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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面对与开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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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声轻叩,谨慎而迟疑,仿佛怕惊扰了门内的宁静,又带着一种不容退缩的决心,清晰地穿透了休息室的门板。
顾珩正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窗外惨白的晨光勾勒出他过分清晰的侧脸轮廓和尖削的下颌。一场高烧虽然褪去,却抽干了他大半的精神,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仿佛被狂风暴雨洗礼后的空茫。苏婉清刚细致地喂他喝了小半碗温热的米粥,又看着他服下药,此刻暂时离开了。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米粥残余的、微弱的食物香气,反而更衬出一种病后的孤寂。
他闭着眼,试图将那些翻涌的、令人无力的思绪强行压下,但凌曜那些伤人的话语、顾宸冰冷的威胁、以及自己那个无法挽回的失误……如同跗骨之蛆,反复啃噬着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敲门声响起时,他并未在意,浓密的睫毛连颤动都吝啬给予,只以为是护士例行检查或是叶蓁又来送东西。
门轴发出极其轻微的、缺乏润滑的吱呀声,被推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
一股熟悉的、却又带着风尘仆仆和烟草冷冽气息的存在感,无声地侵入这片静谧的空间。
顾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猛地一僵!甚至不需要睁眼,某种深入骨髓的、近乎本能的感知,就已经像警报一样刺透了他的浑噩——是他。
那个将他所有尊严和信任踩碎在地的人。那个他宁愿从未再相见的人。
他倏地睁开眼,目光像受惊的鹿,又迅速冻结成冰,直直地射向门口。
凌曜就站在那里。
他似乎连外套都没来得及穿,只穿着一件略显褶皱的深色警用衬衫,领口松垮地开着,露出线条紧绷的脖颈。他的脸色并不比顾珩好多少,眼底是浓重的、无法掩饰的青黑和血丝,下颌冒出了一片凌乱的青色胡茬,整个人透着一股强烈的、硬撑着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狼狈的紧张。他高大的身形堵在门口,竟显得有些束手束脚,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却闪烁着,竟有些不敢直接迎上顾珩的视线。
空气仿佛在瞬间被抽干,凝固成沉重而压抑的实体,压得人胸口发闷。
一个虚弱地靠在床上,面色苍白,眼神冰冷戒备。一个局促地站在门口,风尘仆仆,满身悔恨不安。
短短几步的距离,却横亘着信任彻底崩塌后留下的、仿佛无法跨越的天堑。
凌曜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吞咽下了无数难以启齿的艰难。他终于鼓起勇气,迈出了第一步,脚步落地无声,仿佛踩在刀刃上。他反手极其轻柔地关上门,将那一点外界的光线和可能的声音彻底隔绝,动作小心得近乎虔诚。
他停在离床尾尚有几步远的地方,不敢再靠近,仿佛那是一道无形的禁区。他的双手空着,无意识地微微蜷缩,又松开,暴露着内心的无措和紧张。
“……”他张了张嘴,嘴唇干裂,尝试发出声音,却只泄出一丝嘶哑的气音。一路上反复推敲、背诵了无数遍的腹稿,在真正面对顾珩这张苍白脆弱、却写满冰冷疏离的脸时,全都卡死在喉咙深处,碎成了无法拼凑的残片。
顾珩只是沉默地看着他,那双曾经清亮如今却只剩沉寂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冰,倒映着凌曜此刻的狼狈和不安。他的沉默,比任何激烈的斥责都更具压迫感。
凌曜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药水味的空气,强迫自己抬起头,终于直视向顾珩。他知道,任何迂回和铺垫在此刻都是徒劳,甚至是一种更深的侮辱。
“我……”他的声音终于冲破阻碍,沙哑得如同粗糙的砂纸摩擦,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我来……是为了道歉。” 这句话耗费了他巨大的气力,每一个字都沉重无比。
顾珩的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充满讥诮和痛苦的弧度,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他依旧紧抿着唇,吝啬于给予任何回应,仿佛凌曜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不堪入目的污染。
凌曜的心被那细微的表情刺得狠狠一缩,但他没有退缩。他必须说下去,必须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剖开,才有万分之一赎罪的可能。
“对不起,顾珩。”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下去,却更加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仿佛每个字都沾着血从心口挖出来,“为我那天……像疯狗一样说出的每一句混账话。为我那些不过脑子、凭空捏造的指控,为我像个混蛋一样翻那些该死的、过期的旧账……为我……因为我自己的偏执、愚蠢、还有那该死的、被过去蒙住的眼睛,对你造成的……所有无法挽回的伤害。”
他停顿了一下,胸腔剧烈地起伏,呼吸变得粗重,仿佛接下来的话语需要撕裂某些东西才能出口:“我错了。彻头彻尾,无可辩驳地错了。我轻信了那些处心积虑伪造出来的‘证据’,完美地落入了‘影子’和顾宸设下的圈套,更可悲的是……我竟然真的……被自己心里那点一直没解开的怨气和从不曾真正放下过的不信任……完全操控了,变成了他们手里最伤你的那把刀。”
他的目光里充满了血丝和毫不掩饰的痛苦自责,不再有任何骄傲的掩饰,只剩下一片狼藉的悔恨:“我没有相信你。在你可能早就被顾宸威胁、独自承受着巨大压力、最需要有人哪怕只是站着你这边的時候……我反而……反而用最恶毒的方式,从背后捅了你最深的一刀。我……我甚至不敢想你那几天是怎么过来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声音到最后,已经带上了无法抑制的、破碎的颤音,他猛地低下头,双手死死攥成拳头,用力到骨节发出细微的咯吱声,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在极力压抑着某种即将崩溃的情绪。
休息室里只剩下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良久,他才重新抬起头,眼眶泛着不正常的红,眼神里是一种近乎卑微的绝望:“我知道,一句轻飘飘的道歉什么也弥补不了。我知道,你很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我不奢求那个。我今天来,首先只是想亲口告诉你,我看清了,我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所有的一切都是针对你的、极其恶毒的陷害。”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稳定,充满恳切:“你可以恨我,可以骂我,可以现在就把我赶出去。这是我活该。但是……求你……至少别再一个人硬扛所有事了。我知道顾宸……‘窑匠’……他肯定用什么事威胁你了……告诉我,是什么?让我来处理,让我来帮你解决,好吗?这是我……唯一还能为你做点什么的途径了。”
他将最沉重的道歉和最核心的意图和盘托出,然后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灵魂的支撑,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等待着最终的、预料之中的审判。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漫长如同一个世纪。
顾珩依旧面无表情,只是那冰冷的眸光,似乎比刚才更加深沉,更加难以测度。他仿佛在消化凌曜的每一个字,又仿佛根本什么都没听进去。
就在凌曜的心脏一点点沉入冰冷的海底,几乎要溺毙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时,顾珩终于极其缓慢地、轻微地动了一下毫无血色的嘴唇。
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火燎过,冰冷,平板,没有任何一丝波澜,甚至听不出喜怒,只有极致的疲惫和疏离:
“凌警官。” “你的道歉,我听到了。” “现在,可以请你离开了吗?” “我需要休息。”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钉子,精准地楔入凌曜的心脏。
没有怒骂,没有指责,甚至没有怨恨。只有彻底的、礼貌的、将人于千里之外的……驱逐。
凌曜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连一个音节都再也发不出来。
他知道,他伤他太深。深到……连恨意都懒得给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