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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试阅章 金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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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人的形状住在这与世隔绝的房子里,主人既不能赶走又不能制服的罪恶是什么呢?——在深夜最寂静的时刻,一会儿用火、一会儿用血的形式突然出现的谜是什么呢?
——夏洛蒂·勃朗特
新的一天,早餐时间,纪峋正在为女儿郁金切熏肉。
餐桌的另一端,郁金的生物学母亲——郁彻,正翘着二郎腿,喋喋不休地挑刺:
“你为什么要把煎蛋设定成五分熟?你知不知道溏心蛋里面可能含有沙门氏菌,严重的时候会引起食物中毒?”
“你为什么不在早餐时间让家政机器人的活动轨迹避开餐室?你知不知道它们在清洁时会产生多少灰尘?”
“今天桌上有草莓蓝莓榛子番茄四种酱,你为什么还要给她穿白色领子的衣服?”
……
“当”一声,纪峋放下了手中的银质刀叉,抬头,面无表情地盯着郁彻。
郁彻毫不怯场地盯回去,甚至示威般挑了挑眉。
纪峋竭力压制情绪,又是“叮”一声,拿汤匙敲了一下玻璃高脚杯壁:“你来管她?”
郁彻断然道:“想都别想。”
纪峋又冷冷盯了他两秒钟,面若冰霜地低下头去。
他怎么也没想到,郁金的生物学母亲,居然是这样一个乖僻又难相处的人。
一周之前,纪峋接到这位名叫郁彻的实验员的内线通讯,对方摆出军部许可、学会许可、郁金的私人医生的医嘱等三座大山,强硬要求搬来与他们同住。
尽管彼此之间有郁金这么一个活生生的纽带,但纪峋没法说自己认识郁彻。
当年做基因提取时,他们被分隔在两个实验室,无缘见面;到了郁金离开人造子宫的那一天,本来是应当有生物学父母会见、签订抚养协议的环节的,结果郁彻直接没有出现,只是与纪峋进行了不到三分钟的简短通讯,声明自己“放弃郁金的抚养权”。
那曾是纪峋对郁彻的全部了解。
此后五年中,学会偶尔会来人接走郁金,去和郁彻见上短短半天的面。
虽然由于疾病,郁金时常不能很恰切地表达自己的情绪,但据纪峋观察,每次她回来之后总是很开心。
因此,当这一回郁彻突然提出要搬来时,纪峋并没有太激烈地阻拦。
他本以为这对郁金来说会是件好事。
郁彻搬来的那一天,纪峋申请了两小时的短假,打算前往“圆桌骑士”学会总部,礼貌性地去接一下人。
然而他才刚刚安顿好郁金,还没动身,却忽然听到刺耳的警报声四处响起,一架蓝白相间、未配以任何武装的民用飞行器,居然冲破了庄园上空的严密防御系统,就那么堂而皇之地降落在草坪上,刮乱一大片奶油黄的花圃。
“郁彻”——传闻中整个学会最聪明的一颗大脑,却穿着一身极少见于实验人员之身的制式作战服,跳出驾驶舱,大步流星走向门廊。
要不是怀中郁金惊喜地喊了一声“妈妈”,要不是来人并未显露出敌意,纪峋不可能放任他活着在自家庭院里站稳。
“我不是你妈妈,”郁彻走近,瞥了一眼郁金,手一扬,将ID卡丢给纪峋,指着飞行器,“去给我停好。”
喻让坐在阳台边缘,双腿悬空晃荡着,手里变魔术一样把玩着属于“郁彻”的ID卡。
他对自己现在的新身份的了解,也不比卡上信息丰富太多——
姓名:郁彻/Che YU
年龄:29岁
性别:男
组织:“圆桌骑士”学会
部门:生物与基因优化部
职级:专家实验员
保密级别:★★★★★
配偶:纪峋/Xun JI
子女:郁金/Tulip YU
……
不久前,喻让在一次任务中重伤昏迷,再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已经换了一具身体,成为了“郁彻”。
喻让自知与郁彻没有半点相似。他是个出身草莽、拿命拼军功的兵痞子,郁彻却是斯文体面坐办公室的高知人群。
非要给彼此之前扯上点关系,那就是——喻让的军校同级同学纪峋,是郁彻的合法配偶。
纪峋是个风云人物,同学聚会时不露面,却是大家津津乐道的谈资——军校尖子,提前通过军部选拔、斩获校长勋章,战功赫赫,有一个神秘的实验员老婆和一个可爱的女儿。
席间有同学因公务与郁彻打过交道,趁当事人不在,向大家感叹:“真是想不到,纪峋居然会喜欢那种一吹就倒的玻璃美人……”
喻让刚醒时,着实很担心:他和郁彻的性格、认知都差异太大了,稍微一多和纪峋打交道,恐怕就要被识破。
但通过原主留下的通讯、邮件往来记录,喻让发现一件微妙又幸运的事情:郁彻似乎从来没有和纪峋共同生活过。
借郁彻的职级之便,喻让申请到了军部、学会的合法许可,又找郁金的医生开具了“建议增加母亲的陪伴频率”的证明,住进了这座庄园。
一周后,他得出确切结论,纪峋此前和郁彻根本毫无交集。
所以他彻底不用再掩饰本性。
现在在纪峋和郁金眼里,他大概就是一个突然闯入生活中的怪胎,暴躁,阴晴不定,又嘴硬地不愿意承认那点血缘关系。
三月的天,从后院远眺,可以看见阿尔卑斯山的北麓,却是一片盛夏浓绿的景象。
西元2030,人类文明攀上了史载以来的最高峰,科技极速发展伴随着污染扩张与资源消耗,温室效应加剧,极端天气、自然灾害频发。区区数年之内,全球气温升高6摄氏度,海平面上升10米,南北纬30度之间,无数曾经辉煌的沿海都市,已经彻底消失在汪洋之中。
在圣经中末日大洪水到来的先兆里,人类迈入一个诗意却又惨烈的新纪元——“蔚蓝时代”。
对海洋终将吞没文明的恐惧,促使人们暂且放下了种族、国籍与意识形态的纷争对立,由12位享誉全球的科学家牵头,“圆桌骑士”学会成立,经数年努力研制出一个用以监测、维护地球生态平衡的自适应AI。
他们把希腊神话中的大地之母“盖亚”与“控制”的词根相结合,将这个生态AI命名为GaeaCon。
劫后余生的地球人口,迁向高纬度地区集中居住,成立蔚蓝联盟。每个联盟公民在出生时,都有学会下属的生物与基因优化部人员出面,在新生儿脑皮层下植入一枚Sync芯片,直接与生态AI相连,一切精神意识都可与其产生交互。
于是,就在GaeaCon精密完美的算法与指令下,人类社会侥幸得以继续运转下去。
喻让望向花园,郁金正在和几名智能执事一起玩球。
纪峋今天大概调休,不用去军部,但也没有参与郁金的游戏,只是坐在一旁,阅览一份文件。
喻让冲着楼下叫了一声:“喂!”
纪峋一动不动。
喻让操纵自己的终端,唤起植入在大脑中的Sync芯片,向视觉神经下达“增强”指令,改变了双眼的屈光状态。
几秒间,他已经能看清纪峋阅读内容的每一个字。
那份文档的加密方式是军部最常见的通用密码,可见级别不算高。
喻让对这一套系统的编码规则、扰动逻辑和符号映射表烂熟于心,但他从学生时代起就对读书很头大,只好歪着脑袋,探着身子,很不耐烦地去读那文档。
似乎是军部某位高层的私人信息。这是纪峋的新任务吗?要刺杀他?
但仔细看,那些信息又不是生死攸关的机密,而是高层喜欢什么品种的狗、儿女的生日是哪天、太太常用的香水是几号……等鸡毛蒜皮。
喻让很失望,纪峋摆出这样一副正襟危坐的加班姿态,居然在看这种浪费生命的厕所读物?
纪峋的Sync芯片在他私人住所内权限极高,所以喻让那边一产生脑电波异常,立刻就被他识别出来了。
“别偷看。”他没转头,只是出声。
喻让最讨厌祈使句,翻越阳台,纵身跳了下去,轻捷地落在纪峋对面。
他光明正大地看了好几眼,嘲道:“你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看上司八卦吗?”
纪峋翻页的手一顿,抬眼,戒备地看着喻让:“?”
他心里警报狂响,这些年的上级、同僚、下属中,从来都没有人发现他的这个习惯,怎么就被这刚搬来一星期的“室友”看出来了?
好在对方不知道他看八卦的真实目的,否则指不定还要怎么笑话他。
草坪上,郁金跑得太急,摔了一跤,发出一声闷响。
喻让顾不得再好奇纪峋的事情,条件反射地转脸,直勾勾地盯住那个方向。
智能执事们已经围上去,搀扶、检测身体状况、通知监护人,家庭应急警报立刻就在纪峋的终端主屏幕上弹出来。
但郁金很快便自己爬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继续追球去了。她穿了长袖长裤,应当没有受任何皮外伤。
纪峋便没有再过去查看,任由她跑远。
喻让抱臂,是一个防御姿态,幽幽道:“记得让你那帮电子宠物监控半小时之内她有没有犯困。你女儿脑子本来就有病,如果再出什么意外,那就是因为你现在的懒惰和疏忽耽误了最佳抢救时间。”
他在孤儿院住了十年,见过不下五个因为摔到脑袋而死掉的小孩。
纪峋知道喻让有夸大其词的成分在,但他把话说得那么晦气难听,还是令人极其不适。
“既然你主动提起来,”纪峋生硬道,“那就谈谈Tulip的病。”
喻让皱眉,没有掩饰反感的神情:“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你为什么要找她的医生开具诊断证明,惊动军部和学会,兴师动众一定要搬来?”
喻让心说,因为我想见你,我想和你一起住,和她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你搬来就算了,医嘱上给的建议是增加母亲的陪伴时间,你这些日子做了什么?反复强调你不是她妈妈,一次次刺激她,撇清你们的血缘关系。”
喻让神情冷了下来,他知道这是纪峋生疑的先兆。
但疑的却不是“郁彻”这个人是否原装。
纪峋和谁讲话也称不上客气,此时更是几乎接近质问逼供:“学会交给了你什么新任务?上一次是创造她,这一次是毁了她?连市面上最便宜的智能执事使用寿命都有十年,她的保质期只有五年吗?”
喻让霍然站起来,如果不是因为现在这具身体过于羸弱,纪峋又是一个疑罪从有、真的会下死手的狠角色,他一定已经一拳砸向了纪峋的脸。
他深呼吸几下,强行压下被不信任的耻辱感,开始反击:
“我白纸黑字签下了放弃抚养协议书,你五年之后才在这里道德绑架我,没用。我不在乎。”
喻让回忆着在郁彻终端里发现的文件,当年学会下发的关于这个另类“试管婴儿”的种种指示。
“你我创造她,本来也是各为其主。我不管你怎么定义自己和这个生物——和她的关系,主体和复制品,实验人员和小白鼠,还是……父女。但你影响到了她对我的用处,你影响到了她对学会的用处。我出面干预是我的职责所在,但你无权对我怎么定义她和我的关系指手画脚。”
“学会需要一个健康的样本。她的精神疾病在地球时代被称作‘高功能孤独症’,但现在通过Sync芯片干预脑电波,完全可以高效、迅速、彻底地治愈。”
“但就我得到的信息而言,纪上校,你却为她选择了最原始、最低级、最慢的治疗方案——心理疏导。你甚至从没给她使用过药物。”
喻让居高临下睨着纪峋:“我想知道,学会也想知道,这样给人添麻烦的决定,是纪上校自己的意思,还是军部授意呢?”
纪峋沉默了很长时间,再开口,嗓音冷静得像北极海上的浮冰:
“那种方案是很完美,但不能称之为治疗,而是改造了她这个——这个生物的底层逻辑。在此之后她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吗?”
纪峋操作了一下终端,短暂地,不到一秒钟,他断开了自己的Sync芯片与GaeaCon中控台的连接。
这一瞬他的大脑处于完全无监控的状态,游离的,自由的。
在强制警告令下达之前,纪峋飞快道:“她还是人吗?”
随即他便恢复了连接,神色无澜。
喻让只住了短短一周,还没遇见过郁金出现症状时是什么样子。
纪峋的视线追住郁金的脚步,像是知道喻让在困惑什么,说:
“如果不叫停,她可以一直玩到脱水力竭,口吐白沫,就只做追着球跑这一件事。”
喻让的鼻尖皱了皱,他很不耐烦地揉揉,语气很冲:“那你叫停啊。”
纪峋摇摇头:“她有时听不懂她的学名,不知道是在叫自己,所以才得智能执事们帮忙。但现在状态应该还好,你试试喊Tulip。”
喻让想,我才不要喊你给你和别人的女儿取的名字。
他扬声,叫了一句:“金子!”
郁金闻声驻步,纪峋猜测她可能只是像动物听到异响一样,停下动作四处观察。
但很快,她就转身,像只横冲直撞的小猎豹,四肢都快得全腾空成了一团虚影,向喻让扑过来。
喻让下意识张开手臂,接了一下,郁金却很灵活地从他肋下钻了过去,一屁股坐到地上,开始呼哧呼哧地喘气,咯咯笑,讲着喻让听不懂的怪话:“妈妈,妈妈的屋子里有星星。”
喻让懊恼,真是一个难搞的怪小孩。
纪峋旁观着这一幕,忽然问:“郁博士,你的军部许可是怎么搞到的?你不是PMA毕业的,又是学会核心人物,哪里来的这么硬的军部关系?”
PMA就是纪峋与喻让的母校,全称Poliris Military Academy,是极圈之内唯一一所公立军事高等学院,联盟几乎所有的高层与精英都出自这里。
喻让心中一动,淡淡说:“之前出任务,认识了第9军团驻北港的一位上校,算是生死之交。他帮我办的。”
他顿了顿,漫不经心道:“我听说他还和你是同一级的呢。你还记得吗?他叫喻让。”
纪峋已经挪开了目光,随口道:“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