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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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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浦,恕我直言,我不认可你这次的设计案……或许这是你认为有创意的想法,但在我们看来,设计成这样的产品是很难卖出去的。”
我低着头默默地听着。七海课长机械一样的声音像蝉鸣一样在耳边盘旋。
好想从这间逼仄的办公室走出去,好想去楼下的吸烟点抽烟。这样阳光明媚的令和元年的秋天,我不该在这里忍受来自课长的不留情面的批评和全盘否定。
“三浦,最近发生什么事了吗?或许是我的错觉,你好像有点心不在焉。虽然我来问可能有点不太合适,不过我必须要说,你最近这段时间给出的设计案,和你刚进入我们公司的时候相比,可是差得太多了。”
发生了什么吗?其实没有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我觉得我的生命在被这间办公室蚕食。仅有的一点点可以被称为“创意”的东西也早就枯竭了。我的心一干二净,我的大脑空空如也。做了五年的外观设计,我没有觉得自己变得比刚入职时更有经验,反倒觉得比读大学时还一无所知。或许这就是前辈们称之为“审美疲劳”的东西吗?我对自己熬夜设计出的图稿也失去了评判能力,就像小林对他自己做的创意料理那样。
“……总之,你请个假也好,尽快把状态转换回来。我想要看到的是设计出‘你的’清凉饮料水并大获成功的三浦莲。”
“是。”
“我并不是故意想给你压力,只是,如果你再这样下去的话,你的后辈绫濑奈美很有可能会在下次评级时晋升,然后成为你的上级。……好好思考一下吧,我没有什么建议,只能劝你认真对待眼前这份工作。”
我想我有在认真对待,只是我从一开始就做了错误的选择。我以为我离开文学依然有路可走,我以为我可以把这个职位做得很好。我错了吗?我只是像大多数人那样对自己抱有不切实际的自信而已吧。我一言不发地鞠躬,转身离开办公室。我没有请假,那天我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对着电脑一直看到了下班时间。我想我还不能在这里认输,如果就这样认输,那我之前做的算什么呢。
我也罕见地没有加班,我觉得自己很累。我久违地见到了傍晚的天空,站在总武线的站台上,我越过前面男子的肩头茫然地看着远处天际线中的某一点。原来这就是东京初秋傍晚的样子,我感慨道。
站台广告牌上印着“你的”清凉饮料水的大幅海报被撤了下来,换上了由晨间剧女演员代言的护肤品宣传海报。女演员带着程式化的笑容,向经过的形形色色的乘客展示着手里的爽肤水和眼霜。本来应该换上的是我设计的夹心巧克力广告,但是因为七海课长一直对我的方案表示否定,等到正式敲定宣传海报的样式大概还要经过很长一段时间。
“电车马上将要到站了,请乘车的乘客在黄线后等待……”
我收回视线。就在那一刻我面前的男子在我面前一跃而下,消失在驶来的总武线电车车轮下。我身边的人纷纷发出惊呼和尖叫,还混杂着我听不懂的语言,有人喊来了驿员,头顶传来临时播报的声音。只有我仿佛被定在原地一般动弹不得。在驿员拉起警戒线以前,我瞥到电车驶过后轨道上血肉模糊、不成形状的尸体。
枫咲,原来死是这么容易的事啊。
那并不是我第一次遇到人身事故,却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发生在我眼前不到两米处的人身事故。我呆站在原地,直到驿员挥手示意我退后,我才驱动如同灌了铅一般的双脚慢慢踱步到卫生间,跪在马桶边慢慢地呕吐着。我面前的呕吐物似乎也变成了刚刚一跃而下的男人的红白交错的尸体。在这种莫名的幻觉中我呕吐得更厉害了,在失去知觉前我想的是,如果有人能拍拍我的肩膀说“没事的,一切都会变好的”就好了。因为我那点脆弱得不堪一击的信念,时至今日已经不足以支撑我一个人站在这样一个残酷的站台。在我低下头的时候,黑发白裙的少女已经将她的枪口对准了我的额头。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猛烈的敲门声吵醒,我强撑着站起来,摁下冲水键,推开门对满脸疲倦的驿员说着不好意思,快步走到洗手池旁边。把一捧凉水浇到脸上。我凝视着镜子里男人满眼的红血丝,觉得无比陌生。
一跃而下的那一刻,电车碾过身体的前一秒,生命的最后一瞬,究竟能看到怎样的景色呢,他们又在想些什么呢。在想“今天东京的天空也是一如既往地美丽啊”吗,还是在想今天中午吃过什么午饭吗。
在被高速行驶的电车碾过身体的瞬间,我会回想起和枫咲的最后一次见面吗?
“……谢谢。”我接过枫咲递给我的《殉教》。
“我们是恋人吧?不需要这样一直道谢的。”枫咲微笑着坐在我身边。
“但是啊……最近枫咲都不怎么来见我。”我盯着那本书的封面说道,“我理解你因为要准备大学入试所以很忙,没办法和我一起放学。但是至少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想和枫咲一起。……我已经好几次都没等到枫咲了。”
“对不起,这段时间因为各种事情有些忙……其实我也很想和莲一起吃便当。”
“那明天中午我们可以一起去天台吃便当吗?半小时就好。”
“抱歉,明天中午……”
“那,可以告诉我你在忙些什么吗?”我问,“其实我不太想问,因为觉得可能是枫咲的隐私。但是现在我真的很在意,我为了这件事情很焦躁,做什么都静不下心来。我不想误会枫咲,我只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样说不定我也可以帮忙。”
枫咲叹了口气。
“枫咲也说了吧……我们是恋人啊!既然是恋人的话,就理应帮对方分担烦恼对吧。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对我说的吗?”我抓着枫咲的肩膀,却发现他根本不肯直视我。
“到底发生什么……”
“我有喜欢的人了。”
很小的声音,却很清楚地传到了我耳朵里。
“哈?”
“我有喜欢的人了。我不来见莲也是因为要和那个人约会。对不起,莲。但是我们都已经长大了,我们不可能还像初中的时候那样做一些幼稚的事情……”
“你说谎。”
“我没有。”枫咲说,“对不起,莲。我和那个人接过吻了,也做过爱了。我不能回头了。”
“不可能,我不相信。什么叫‘不能回头’啊,你之前在出云的时候不是还和我说……那个御守我现在还带在身上的,你看。你在开玩笑对吧,快告诉我你是在开玩笑……”
“我以前的确非常爱你,可是你要知道,人是会变的……”
“我不想听什么借口!”我噌的一下站起身来喊道,“你,那个时候对我说‘我喜欢莲,我真的好喜欢莲,我不会离开你的’……那些都算什么啊?小孩子过家家吗?你在出云的时候和我说的那些话也全都不算数了吗?难道你全都忘了吗?”
枫咲只是用他悲伤的眼瞳凝视着我,不发一言。
“你说话啊……说点什么啊,求你了……”
“那个人,你说的,喜欢的人,是谁?是你和那个文学社的副社长说过的那个喜欢的人吗?”
“你听到了啊。” 枫咲苦笑道。
“是啊,我从头到尾都听到了,我听到那个副社长对你表白,还听到你说有喜欢的人……我真是自作多情,我当初还想你说的那个‘喜欢的人’有没有可能是我……”
“对不起,莲。忘记我,然后去找一个更好的人吧。”
我咬紧下唇,浑身冰凉,不停地颤抖着。这种时候究竟该说些什么好。我读过的那些书在此时竟然连一个词都派不上用场。
“……我做不到。”
这就是我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应答。随着这句没有任何意义的应答一同迸出的还有酸涩的眼泪。
“枫咲,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讨厌我,你再也不愿意做我的恋人了。”
“我做不到。是我的错,我没办法讨厌莲。”
“凭什么啊……凭什么你说放弃就放弃了,说放手就放手了!”眼泪如同开了闸一般不停地流淌着,我向着枫咲不断呐喊着,但那些话语好像根本就没有传到他的耳朵里,“我做不到,我没办法忘掉你啊!我没法像你放下我一样轻松地放下你……”
枫咲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究竟是哪里比不上那个人,你告诉我,我会努力去改的,所以,不要离开……”
“莲哪里都很好,你不需要为了我去改变自己。莲做自己就好。”
“可是我不想要这样的结果!”我攥紧拳头吼道,“我还想和枫咲接吻,还想和你一起去东京,一起去看棒球赛,我们说好了的……”
“对不起。”
怎么办才好。谁能告诉我这种时候该做什么才能平复呼吸,才能不再流泪。我哭得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站在原地等到呼吸平稳后才开口。枫咲也只是坐在原处等着我开口。
“如果我们真的是恋人,你没必要对我道歉。既然现在你已经对我没有任何感觉了,道歉更没有任何用处。”我深吸一口气,在枫咲伸出手触到我脸上的泪滴之前别过头,自己擦干了眼泪。
“那就这样吧。”我说。
枫咲抬起头,像我们每次并肩而行时那样,温柔而悲伤地看着我的眼睛。
“再见,莲。”
你可以在离开前给我最后一个吻吗?我会想念你的嘴唇。
我看着枫咲远去的背影,只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我从包里掏出那本《殉教》,想要把它撕碎,让它变成一大堆无用的纸屑然后被风吹走。但是在我使出力气那么做之前,我的视线落在封面的“三岛由纪夫”五个字上。我突然失去了力气,把书扔在一边,隔着泪花织成的模糊的屏障,仰头凝视着长野那一如既往的平平无奇的蓝天。
那是我读高中以来第一次早退。我在学校附近的公园里垂头丧气地坐着,什么也不想,只是盯着眼前的某一点发呆。只要一开始思考些什么,枫咲的身影就会闯进我的脑海里,然后搅动我的泪腺。盯了一个多小时,直到路人开始用奇怪的眼光看向我时,我才翻开那本《殉教》。
我看了一整夜,终于在早上七点时读完了那本《殉教》。我终于感觉到自然而然的睡意,于是我没有做任何抵抗,把读完的书扔在一边,钻进被窝里一觉睡到了下午一点。我通过这种病态的方式终于逼得自己冷静下来。因为《殉教》我想到《金阁寺》,因为三岛由纪夫我想到那个暴雨天拥抱我的枫咲。我终于意识到我无论如何都深深爱着君野枫咲,我没法就这样马马虎虎地结束一切。我要再见他一次,最后再见他一次,我要平静地告诉他,无论如何我还是想看到你幸福的样子,因为我依然喜欢着你,如果你觉得跟着那个人更好的话,那就去吧,我会祝福你,也请你不要忘记我。然后再问他是否愿意最后吻我一次。
下午五点半,我向枫咲家走过去。站在他家门口,我无法抑制地回想起枫咲初中毕业的那个暴雨天,我也是这样不安地站在他家门口犹豫着,然后敲开了他家的门。回想起来好像还是昨天的事一样。我自嘲地想着。
那个人的拥抱已经不再属于我了。
啊,糟糕。我仰头看向天空,在忍住眼泪之后轻轻敲了敲门。
“啊,是莲啊,好久不见啦。” 枫咲的母亲帮我打开门,“枫咲在卧室里,饭马上就好,正好你叫他一起出来吃。”
还要一起吃饭吗,这实在是有些尴尬吧。分开后的恋人再坐在一起吃饭该说些什么?但我只是挤出一个笑容点头答应了,说了一句“打扰了”就脱掉鞋,像以前那样走向枫咲的卧室。我轻轻一推就打开了那扇门,窗外夕阳如血,卧室里的枫咲就安静地躺在一地夕阳中。
我的视线落在他颈间用红色细绳挂着的小小的、依然干净的心结御守上。
这不是有在好好地戴着吗?既然说了要和我分开了,为什么不把它一起扔掉呢。我的眼睛酸涩起来,嘴唇也止不住地颤抖着。
当电车疾驰着卷起风吻过我的身体时,我大概会想到那天傍晚一地夕阳中的枫咲,幻想着我走到他身边,蹲下来,闭上眼睛,感受我们给彼此的最后一吻。然后黑暗会和甜美的死亡一同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