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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薄荷绿与无水黄油(上)* ...

  •   宁争滔想换一对爸爸妈妈。
      妈妈在机关单位,早九晚五,是极其清闲稳定、最适合有车有房本地土著的体制内职业。爸爸的忙是每月一阵一阵,忙的小半月干脆就不在厦门,剩下闲的日子则可以整天居家工作。
      以她小小的脑袋所了解到的家庭故事,是妈妈以前有段时间身体不好,生了比较严重的病,虽然做了手术恢复得不错,但爸爸担心复发或是没人好好照顾他,所以和妈妈结婚了。
      有点曲折但也简单,情节和情节之间大片留白,比如妈妈是怎么认识爸爸?妈妈为什么会生病?爸爸在妈妈治病的过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不知道。
      她知道的只是她能看到的,而她的结论是,爸爸妈妈在一起不快乐。

      宁知然为了养身体早睡早起,七点就睁眼,陪宁争滔吃过早餐,牵她去上学,海岛也不存在冷到非得开车出门的天气,就当每天散步。
      回到家,顾承锐多半也醒了。他自宁争滔出生之后就改掉了作息,虽然达不到宁知然那样健康,但为了抽更多的空在宁争滔醒着的时候陪她玩,他已经尽量不再熬夜工作。
      宁知然洗个澡,因轻微运动而加速的心跳平缓下来,便回到卧室,拿心电监测仪自测。顾承锐哪怕在异地也不会错过这个环节,会要宁知然发结果给他,即使有时差在深更半夜,都要定着闹钟确认一切正常,才肯倒头继续睡。
      宁知然的单位离家极近,走路也不过两首歌的时间,前年修了新办公楼,食堂味道不错,可是家里的床比办公室的折叠午休床宽敞、软,还有顾承锐,有时会抱着他午睡,共盖一条晒得满是阳光味道的绒毯。
      顾承锐听到宁知然开关鞋柜的动静,马上要出门上班,犹豫片刻,还是冲外面问道:“中午回来吃吗?我请——”
      可大约虚掩的门隔音太好,他声音不够大,或是宁知然塞着耳机,连话都没讲完,防盗门一声响,人走了。
      “……请阿姨做。”顾承锐自语般补充完后半句,叹了口气,目光移回电脑。

      有宁争滔算是个可控的意外。
      他们两个怎么想先都不作数,第一步必须得到医生的首肯,判断宁知然身体状况允许,要求饮食小心生活规律加上剖腹产,才可以生。
      这才能考虑下一步,要不要生。
      顾承锐其实没有发表意见,他的一切考虑都建立在第一步的基础上——宁知然的妈妈是因为类似的心血管疾病难产去世的,虽然时隔多年,医疗技术与经济状况都不可同日而语,但他还是很后怕,他对与宁知然有个孩子的期待低于对宁知然健康活着的渴望。
      宁知然自己做下了生育的决定,原因非常简单,在姐姐抛弃了他、他甩掉了父亲之后,他想在这人世间拥有一个真正的、永恒的、不会因任何事情而改变的血亲。
      毕竟,就算顾承锐待他再好、再亲、再无可指摘,终究没有血缘纽带维系。
      当年顾承锐向他求婚,宁知然惊中带怒:“我不需要你做一辈子的护工照顾我吃喝拉撒。”
      顾承锐没说话。
      宁知然又道:“你去做别人的紧急联系人。”
      顾承锐这才抬眼看他:“我不要别人,我——”
      宁知然等待着他的下文,可也没有下文了。
      好在顾承锐爱孩子。
      然后故事就变成这样,宁争滔出生、长大,获得无微不至的呵护与全家毫无保留的爱,宁知然有时甚至得承认,他都做不到顾承锐那样时时刻刻的包容。工作中偶然遇到急事他可能会暂且顾不得宁争滔,但在顾承锐那里,宁争滔的事就是天大的事,世界末日都得为她让道。
      在成为父亲之后的头两年,顾承锐的镜头对准的都是女儿。直到她两岁,顾承锐开始带她一起去他的每一个拍摄地。幸运的是宁争滔身体好,很少生病,抵抗力强,除去自然条件比较极端的雪山沙漠之类,一般的城市旅行不在话下。
      顾承锐会刻意放缓节奏,为了她沿途偶发的好奇心随时改变目的地,高薪招聘有幼教经验的助理,每一段新旅程前都提前联系好当地的私立医院急救。他不会把有她的画面剪辑进正片中,但有时会把镜头别在她领口,拍出那种像猫咪第一视角上蹿下跳的视频,从小朋友的高度看到的世界就如儿童画般,稚拙,跳脱,是另一种奇幻的风貌。
      宁知然全程参与不太现实,但碰上假期也会飞去和他们团聚。有时他累了只是想换个环境休息,便在阳光明媚的天气里敞开阳台的窗,一家人惬意挤在柔软大床上。

      宁争滔成长得这样快乐,才使得她能无比敏锐地体察到父母的不快乐。她看到电影中男女主角望向对方的眼睛里盛着亮晶晶的星星,她看到正常的家庭中充满着细碎幸福的争吵,发现她的爸爸妈妈并不是这样的。
      她发现当日常中有她自己的参与时,比如聚会、出游、一家齐坐的晚餐桌,他们确实是快乐的;可当她暂离,当她去上学、去鼓浪屿短住、或者仅仅是窝在房间睡懒觉,家里的空气就会倏地冷下来,爸爸妈妈不太讲话,不太像满含爱意地看着她那样,看向彼此。
      宁争滔觉得很不忍心。她的愿望像用三原色画成的简笔画,纯粹也原始,那就是希望爸爸妈妈也像她一样快乐。
      所以在那一天的晚餐桌上,在闲聊过后、满是快乐与爱的余氛里,宁争滔放下粥碗,郑重宣布:
      “你们离婚吧。”

      -
      清晨,思明区某平层内,四下一片安静,唯有卧室隐隐传来压抑暧/昧的喘/息。
      ……

      视频接通,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出现在屏幕里。
      画外是宁争滔的声音:“必爱诺,和妈妈说早!”
      必爱诺来到他们家已经五年了。那时还住在UCB隔壁,某天顾承锐把仍是小奶狗的它抱回家来,从此和宁争滔一起在庭院里撒欢、相互陪伴着长大。虽然与三丽鸥的粉色小羊同名,但它其实是一只边牧,智慧超群,取这个名字也是因为毛发是钢琴配色,而“必爱诺”正是piano的台版音译。
      宁知然看背景是机场人潮,问:“奶奶和爷爷在哪里?小心不要走散。”
      宁争滔把狗狗夹到怀里,变成两个毛茸茸的脑袋一起挤在镜头前:“他们在休息室,我和必爱诺都认得路,出来玩会!”
      顾承锐去刷了个牙,躺回宁知然身边,从身后揽住他的腰,向屏幕里说:“你上次要的那个星战飞船乐高已经买好了,回来爸爸陪你拼。”
      宁争滔哼哼着应了一声,又说:“明天午餐我想吃话梅排骨,海蛎煎,蛋满灌,芋泥鸭,鱼丸汤,沙茶炒粿条……”
      这里面只有话梅排骨一道算是宁知然的拿手菜,顾承锐约等于不会做饭,只能一边听她报菜名,一边给西尔芙的经理发消息。
      宁知然嘱咐:“今天航程长,你带着必爱诺乖乖的,别打扰到其他旅客休息好吗?”
      宁争滔不满地撇嘴:“必爱诺才不吵,它最近都学会哄我睡觉了。”
      她刚刚结束在LA的壁球训练营,假期剩余的时间会回国内度过。提前半个月,宁知然就亲手把她的房间布置好了,枕头上摆了她在澳洲买的助眠玩偶,一只紫色薰衣草小熊。
      回厦门本有直飞航班,但为了带必爱诺入舱,就买了Delta飞上海再转乘私人飞机,次日上午落地。
      宁争滔握起狗狗的前爪,向镜头挥了挥:“先不聊咯,我看到姨妈爱喝的那家咖啡店了,给她带两包豆子回家,拜拜!”
      挂掉视频,手机顶部弹出即时提醒,宁争滔的ig刚刚更新了一条限时动态,是她与必爱诺的合照,小女孩晒得黝黑,但比新年那时长高了至少10公分,除了自己推一个大行李箱,牵大狗狗,还可以帮徐飒提一个电脑包。
      宁知然截屏把合照保存起来,盯着天花板,放空自己。
      ……
      他一天到晚为人师表,当硕导,当项目负责人,接下来还要当长达两个月妈妈,也就只有回到顾承锐怀里时才会露出轻快依恋的那一面来。
      宁知然回转身,拿脑袋拱了拱顾承锐下巴,有些郁闷地问:“我是不是应该换一种方式和她沟通?”
      顾承锐吻他还在泛红的脸颊,提议:“也许可以少用一点‘别’字句?”
      宁知然叹气:“你会怎么说?”
      “比如,‘你可以和必爱诺一起看两部动画电影,吃点零食,玩一会嗅闻玩具,再抱着它睡一觉,夏令营分开这么多天它肯定很想你’。”
      宁知然呆了呆,“哇”一声:“是不是你小时候妈就这么和你讲话的?”
      顾承锐回忆片刻,点头:“差不多吧。”
      宁知然思考半晌,打开备忘录,郑重地记下这件小事。

      在二十四岁,宁知然读博的第二年冬天,他生下宁争滔。那半年恰好学校没有给他安排强制教学任务,不用做TA,研究很多时候可以在家完成,又因为同学之中婚育相当普遍,并不在此种文化背景下被视为“影响学业”的洪水猛兽,也得到了导师与系里的一致祝福。
      他在圣诞假期前夕回国,生完宁争滔差不多满月,身体恢复正好新学期伊始,家中请了专门的厨师、保姆与早教老师,耽误不到工作与生活。
      就这样一直到去年,宁争滔六岁,宁知然博后出站,入职母校,准备彻底搬回厦门。他和顾承锐商量过许多次,纠结要不要带宁争滔一起回去。
      但其一,宁争滔从个把月大开始就一直生活在旧金山,适应这里的文化环境,拥有自己的小小社交圈;其二,她自幼便相当独立,对父母没有必须时时刻刻在身边的需求;其三,宁知然没课的学期里时间相对弹性,顾承锐更是工作地点自由,随时可以一起飞去看她;其四,徐飒与顾承锐父亲已将睿风大半事项放手给宁崇媛,算是宣告退休,能够长期稳定地陪伴孙女。
      这样一项项数下来,两人最终决定,如果宁争滔不想回去,那就不强迫她了。

      宁争滔睁开眼,发现自己没有躺在卧室小床上,而是坐在车后座,怀里趴着一只钢琴色的漂亮狗狗,抱起来像大暖炉。
      她愣住,车是她家的车,前座的人是她的爸爸妈妈,可是家里又不养宠物。
      爸爸妈妈在低声讲话,宁争滔听了两句就呆了,她从来没听过他们用这样的语气交谈。
      宁知然在低头翻手机相册,里面有刚才接到女儿和狗时他拍的照片:“……我昨天还在看必爱诺小时候的录像,那么一点大,蹲着还没有滔滔高,果然不管什么生物都是小了就可爱。”
      顾承锐笑了一声:“也不全是,我觉得你现在比大学时候更可爱。”
      宁知然不解地瞥了他一眼。
      顾承锐往副驾方向靠了靠,用耳语音量说:“那个时候你单纯就是小,懵懵懂懂的,可爱得比较表里如一,但现在你在外面是多少人的主心骨,只有回家在我面前才偶尔呆呆的,就更可爱了。”
      宁知然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角笑意,把顾承锐推开:“你好好开车。”
      必爱诺觉察到小主人睁眼,发出动静,顾承锐从后视镜里与宁争滔目光对上:“宝贝醒了?”
      接下来的时间,宁争滔发现了更多无法解释的异样——这个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宁争滔”似乎有个不太一样的家庭,在异国读书,迥然不同的爱好,朋友们全不脸熟,妈妈的职业变成了大学老师……
      宁争滔最初有点着慌,她想起自己曾看过的一部定格动画,叫《鬼妈妈》,主人公小女孩偶遇一对眼睛是纽扣做成的完美父母,要把她的眼睛也换成纽扣,永远困在这个异世界。
      她打了个哆嗦,可发现前座父母的侧脸熟悉,语气轻盈,一切寻常,却又觉得没什么可害怕,他们总还是好爱她,更重要的是——他们似乎也好爱彼此。

      鼓浪屿别墅,二层小客厅,地毯上堆着拼了一小半的乐高,宁争滔枕在必爱诺身上发呆,宁知然走来她身边坐下,轻轻摸她的脸颊:“今天怎么进度这么慢?”
      经过几天观察,宁争滔发现,这个世界的“她”大概是很喜欢拼乐高,房间的玻璃展示柜里摆满拼好的成品,楼梯下储物柜里还收着好几盒没拆封,想必都是爸爸妈妈给她买的。
      可是自己不喜欢,这小半的成品还基本都是爸爸拼的,刚才他被一个电话临时叫走,她就撒开手倒地发呆了。
      “宝贝不喜欢?”宁知然探着身子去看说明书,微微皱起眉,“是不是你爸买错了?我就跟他说应该直接在亚马逊下单寄到那边家里的……”
      宁争滔摇摇头:“喜欢,一个人玩比较无聊。”
      宁知然觉得有点奇怪,他女儿可以自己跟自己玩一整天不挪窝,但小孩子的喜好阴晴不定,他没很放在心上。
      宁争滔和宁知然、必爱诺一起躺在地毯上打滚,伸懒腰,抱抱和拱来拱去,狗狗凑到宁知然脖子上呼呼吹热气,把他弄得很痒,咯咯笑着躲,睡衣T恤下摆蹭起来,露出小腹的一片肌肤。
      宁争滔注意到,讶异地“咦”了一声:“妈妈,你肚子上没有疤?”
      宁知然不解,摸摸自己那一点皮肉:“为什么会要有疤?你又不是剖腹产生的。”

      在另一个世界,宁争滔偷听到过爸爸妈妈的一次对话。
      顾承锐似乎是瞥见宁知然换上衣:“你想不想做个祛疤什么的,把那个……消了?”
      宁知然沉默两秒,低下头,看了看肚子上的痕迹,摇头:“留着。不留着我偶尔会忘记她是从哪里来,会感觉世界上从来没有过和我血浓于水的人。”
      那时候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又静又冷的,并不快乐。

      宁争滔抱住宁知然,问:“妈妈你快乐吗?”
      宁知然一笑,满口应着:“嗯,宝贝快乐妈妈就快乐。”
      宁争滔却很固执道:“我是说你,妈妈你快乐吗?爸爸快乐吗?你们在一起快乐吗?不是因为我你们也会快乐吗?”
      宁知然被这一串问题打蒙了,正组织语言,顾承锐不知什么时候上楼来,面对着他们两个盘腿坐下,小小一块地毯已被三人一狗占满。
      “当然。”顾承锐拿手机给躺倒的母女两拍了几张照片,顺手设成墙纸。他的锁屏反正就是老婆孩子二人转,上一张是春天时去泡温泉,宁知然抱着宁争滔缩在院里躺椅上听雨,两个人都痴痴的,像两只泡澡泡到入定的水豚。
      “我们在没有你的时候就已经过得很快乐了,有了你之后更快乐,这一年你因为上学不住在厦门,我们虽然有点寂寞,但也还是快乐的。”

      这件奇怪的小事最初没引起宁知然和顾承锐太多关注,他们只以为是女儿在外面读书久了,习惯兴趣都有改变,一时有点不适应家里。而且看宁争滔每天开开心心,完全不像有心事的样子。
      直到宁崇媛的造访。
      她听说宁争滔回到厦门,特别百忙之中请假带了周末,从深圳赶来陪她。
      人人都说她们长得像,她们也的确是胜似生身母女的亲近。宁崇媛对自己亲弟弟不咸不淡、无可无不可的,但对这个外甥女是没话说。宁争滔两岁时,宁崇媛还向公司申请了一年派驻美西的机会,base硅谷,就为了能在车程一小时之内看到她的小女孩。
      然而此刻的宁争滔并不认识这位看起来有点不苟言笑的姨妈。
      她从小只是知道宁知然有位年纪相差很多的姐姐,可她更知道的是姨妈早与家中决裂,从不和宁知然联系,更从来无缘与她相见。
      宁崇媛对她来说与陌生人无异。
      但宁争滔自幼被夸奖机灵,知道不应该在这时候露怯,她并不讨厌姨妈身上好闻的白茶香味,也不抗拒姨妈把她像抱猫一样搂着腋下举起来,轻柔掂掂说“滔滔长大好多”,更不害怕把另一个宁争滔在免税店买的伴手礼咖啡豆送给姨妈。
      天南海北的一家人难得坐下来聚餐,四代同堂,宁崇媛没发觉异常,徐飒与顾承锐父亲没发觉异常,九十高寿的阿嬷也没发觉异常。
      只有宁知然和顾承锐,世界上两个最最熟悉宁争滔的人,彼此交换了个眼神。

      晚上关起门来,在宁争滔的房间,顾承锐陪着她看了两集海绵宝宝,宁知然靠在猫窝沙发里,给必爱诺梳毛,不经意道:“宝贝,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让你不舒服的事?记不记得pre-k的时候老师讲,既要坚决地说‘不’,也要勇敢地把让你不舒服的事情告诉爸爸妈妈。”
      其实早些时候他们两个私下通气,校园霸凌、种族歧视甚至身心伤害,什么问题都考虑到了,顾承锐的越洋电话已经拨出去,又被宁知然按下,说“还是先听听滔滔怎么讲”。
      宁争滔没有完全听懂妈妈这句话,但在她读的学校里老师也讲过类似的事情,于是吞吐了一下。
      顾承锐立刻一身冷汗。
      “是有奇怪的事,”宁争滔慢慢道,“但不是不舒服的事,是让我特别开心的事。我掉进了爱丽丝的兔子洞,钻出来,就来到这个爸爸妈妈在一起特别开心的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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