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旁观者清 ...
-
废弃窑厂的抓捕行动功亏一篑,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尘土与浓重的挫败感。
“泥鳅”如同他的外号一样滑不留手,利用对地形的极致熟悉和早已准备好的数条逃生通道,在合围圈即将收口的最后一刻,像一滴水融入沙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空荡荡的、还残留着廉价烟草和紧张汗味的交易现场,以及地上几个凌乱的脚印,证明他们得到的情报没有错,只是对手更加狡猾。
行动失败的低气压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临时指挥点每个人的心头。技术队员沉默地收集着可能存在的微量物证,巡逻队员扩大搜索范围,但希望渺茫。凌曜的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他站在那张临时铺开的窑厂结构图前,指挥善后和布控追踪的命令下达得又快又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一样砸在地上,带着刺骨的寒意。队员们大气都不敢出,只能高效却压抑地执行着指令,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点燃了这位平时就冷面、此刻更似火山般的队长。
陈锋安排完外围搜查,抹了一把脸上的灰,走到凌曜身边,从皱巴巴的烟盒里抖出两支烟,递过去一支。凌曜没接,甚至连目光都没有从结构图上移开半分,仿佛要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将图纸烧穿,找出那个该死的“泥鳅”究竟钻进了哪个老鼠洞。
“妈的,就差一点!煮熟的鸭子真他娘飞了!”陈锋自己点上烟,狠狠吸了一口,试图用烟雾压下心头的憋闷,他压低声音,凑近凌曜,“这孙子属耗子的不成?洞也太多了,而且算准了时间溜的,邪门!”
凌曜依旧沉默,但紧握的拳头指节已然泛白。毫无预兆地,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残破的、露出红砖的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墙灰簌簌落下,他手背的关节处瞬间擦破,渗出血珠。
陈锋被这突如其来的失控惊得烟差点掉地上。他跟凌曜搭档多年,深知这家伙是出了名的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酷,像一台精密运行的机器,极少将个人情绪如此外露地宣泄出来。行动失败虽然窝火,但以往凌曜只会变得更冷、更沉默、更高效地投入下一次追击,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把情绪写在脸上,甚至用自伤的方式来发泄。
这太不正常了。
陈锋眯起眼,借着晨曦微光,仔细打量着自家兄弟。这几天凌曜的状态明显不对劲。工作时依旧犀利精准,指挥若定,但偶尔会陷入短暂的走神,眼神飘向不知名的远方,带着一种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烦躁和…一种陈锋形容不出来的、复杂的、与他整个人气质格格不入的迷茫情绪。而一旦涉及到那位从博物院请来的顾专家,这种波动就更加明显——要么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紧紧跟着对方,要么就刻意避开所有接触,浑身像长满了无形的刺,一碰就炸。
结合出发前凌曜对邀请顾珩那激烈的抗拒,古镇只剩一间大床房的“意外”,还有刚才行动前,他无意中瞥见凌曜看到顾珩因为熬夜和奔波而显得过分苍白的脸色时,那瞬间蹙起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担忧”的眉头…
一个大胆的、却越来越清晰的猜测在陈锋心里成型,并且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
他凑近了些,用胳膊肘碰了碰凌曜完好的那只手臂,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试探和戏谑:“喂,老凌,跟哥们儿交个底…这次去古镇,就你们俩,是不是发生点什么了?我看你这魂不守舍的劲儿…不对劲,很不对劲啊。怎么,旧情复燃了?被那位顾老师拿捏住了?”
凌曜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电流击中。
他倏地转过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锐利如刀地射向陈锋,里面翻滚着被精准戳中心事的恼怒、一种近乎狼狈的慌张,以及一种下意识的、凶狠的警告:“你他妈胡说八道什么?!案子没破,线索断了,‘影子’毛都没摸到!哪有心思扯这些没用的!管好你自己的事!”
他的反应又快又急,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甚至带上了粗口,引得不远处几个正在忙碌的队员都偷偷看了过来,眼神诧异。
这过度激烈的、近乎炸毛的否认,在陈锋看来,简直是不打自招,欲盖弥彰。
陈锋心里顿时跟明镜似的,差点笑出声来。他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状,脸上却带着“我懂我都懂”的欠揍笑容:“行行行,我胡说,我胡说八道。办案要紧,办案要紧。我这就去查监控,挖地三尺也把那只‘泥鳅’揪出来!”他顿了顿,转身作势要走,又忍不住贱兮兮地回头补充一句,语气难得正经了些,“不过话说回来,老凌,顾老师那样的人,长得是真没得挑,手艺又是这个,”他比了个大拇指,“性格嘛是冷了点儿,但说不定啊,外冷内热…哎呦!”
凌曜一把抢过他叼在嘴里的半截烟,狠狠扔在地上,用鞋底碾得粉碎,眼神冷得能瞬间冻僵方圆十米的所有生物:“你很闲?监控筛查加倍!周边五公里内所有交通枢纽、民宿客栈的记录,一寸都不要放过!现在!立刻!去!”
“得令!保证完成任务!”陈锋见好就收,立刻收起玩笑神色,立正敬礼,转身跑开去布置任务。跑出几步,他又回头,看着凌曜依旧紧绷的背影,叹了口气,低声喊了一句,“老凌!”
凌曜没回头。
陈锋提高了一点音量,语气是难得的认真:“感情的事兄弟不多嘴。但顾珩他…我看着心思重,不是一般人能琢磨透的。你自己也绷得太紧,跟张满弓似的。案子要破,人…也别太较劲,顺其自然吧,别到时候又…”
他没说完,但凌曜明白他的意思——别像当年一样,撞得头破血流,两败俱伤。
陈锋走后,凌曜烦躁地扒了一下头发,指尖插入发根,带来细微的刺痛感。顺其自然?说得轻巧。那根名为“顾珩”的刺,早已深埋进他的心脏,融入骨血,每一次跳动都带着绵密的、无法忽视的疼痛和酸涩,如何能顺其自然?每一次靠近都是煎熬,每一次远离却又像缺氧般难受。
他下意识地抬眼,在忙碌的人群中寻找那个清瘦的身影。顾珩正被技术队的两名同事围着,在检查“泥鳅”遗落下的一个脏兮兮的帆布背包里的物品——几件零散的、用旧报纸包裹着的瓷器和玉器,需要他进行现场的初步鉴定真伪和价值,判断是否与“影子”的交易链有关。
顾珩微微低着头,侧脸在清晨清冷的光线下显得近乎透明,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淡淡的阴影。他专注地听着同事的提问,偶尔简短地回答几句,声音平稳,语调清冷,带着专业人士特有的疏离感。他戴着手套,小心地拿起一件青花小盘,对着光仔细查看底足,动作优雅而沉稳。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仿佛刚才那场失败的抓捕和紧张的奔袭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直到叶蓁端着一杯冒着滚滚热气的参茶,从临时搭建的、用军用帐篷支起的休息区那边快步走了过来。她脸上带着明媚的、毫不掩饰的关切,径直走到顾珩身边。
“顾老师,您一晚上没合眼吧?喝点热茶提提神,暖暖身子,这边早上露重,太寒了。”叶蓁的声音清脆,带着年轻女孩特有的活力,不由分说地将温热的茶杯塞到顾珩手里,指尖不可避免地短暂接触了一下,“哎呀,手这么凉!脸色这么白,是不是胃又不舒服了?您老是忘记吃饭。我这儿还有随身带的胃药,要不要…”
她的动作自然又亲昵,语气里的关心满得几乎要溢出来,仿佛已经这样做过很多次,是一种习惯成自然的体贴。
顾珩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过于热情的关心弄得愣了一下,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他不太习惯与人如此近距离接触,尤其是这样直白的关怀,这让他有些无措。但他涵养极好,没有立刻推开,只是稍稍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些许距离,然后低声道了句:“谢谢。不用药,我没事。”声音依旧平淡,却比平时和技术队同事说话时,少了几分冰冷。
“哎呀跟我还客气什么!”叶蓁仿佛没察觉到他那细微的回避,笑着又往前凑了半步,很自然地站在他身边,仿佛要陪着他一起工作,“您就是太拼了,什么都亲力亲为,得多注意身体才行呀,不然苏老师又该心疼了…”
这一幕,完完整整地落在不远处的凌曜眼里,像一根烧红的、尖锐的针,狠狠扎进了他的瞳孔,刺得他眼眶生疼。
叶蓁那灿烂得有些刺眼的笑容,那毫不避讳、几乎要贴上去的亲近姿态,那絮絮叨叨充满生活气息的关切…还有顾珩虽然依旧疏离、却并未明确拒绝、甚至默许了对方靠近的态度…
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尖锐的、几乎要冲破胸腔的不适和焦躁。那是一种混杂着强烈嫉妒、难以言喻的不爽、以及某种深沉的无力感的复杂情绪——他自己连问一句“过得怎么样”都会被冰冷地、毫不犹豫地挡回来,像撞在一堵坚不可摧的冰墙上,碰一鼻子灰。而这个年轻的女同事,却可以如此自然地、轻易地靠近他,关心他,甚至触碰他?
凭什么?他们是什么关系?已经熟悉到这种程度了吗?
一股无名火混合着酸涩的醋意,猛地窜上心头,瞬间烧熔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理智和克制。
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就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气。技术队的同事看到他难看的脸色和紧绷的气势,下意识地噤声,让开了一条路。
凌曜的目光直接跳过碍眼的叶蓁,像两道冰锥,直直地、冰冷地射在顾珩脸上,语气又冲又硬,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找茬般的迁怒:“顾老师!鉴定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我们没时间在这里耗着看人喝茶闲聊!如果这些东西无关紧要,就立刻说明!不要浪费宝贵的警力资源!”
气氛瞬间冻结,降至冰点。
技术队同事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畏惧。叶蓁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像是被吓到了一样,缩了一下肩膀,有些害怕又有些不满地看向这位突然发难、语气凶巴巴的冷面警官,下意识地往顾珩身后躲了半步。
顾珩抬起头,对上凌曜那双仿佛淬了寒冰却又在深处燃烧着暗火的眸子。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一张完美无瑕的面具,只是握着温热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了些,指尖用力到泛白。
“初步判断,背包内五件物品,三件是赝品,但仿制手法高超,风格统一,可能出自同一源头,具有分析价值。另外两件是真品,但市场价值不高,更像是用来混淆视听、试探虚实的烟雾弹。”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条理清晰,甚至比平时更冷了几分,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凌曜那几乎要实质化的怒气,只是在进行客观的技术汇报,“详细成分分析和年代测定,需要回去后借助院里的大型仪器才能完成。凌警官如果等不及,可以先行处理其他‘更重要’的事务,结果出来后,我会按流程提交报告。”
他不卑不亢,逻辑严密,甚至话语末尾带上了一丝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嘲讽,将凌曜那来势汹汹的怒火完美地、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反而显得凌曜无理取闹,公私不分。
凌曜被他这副油盐不进、冷静得近乎漠然的样子噎得一时说不出话,胸口堵得厉害,那股邪火无处发泄,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他狠狠瞪了顾珩一眼,目光锋利地扫过他手里那杯此刻显得无比碍眼的参茶,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冷的、带着浓浓讥讽意味的哼声,猛地转身,大步离开,每一个脚步都踩得极重,背影都带着腾腾的、未能宣泄的怒气。
叶蓁看着凌曜煞气满满的背影走远,才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长长舒了口气,小声对顾珩抱怨道:“顾老师,这位凌警官脾气也太吓人了吧…阴晴不定的…吓死我了…他平时也这样吗?”
顾珩没有回应,甚至没有看她。他只是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掩盖了眸中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目光落在杯中晃动的、已然不再滚烫的褐色液体上,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难解的谜题。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静无波的面容下,心湖被那突如其来、毫无道理的怒火和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他无法理解的痛苦,搅动起了怎样的波澜。
他不懂。凌曜这莫名其妙的怒气,究竟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