和这群人一起组乐队的话,说不定我也能找到自己真正热爱的东西。”
      长泽取下眼镜,揉了揉鼻梁。
      “我觉得我的选择好像是对的。把自己一个人锁在琴房里对着黑白琴键发疯,即使过很久也取得不了什么实质性进步,相比之下,还是像这样和很多人一起讨论该怎么创作一首能抓住人心的歌更有意思。和大家一起创作一首好听的歌,也很有成就感啊。”
      “其实还有几首歌也想给你听,那几首已经是彻底完成的状态了。不过我还是最喜欢《莲》这首歌,所以先给你听这一首。乐队里其他三个人也很喜欢这首哦,我说是一个名叫莲的人写了这首名为《莲》的歌。呐呐,怎么样,莲本人也跟我说说感想嘛。”
      “我很喜欢,的确很好听。不过因为我不是专业的,所以说不出来什么,只是觉得好厉害。”我诚心诚意地说。
      “哇,听你这么说我就有动力了。”长泽又笑着陷入了沉默,低下头专心地写起词来。
      “莲的工作怎么样?”终于把两张纸都写满的时候,长泽唤来老板娘续杯。
      “其实没什么好说,很无聊……除非你愿意听我骂课长骂上一个小时。”
      长泽笑得前仰后合,说你快讲快讲。等你骂完课长,我要花两个小时骂我们学校的那些老头子。
      “说起来,其实我更喜欢莲长头发的样子。”
      “所以你为了模仿我也留起长头发来了?夏天很麻烦的。我当时在麦当劳打工的时候也一直要扎起来。”我笑道。
      “才不是模仿你。”长泽哼了一声,从包里掏出一包烟,“我也喜欢自己长头发的样子。”
      “嗯,很适合你。”我说。
      “所以,因为要上班所以把头发剪短了,嗯?”
      “对。”
      长泽没说话,只是在我身旁静静地抽着烟。
      走出居酒屋的时候,长泽的镜片上蒙了一层雾,他立刻抓住我的手夸张地喊着:“冬天真的太讨厌了,我又瞎掉了!你不许松手!”我低头看了看表,已经过了终电的时间,我想着要打车回家的话还不如就近找个酒店住下。正在烦恼的时候,长泽问我要不要去他家住,离这里只有两公里左右的距离,走过去也完全没问题。
      “可以吗?……不对,你还在上学吧,怎么住到这附近来了?”
      “其实我刚上大学的时候就想着搬出来住了,因为和室友们相处得并不好……我的那些室友每一个都是死心眼的超级严肃的人,他们完全理解不了我的笑点,每天定早上六点半的闹钟起来洗澡、晨跑、去图书馆学习理论,吃了午饭之后下午又把自己关在琴房里弹琴……是不是很可怕?简直像机器人!不过他们三个好像都想毕业以后接着深造吧。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只要能顺利毕业就好了,所以跟他们格格不入的。”
      “上学什么的,已经烦死了啊!从七岁开始就在上学了,上到现在真的感觉筋疲力尽的。”长泽高声抱怨着。
      “真不敢想象这是从东艺大高材生嘴里说出来的话。”我打趣道。
      “如果可以再来一次的话,我一定不会听家里人的话去读什么音乐部的……百分之九十的人毕业之后都去音乐机构当老师了,可是你问他们真的喜欢当老师吗?喜欢教小孩子吗?他们大部分都会摇头说不,甚至不喜欢和小孩子相处,只是因为不知道该何去何从而已。我甚至听说有从我们学校毕业的学长,去音乐机构当老师之后,因为学生始终听不出降A调和降B调音阶之间的区别,像疯了一样撕碎了谱子还扇学生耳光,他总觉得那个学生是故意的。然后他果不其然就被机构开除了,因为这件事情的影响太过恶劣,他好像被这一行封杀了。之后,他好像对自己的生活彻底绝望了,转行去做了风俗。结果做了一年不到,在风俗店又和年轻女孩子因为指名的事情吵了起来,女孩子气得坐在店门口嚎啕大哭,整条歌舞伎町一番街的人都凑到他们店门口看热闹。他们老板感觉面子上过不去,就把他开除了。因为那家伙脾气很暴躁,自尊心又很强,所以不适合大多数要面对面接触陌生人的工作。现在好像在哪个商场做保安来着。不过据说他当年可是排名很靠前的拿奖学金的好学生哦。听起来是不是很悲惨?像机器一样被身边的父母和老师要求着弹了快二十年的琴,却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弹,也从来没有思考过,等到真的需要自己做出关于未来的抉择的时候,也只能模仿身边的人,身边的人去做什么,自己也跟着做什么,然后一生就这样浑浑噩噩毫无意义地过去了,莫名其妙地就结束了。我真的不太想那样。我们这个专业的毕业生里面,只有很少的一部分真的非常厉害的人才能成为钢琴演奏家,还有一些人去乐团,还有一部分人会去给动画和电影做配乐,不过那种也很少,大部分都是编曲专业的在做……”长泽叹了今晚的第十三次气。
      “如果可以再来一次的话,吗……”
      “如果可以再来一次的话,莲想做什么呢?”
      “……我想我该去读文学部的。”
      “……我支持,因为你现在看起来是了无生气的社畜啊。”
      我已经很久没有那样笑过了,我揽着长泽的肩膀在深夜的空无一人的街头放肆地开怀大笑,笑到几乎快把晚饭和啤酒一起吐出来了。长泽被我吓了一跳,却依然没有把我推开,只是敲着我的脑袋对我说:“再这么吵下去,当心周围居民报警来抓你。”
      “挺好的,那样是不是就不用上班了?”
      “你做梦。莲也真是的,上学的时候翘课,上班的时候想翘班……”
      “莲,我以前和你说过的那个关于中年夫妻的理论。”
      “嗯,我记得。”
      “那个时候我还在想我是不是要和钢琴一辈子都绑在一起了,是你给了我一刀两断的勇气。我也不知道人死了之后还能不能转生之类的,不过即使转生了,也不会有上一世的记忆吧,所以不如别去想‘再来一次’之类的,这辈子把想做的事都先做了。目前为止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比我预想得顺利得多得多。我甚至觉得自己早在听到《岚》之后就该和钢琴一刀两断的……不过那样应该是会被爸妈赶出家门流浪街头的。”
      “我什么都没做,是你自己做的选择。”我说。
      “因为你写给我的《莲》,才有了后来的一切。”长泽转身对着我笑。
      “一定要用我的名字来给那首歌命名吗?我每次听到都觉得怪怪的。”
      “这样多好啊,我很喜欢。况且那首歌是你写出来的啊,我只是编曲。”
      走到长泽的公寓楼下的时候,他突然停下脚步,对我说,啊,好像有了新灵感,你稍等我一下。
      我昏昏沉沉又疑惑地看着他。
      “昏黄的灯光下穿着紧绷的黑西服的你,明明前不久还只是个装模作样的穿着校服的学生,我以为你的嘴唇会是辛辣的啤酒的味道,却尝到了水果奶油蛋糕的味道。”
      “……?”
      “怎么样?”
      “好烂,也不押韵。”我毫不客气地说,“还是去弹钢琴吧,长泽,你的即兴曲比你写的歌词好多了。”
      “好过分……”长泽低声咕哝着带我上楼打开他的房门,“你看到那边的铺着橘黄色床单的大床了吗?对,上面还有一个白色枕头的那个。那个是我要睡的床,你不许过来。你就睡在那边的沙发上吧。”
      “现世报啊……”我瞠目结舌。
      “不过我不会关卧室门的,如果你晚上想过来和我一起睡也不是不可以哦。”
      “我才不会。”
      我们关上灯躺下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想到明天还要早起去上班,九点还有一个我要做汇报的会议,我就又一阵头痛。我悲哀地想着自己很多时候都没有被赋予逃避的机会。但不知为何我迟迟没有睡着,于是我开始思考办公室里那些看起来非常有活力的情侣们,一边喜气洋洋地工作一边热火朝天地谈着恋爱——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我连下楼走到吸烟点都觉得麻烦。人和人之间的精力差距有这么大吗?然后我想到许久未见之后长泽落在我嘴唇上的吻,还有他的唇钉的触感。他的吻是这么轻,这么克制,和枫咲的天差地别。话说几米开外的长泽睡着了吗?我听到他那边传来轻微的呼吸声,但不确定他有没有入睡。
      “长泽。”“莲。”
      黑暗中,我们两个的声音同时响起。之后我们同时笑了出来。
      “谢谢你一直陪我到现在,莲。”
      “明明是你自己非要跟在我身边的,最开始在麦当劳打工的时候也是……那个时候我好想问店长为什么不把你派到后厨,明明后厨也缺人手,而且你在我旁边很吵。”
      “哈哈,因为我会偷炸好的薯条吃啊。”
      这下我真的哑口无言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和这个开朗的乐天派不是一个世界的。这个看起来没有任何复杂情感、开朗乐观又自信得可怕的人究竟是怎么弹出那么动人心弦的钢琴曲的啊?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莲,我见到你第一面的时候就觉得,你和有明长得好像。所以一再地想见到你,想反复地确认。”
      “可惜我不是三浦有明,让你失望了。”我说。
      “不,你比三浦有明还有意思。”
      “这是在夸我吗?”我无奈地说道。
      “当然,莲要对自己有自信一些啊。”

      于是我和长泽心照不宣地恢复了联系。但是说实在的我没有想那么多,那天晚上那个云淡风轻的吻像幻影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以为长泽又像往常一样在和我开玩笑,就也什么都没有问。我们依旧像普通朋友一样一起吃饭、喝酒,如果喝得太晚就会徒步两公里到长泽的小公寓里借宿。长泽经常要和乐队的朋友们一起练习,我的加班次数也变得越来越多,所以我们能见到彼此的时间其实很有限。
      长泽毕业了,我晋升了。他送给我一张毕业晚会的入场券,说他们乐队会在晚会上进行二十分钟左右的表演,希望我有时间可以过去。结果是我忙得不可开交,无论如何都没能赶上。大约九点左右,我收到长泽的信息,里面是他们乐队的合照——满头大汗的贝斯手和鼓手噘着嘴比着心,穿着涂鸦白衬衫的红发的吉他手一只手揽着笑着灿烂的长泽,另一只戴着四个戒指的手比着摇滚的手势,长泽的蓝宝石一般的唇钉在聚光灯下闪着耀眼的光芒——他们四个的头发五颜六色的,看起来很鲜艳又很有喜剧效果,光是站在那里就感觉有点吵。我刚发了个笑到流泪的表情过去,长泽就给我发了新消息。
      “我们的开场曲是《莲》,如果莲也在就好了。”
      我端着手机愣了一会。然后缓缓起身对不远处的课长说:
      “抱歉,课长,我今天先告辞了可以吗?连续加班了很多天,我实在有些头痛。”
      “啊,好好休息,辛苦了,注意身体。”七海课长点点头,若无其事地从我身边经过。
      给普通的同性朋友买什么花才好,我完全没有概念。我快步冲出公司闯进附近的花店。
      “欢迎光——”
      于是我和那个总在吸烟点遇到的金发少女面面相觑。
      “哎,原来您是这家店的老板娘?”我惊讶道,“我记得您是绿色眼睛来着,还以为是外国人来着……”
      “是的。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您。”少女笑吟吟地回答道,“我也是一年前才开的这家店,这之前我都在池袋的二手同人志店铺做店员来着。我从上初中开始,就梦想着在二手同人志店做收银员,我喜欢看到大家对自己热爱的东西露出笑容的样子,会有一种自己也很幸福的感觉。”
      “不过做了几年店员之后,我还是觉得总是站着太辛苦了,就用自己打工的钱开了家花店。在这里我也可以看到大家爱意的具象化。买花的人和收花的人都因为我的花而感到开心,我是那个传递爱意的人。每当这么想就觉得自己很幸福。”
      “至于眼睛,那个是美瞳啦。”少女笑着说道,“不过居然能让你误认,说明那个颜色还是挺自然的……哈哈,其实不管是染发还是把自己真实的瞳孔遮起来,也都算是一种保护吧。从陌生的人那里保护自己的方法。”
      “不过我现在我好像不太需要这种徒有其表的保护了。因为在工作的时候感受到了足够多的爱意,我觉得我没有那么害怕了。大概只有卸下这种保护才能更好地感受和给予爱意。”
      少女认真地听过我指手画脚的需求说明之后,给了我一束插着向日葵和满天星的花束。
      “如果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表达的话,就这样就好。这是今天最后的几株向日葵了,不过依然开得很漂亮,您的朋友一定会喜欢的。”
      于是我捧着那一大束花冲进地铁站,抬头确认列车进站时刻时发现千代田线在检修,总武线大幅晚点。于是我只剩下名为中央线的选择。我小跑着刷卡进站,终于在月台站定的时候,头顶的站台广播响起,表明本来即将到站的中央线因为人身事故将要大幅晚点。我长叹一口气——怎么全都赶在这个时候了啊,我无奈地想道。
      于是我逆着人流冲出检票口,招手打了一辆车。那个时候我究竟在想些什么,恐怕连当时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坐在车里迷茫地看着那条我刚刚发送的始终显示未读的消息,犹豫了一会后给长泽拨了个电话,他没有接。当车子被堵在上野公园附近时,我又拨了两个电话过去,依旧没有人接。别是出了什么事吧,我忐忑不安地想着。
      “今天是东京艺术大学的毕业典礼啊,这么多人,好像前面还出了交通事故……”司机叹了口气,“客人,恐怕还得再堵上一会。”
      即使他不接我的电话,只要我到得够快,说不定还能在校门口碰到他。可是现在……我仰天长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和长泽没有任何共同好友,一旦其中一方选择不联系,也就真的联系不到了。原来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这么脆弱。
      我突然回想起在居酒屋里从背后叫住我的长泽,觉得那真是一个奇迹。
      不,也许不是奇迹。
      于是我叫司机停在路边,支付了高额的费用后打开车门,在汹涌的人潮中向着东京艺术大学的方向跑过去。一路上到处都是手捧鲜花的人,穿着学士服抱在一起的人,喝得醉醺醺得几乎快要摔倒在地的人。
      我在茫茫人海中,不断寻找着长泽。
      直到半夜十一点,人流渐渐散去时,我依旧捧着一大束向日葵站在那里,像个十足的笨蛋。我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看起来像个笨蛋,于是转身向电车站走去。然后我就在面前不远处的居酒屋门口看到了长泽的背影。他金色的挑染在路灯下发光。他周围的几个人应该就是照片上的其他几名乐队成员。我再次感慨他们四个站在一起实在是鲜艳得有些吵闹。
      长泽的身前似乎站着一个留着蓝色短发的男生,他的下唇正中央有着和长泽一样的蓝色唇钉。我稍微踮脚,看到他手里抱着一个巨大的蓝色妖姬花束,我呆呆地看了看那束巨大的蓝色妖姬,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可怜兮兮的向日葵拼满天星。
      啊啊,我都忘记了,长泽是相当受欢迎的。从我刚认识他的那个时候就是这样。于是我悄不做声地向电车站走了过去。
      “……心情不太好,换个时间……”
      “那长泽学长可以把这个当成毕业礼物收下吗,因为我一直很喜欢长泽学长,今天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至少我想把我的心情告诉他……”
      “呐,要不先收下吧,岚?他也等了你很久……”
      “不好意思啊,长泽有点喝醉了,哈哈,看起来反应比较迟钝……”
      “长泽学长,不好意思,请你……”
      “你嘴上的那个钉子是什么意思啊。真的很丑,还是摘下来吧。”
      然后我听到那束花砸在地上的声音。长泽伸出手把那束花扫在地上,四个人似乎都被吓到了,只是呆呆地盯着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对不起,学弟,他刚刚喝了酒,可能有点……”
      长泽转身向我的方向走来。然后他的视线和我相撞。在街灯下,我看到他的眼眶和脸颊一样红。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长泽。比起暴怒的长泽,悲伤的长泽更让我觉得不真实。
      “莲。”
      长泽像在确认什么一样,嘴唇颤抖着,轻声呼唤着我的名字。
      “啊,他就是那个莲……”
      “嘘!牧原学长你小点声啦!”
      长泽站在离我三米左右的距离,与我四目相对,他看起来快哭出来了。我觉得我好像也快哭出来了。他慢慢朝我走过来,摸着我的脸说,这不是幻觉吧,莲,你来看我了吗。
      我尴尬地笑着说,因为加班没看成你们的表演,真的对不起,但我想至少来给你送花,岚,毕业快……
      于是岚在众人的目光下踮起脚来吻我。我下意识地想往后逃走,但是他一把揽住了我的腰。
      “莲,我说过,等我完成这首歌,我就要和你告白的。我没有忘记。”
      他的长发被驶过的车带来的风扬起,轻轻地蹭着我的脸。他脸上的汗水还没有完全干透,嘴里还有些威士忌的味道,或许是我的错觉,我还嗅到了封闭的大礼堂里欢声、灰尘与彩带的味道。他那颗宝蓝色的唇钉比以往更加用力地顶着我的嘴唇,那是我在这一片无边的灼热中感受到的唯一的冰冷。
      可是他看起来依然美丽,那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美丽。
      我睁大了眼睛。
      那一瞬间我才意识到岚以前对我说的那些话都是认真的。因为他总是把玩笑和真心话掺杂在一起说,我总是分不清哪些才是真话。可是说到底,我对岚究竟怀着怎样的感情,从冲到花店那一刻起我就在反复地质问自己,如果我真的想要回应他的心情,我应该直接拒绝课长的加班要求,毫不犹豫地给他买一束玫瑰,在台下看完整场演出并第一个冲到后台拥抱他。可是我从一开始就在犹豫,犹豫要不要来见他,所以一声不响地默认了加班要求,让七海课长“替我”做出决定;犹豫该如何定义我们之间的关系,所以最终只是给他带了一束向日葵;犹豫该以怎样的形象见他、见到之后说些什么才显得正常,所以我给了自己在出租车上思考的时间。
      “别看了,快走……”橘色头发的鼓手急忙叫上吉他手一起把呆在原地的贝斯手拖走,“学弟,你也……”
      “给莲发过消息之后,我就把手机关机了。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本来想就这样吃完饭喝完酒之后直接回家大睡一觉的。”岚低声说道。
      “……不,是我不好,我应该来看你的表演的。我在看到你的消息的时候才意识到我有多想来看你们表演。话说,你嗓子好像有点哑了,不要紧吧?”
      “呐,莲,你还记得一年多以前,你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我跟你说的那首歌吗?‘昏黄的灯光下穿着紧绷的黑西装的你……’的那个。”
      “记得。”
      “那首歌也完成了哦。是今天演出的最后一曲。牧原找人给我们录了视频,回去之后,我想让莲也看看。”
      “好,那我们先回去吧?”
      岚接过我手上的花束,紧紧地抱在胸口,然后像以往那样对着我露出无比灿烂的笑容。
      “莲,我现在不想回去,我想看烟花。”
      “烟花……?岚,……哇!”岚好像是喝了太多酒,差点醉倒在地上。我急忙把他扶起来,发现他在止不住地呕吐。我一边在心里质问他晚上究竟喝了多少,一边悲哀地想着该如何收拾这个残局。他们乐队剩下的三个人和那个蓝色头发的学弟已经走远了,我也联系不上。于是我拜托一个路过的毕业生去最近的便利店帮我买些垃圾袋、手纸和漱口水。
      长泽接过垃圾袋,把我稍微推远了一些,只是拉着我的右手。等到终于吐完,他也差不多已经彻底失去力气,闭上眼睛快要昏过去了。从清晨就在练习室准备晚上的表演,经过半个小时高强度的表演之后又胡吃海喝了太多,他不吐成这样才奇怪。但我无法责备他,我没有资格责备他,我只是想着如果我能再早一些来见他就好了,如果我没有犹豫那么久就好了。
      我从记事开始,一直有爱纠结的毛病,不管是选择晚饭吃什么还是如何回复朋友的消息,我总是害怕我所选择的不是最正确的答案,我不想后悔,所以我总是要经过很久才能意识到自己心里真正的想法究竟是什么,一直被理性压抑的想法究竟是什么。我凝视着长泽的侧脸,痛苦地思考着该怎么处理手里的一大袋呕吐物。处理完之后大概又要打车送他回他的小公寓了。但我又突然想到这里离我家并不远,于是在坐上车的瞬间,我改变了主意,把我在平井站附近的公寓住址告诉了司机。
      “哦呀,是男朋友吗?醉成这样子?”司机惊讶地问道。
      “嗯……不是,只是朋友。他今天毕业了。”我犹豫了一下,苦笑着说道。
      “恭喜呀。”司机看到我放在座位上的向日葵花束,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又是凌晨一点前后,我累得快要不省人事,终于把长泽抱到我的床上。他在躺到我床上的瞬间,肚子叫了起来。
      “……饿了吗?”我无奈地问道。
      “嗯……”
      “也是啊,毕竟刚刚把晚饭全都吐出来了啊。不过现在真的吃得下去吗?”
      “嗯。”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厨房的灶台前,又不知所措地踱步到冰箱前。我觉得我该给他做些杏仁豆腐,但是已经半夜了,我也找不到地方买原料。又经过一番痛苦的思考,我给他煮了点粥,又把速冻烧麦拿出来加热,之后又给自己煮了碗荞麦面。
      我困倦地盯着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的汤,思考着上次给人做饭究竟是什么时候。好像是高中毕业之后的一个月,我在前往东京读大学之前给父亲最后做了一顿“最后的晚餐”。升入高二之后,我就一直找借口不去参加文学社的社团活动,在第五次缺席的时候,部长来找我谈了次心,之后我就顺势退部,加入了人数很多的篮球部。那还是我第一次参与体育社团,每次社团活动结束后我都带着一身臭汗回家。不过篮球部也不错,至少帮我短暂地逃避了很多事情。
      我疲惫地看着在锅里舒展开的荞麦面,想起在那个暴雨转晴的傍晚,枫咲的吐息打在我的脸颊,他笑着说要毁掉我。我在多年后这样一个平静的深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确被他毁掉了。高压锅尖锐鸣叫起来时我才从瞌睡状态惊醒。
      我看向时钟。刚好凌晨两点。
      我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我下意识地点进去,看到竟然是小林发来的消息。我瞪大了眼睛。
      “三浦,你现在在东京吗?”
      “在。发生什么事了?”
      “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
      于是我给小林拨了个电话过去。他很快就把电话接起来了。
      “小林?”
      那边传来几次清楚而低沉的呼吸声。
      “三浦,抱歉,这么晚打扰你。”嘶哑的声音,我几乎不敢相信那是小林的声音,“我最近出了些事,可能要在你那边暂时住一两周,可以吗?真的很抱歉,我……”
      “没关系,我等下把地址发给你,你过来住就好了。”
      对面长出了一口气。
      “……你真的相信我啊?都不问我为什么的。”
      我想小林之所以低声下气地来找我,应该是因为已经在很多人那里碰过壁了,可能因为离得太远,也可能因为实在不方便,不能让他暂住。
      “那当然了,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听到对面传来低低的哭声。在那一瞬间我才开始质疑对面究竟是不是真的小林。在我的印象里,哪怕天塌下来小林都不会哭。
      “……如果你愿意讲讲的话,我会听的。”
      “对不起,三浦,对不起……”那边的哭声越来越大,“我在横滨中华街坚持不下去了。呐,你不是一直说我做的饭好吃吗?那不是骗我的吧?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惨淡呢……”
      我没有说话,捏紧了手机。
      “我,我在三年前到处借钱,和家里也借了不少钱,我说一定要做成横滨中华街第一名给他们看。可是……唉,我之前一直都不愿意承认,但现在我可能必须要承认了。他们不认可我做的菜,没有人为我的那些‘创意’买单,对他们来说,与其花较高的价格去尝试从来没见过的‘创意’菜式,还不如花更低的价格去吃已经吃惯的东西。”小林叹了口气,用力地吸了吸鼻子,“一切都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可是我又不甘心做大家都在做、大家都能做的随处可见的东西,而且我觉得那并不好吃。”
      电话那头传来高音量的讲话声、笑声和脚步声,还有空啤酒罐砸在地上的声音,我猜小林正蹲在中华街尽头的角落里给我打着电话。
      “虽然你可能骂我太高傲,但我想做厨师、想开店,就是因为想把自己喜欢的东西传播给世人。不然对我来说,做什么都没有区别,都没有意义。与其让我退步,我还不如从此再也不做厨师。所以我不断地把店面缩小,压缩成本,试图多赚一些钱,不然我连借的钱都还不完。”
      “……这个月初,我终于把所有借的钱都还完了。但是……我已经没有钱租房子了,我没有地方住了,我把店也卖掉了。我看着那些工人把店的招牌揭下来了。”
      小林轻轻叹出的一口气如同一把巨斧砸在我的心头。
      小林在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沉默着往锅里打了两个蛋。我听到卧室里传来长泽轻轻的咳嗽声。
      “唉,彻底放弃了也好,总比给我留着一丝希望,让我一直痛苦地挣扎来得好。”电话那头传来打火机清脆的响声。小林苦笑道,“只是这段时间我可能要到处打打工过渡一下,所以想问问能不能暂时住在你那里……我会帮你做饭的,我也会努力找工作,等攒一攒钱也会把房租给你,总之尽量不给你添麻烦……”
      “没事的。”我从干涩的喉咙中挤出这句话,觉得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像没有感情的机器,“……不用给我房租。只是一两周而已,你现在在横滨对吧?明天一早坐电车来就好,我去接你。”
      曾经那么骄傲的小林竟然也会有这样低声下气的一天吗,我觉得不可思议,又异常难过。
      “谢谢你三浦……说实话我一开始没抱太大希望,因为我初中的时候总是和你斗嘴,死心眼,又狂妄自大。虽然现在说好像有点晚了,对不起,真对不起,初中的时候我那么讨人厌。”
      “你在说什么啊,我早都忘了。”我说,“你没有狂妄自大,我一直觉得你做饭很好吃,是真心话。只是……你不适合在横滨中华街发展,或许换个地方,换个国家之类的,会好一点。”
      “哈哈哈,谢谢你,三浦。这个时候了还在安慰我。”小林再次用力地吸了吸鼻子,他的声音听起来疲惫极了,他深吸一口气,好像说话是非常累的事情,“不过我已经打算放弃了。这几年我做得太累了,累到我都快忘了自己当初到底是为什么要不顾一切地去中华街了。”
      我呆呆地看着锅里冒着泡的荞麦面。突然感觉到有人从我背后轻轻环住我的腰,头倚在我的肩膀上轻轻蹭着。我嗅到长泽身上独有的香气。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
      “松本本来在和我一起开店,唉,刚开店的时候我真的天真地以为一切都会像我们以前规划的那样……结果搞成现在这个样子。不过我想着总不能再接着连累松本了,所以我让他去朋友的店里从帮厨做起了。那家伙看起来很呆板,实际上是个很灵活的人啊。他现在已经成了那家店正式的厨师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就这样晋升成主厨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说到底最死心眼最不信命的还是我啊,哈哈……”小林用干涩嘶哑的声音苦笑道,“啊,对了,君野最近怎么样了?我和他也好久没联系了,感觉大家应该都在各忙各的,所以也没去打扰。要是他也在东京的话,我们三个要不要聚一下?我可以给他做点他爱吃的麻婆豆腐,前提是要用你家的厨房。”
      “……嗯,我会问他的。”
      “你们还在交往吗?”小林好像进入了回忆过去的模式,声音听起来也没那么疲惫了,“初中的时候,每次都在我和松本面前秀恩爱啊,你们两个,哈哈哈!哎,你们两个不会住在一起吧?我过去会打扰吗?”
      “不会,你来就是了。”
      环在我腰上的手突然变紧。我低下头凝视着长泽手腕上闪着银色光芒的手链和戒指。
      “啊,这么一说真的好怀念初中的时候啊……一放学就跑到那个小活动室里和你拌嘴,做自己喜欢吃的饭菜,没有任何烦恼的事,不需要自己动手挣钱,对自己的未来也自信得要命……唉,好想回到以前啊。”
      “是啊。”
      “那,明天我大概上午十点左右到你那边?”
      挂掉电话,我盛了一碗粥端给长泽。长泽凑过来,在我的注视下慢慢地把粥一口一口地喝完了。
      “……好好喝。明明只是普通的粥,为什么这么好喝呢。”长泽把空碗递给我,“谢谢你,莲。”
      “因为你饿了。”我无奈地笑着说道,“睡吧。”
      “莲。”
      “嗯?”
      “我说这些话可能是多管闲事,但是,我觉得莲是有天赋的人,也能把自己的天赋和情感很好地表达出来。我吃你做的饭,读你写的文字的时候,都是这样觉得的。就像我第一次听三浦有明唱歌的时候的感觉一样。”
      “莲应该有比现在更好的选择的。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我回到客厅,抱着毯子在沙发上睡着了。

      “……莲。”
      “莲。”
      “莲。”
      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我缓缓睁开眼睛。钟表的指针指向凌晨四点半,月光透过窗帘洒在客厅的地板上。长泽就站在我面前,低头静静地看着我。
      “莲。”他坐在我身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我像是被魔法定格在原地一般动弹不得。他的指尖从我的眼角滑到鼻梁滑到脸颊滑到下巴,途径我的脖子直到锁骨。
      “莲的睫毛,像蝴蝶一样,在月光下跳着舞。好漂亮。”
      我终于有了力气,一把拍开他的手。
      “长泽,我……”
      我不敢看他,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只是红着脸低着头,像只没骨气的丧家之犬一样等着长泽的下一句话。
      他静静地跪坐在我面前。
      “莲好像一直把自己包在一个厚厚的壳子里,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可是我和你说话,和你一起吃饭,和你一起度过了很长的时间,知道你其实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你帮我想歌词,陪我喝酒喝到半夜,听我那些不着调的歌,还带着这么漂亮的花来我的毕业晚会。谢谢你,莲。你是这么温柔,又这么美丽,直到现在我也喜欢着你。”
      “莲没有和我说过,但我看过莲写的那些设计书和设计图样,那里面充满了对另一个人的爱意,就像莲写下的歌词一样。我羡慕莲的才华,也嫉妒那个被莲爱着的人。我总是忍不住想,莲这样地爱着你,为什么你让他这么伤心呢。”
      “我想,是不是只要我也变得足够优秀,就也可以被莲喜欢。于是在你毕业以后,我消失了很久,绞尽脑汁终于凑齐了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乐队,一切都那么顺利地进行着。我想,再见到莲的时候,我就可以鼓起勇气和莲告白。”
      “但你看起来依然离我那么远,像是我永远触碰不到的,开在另一个世界的莲花。莲穿着帅气的西装,看起来又成熟稳重又帅气,我好嫉妒。为什么不能等等我呢,我这边可是三步并作两步地在追赶你啊。”
      “可是我总不死心,我想让莲来看看我的演出,我为了这一天准备了很久,就像是一场盛大的孔雀开屏一样。”
      我拼命向后退缩着,那一瞬间我彻底清醒过来,长泽伸出右手握住了我两只手的手腕。
      “可是从开场到散场,你的位置都是空的。我以为我可以死心了,我关掉手机,不分青红皂白地喝着酒,我从来都不太爱喝发苦的酒,可是我那个时候突然觉得教父比我印象中好喝得多,于是我就点了很多杯,牧原他们劝我不要喝了,我没听,我根本就没想过喝醉了回不去家该怎么办,我想的只是,为什么莲没有来看我,为什么莲不愿意来见我,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可是你还是出现在我面前了,用温柔的声音呼唤着我的名字。简直就像是我喝醉之后的幻觉一样。岚,这个名字从你的口中说出便仿佛天籁之音一般美妙。”
      “莲,你在写下那些关于爱的歌词时,想的是谁呢?是那个叫‘君野’的人吗?有没有哪怕一瞬间想到我呢。”
      我想要尖叫,又好像快哭出来了。但我什么都没做,只是颤抖着,急切地喘着气。
      “告诉我吧,莲。你喜欢我吗?你对我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你是个天才,经常做出一些超乎我意料的,疯狂的举动……你是……我的朋友,但是……我并不能像恋人那样爱你,对不起,我犹豫过,但是……我做不到,无论怎样,都做不到。”
      “无论如何都不能吗?”
      回过神的时候,我的脸上布满了汗水和泪水。长泽闭上眼睛松开了我的手,我呆呆地看着跪在我面前的人抬起骨节分明的带着闪闪发光戒指的右手。
      “我自己尝试了才知道,我根本写不出像莲那样充满着爱意的歌词。我好不甘心,难道我对莲的爱意真的只有这么少吗?我无数次试着为《莲》那首歌多加些词进去,可是莲写下的词把我写进去的词都生生地排在了外面,我无论怎么写都格格不入,像是画蛇添足。”
      “我想我应该放弃了。”
      “再叫一次我的名字吧,莲。”
      “……岚。”
      我再次抬起头,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长泽流泪。他泪流满面,嘴角却还是勾起向上的弧度。他宝蓝色的唇钉在月光下折射着美丽的光泽,他捧起我的脸温柔地看着我,就像很多年前的枫咲一样。我的心突然一沉,我意识到自己又要失去些什么。
      “失恋了啊。”长泽笑着叹气,“晚安,三浦莲。”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天空雾蒙蒙的——一个普通的星期六的早晨。我走到卧室,发现被子已经被叠好,放在枕头旁边,就像他没有来过一样。昨天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样。
      我再次踱回客厅的时候,才发现茶几上放着一张方形的专辑,封面上是四个笑着揽着彼此的肩的少年,他们的发色看起来有些吵闹,那个有着挑染的金发的少年站在左数第二个位置,他正越过那时的镜头笑着看着现在的我。专辑名与收录的第一首歌同名,《莲》。
      专辑的背面贴着一张字条,我一眼就认出那是长泽的笔迹。
      “Rose blooming in desert
      向日葵我收下了。”

      那是我从长泽那里收到的最后的一句话。他如同那个夜晚一样从我身旁猝然消失,融进这个城市的风里,变成我呼吸之间夹杂的叹息与停顿,变成一场永不停歇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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