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冰美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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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景象更迭，气温又低了几度，夏末的余热逐渐消散。
庐川大学有两座图书馆，一座是主图书馆，一座是逸夫馆。距离28栋和32栋较近的是主图书馆，但徒步过去也要花费十来分钟。所以每隔二十分钟的往返校车，几乎座无虚席。
展颜从来不坐校车，走在这条长长的下陡坡上，会让他在这些时刻里脑袋变得空白，内心安宁又平和。
道路左侧的枫叶红了，右侧的香樟仍旧绿着。晨光明亮，小道上浅绛、金黄、翠绿各种色彩交织在一起，就像是一个被打翻的调色盘。
“小颜，走……走慢点。”艾波一身简约学院穿搭风格，复古条纹宽松衬衫系上墨绿的领带，看着前面步履匆忙的背影，气息微喘，手捧着杯冰美式，右肩上的奶黄色背包，一甩一晃的。
“要没座位了。”那人依旧快步均匀。
“那你干嘛不早起？”艾波明知故问，又小声骂道，“赶着投胎似的。”
闻言，展颜转过身瞪着他，只见眼底乌青，面容憔悴。
开学没多久，三个舍友陆续光速脱单，今天周六没课，昨晚他们和各自的对象煲着电话粥，持续到半夜一两点。
他入睡困难，觉又轻，辗转反侧到凌晨三点才彻底睡着。八点的时候，艾波丢来几条微信消息外加一通电话才把他叫醒。
艾波走上前，从上到下地打量起他——灰白连帽卫衣，搭配黑色休闲裤和布鞋，看起来干净整洁。然后换了左手拿咖啡，右手食指重重地点了点他清秀的脸蛋。
“你说你，人虽没我帅，但也不丑啊。你那几个舍友歪瓜裂枣的，矮的矮，胖的胖，还有个满脸痘的，都能搞上对象。”
接着又欠欠道，“照我说，就你这半天憋不出一个屁的性格，要想找对象，真是难于上青天。现在的女生都喜欢嘴甜会来事儿的，单身贵族人设非你莫属。”
“你不也单着？”被碰到的地方有点凉，展颜翻了个白眼，反击道。
“NoNoNo!”
艾波竖起右手食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随后一脸得意地掏出手机，鼓捣几下，亮起的屏幕正对着他。
是微信聊天界面。
置顶备注着“plan A”，头像是波涛汹涌的黑色海面。一条接一条的长绿框出现在蜡笔小新的头像旁，偶尔冒出一两条短白框，都是“嗯”、“好”、“不用”的重复文字，最后一条消息是绿条框的“你还好吗”。
“什么？”展颜不解。
“我的crush呀！”艾波收回手机，熄了屏，眉飞色舞道。
“前段时间，我不是上课帮他抢座，就是下课帮他打饭，最终在我的糖衣炮弹下同意了我的好友申请。我感觉自己离甜甜的恋爱也不远了。可是这个礼拜他请假回家了，发的消息也没回复。”
“你这殷勤献得真不容易。”展颜背身继续走，语气不冷不热。
——请假回家？他心中咯噔一下。
“切！”艾波一脸不屑，跟上前。故意凑近展颜，胁肩谄笑道，“上回你说他是你姑姑村里的，那怎么也算旧相识了吧，给我指点指点，比如兴趣爱好什么的。”
“不熟。”他放缓脚步。
“就一直没联系过？”
“嗯。”
“……”
艾波默默吸了口咖啡，像是认清事实似的，“好吧，就你这沉闷样儿，人也不会搭理你，问也白问。”
随后又不死心道，“虽说掰弯直男挺费劲的，但架不住他帅呀！”
展颜沉默不语，加快脚步，鞋底下时不时传来酥脆的脚踩落叶的声音。
主图书馆馆舍面积3.8万平方米，大门口铺着三十多层的石阶梯，总共五层楼。第一层楼设有两间很大的自习室，只要是开放时间都坐着不少人。
找了半天，终于在室内最角落的书架旁看到几张空位，他和艾波匆忙上前坐下。
手机调成静音模式后，又抬手将额前凌乱的碎发往后抹了抹，接着从黑色背包里掏出一本《微观经济学》，边看边做起笔记。
艾波坐在一旁，慢悠悠地解着一团乱麻的耳机线，桌前是一本闭合的《劳动和社会保障法》。
三分钟后，艾波拿起手机对着咖啡和书摆拍完发了条朋友圈，附文：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发完才注意到图片右下角一只带黑痣的手入了框，但懒得删删改改，吸了两口冰美式，又心满意足地翻开书学习。
大约过了一小时，艾波学累了，他关上书本，端起冰美式又是一口，再趴在桌子上，半边脸朝着展颜，看着他的眉头有时会轻轻皱起，似乎在思考书中某个复杂的观点；有时拿起笔，在一旁的笔记本上认真记录着什么。
真没劲。
艾波又把脸转向另一边，余光正好瞥见一个人站在大门口迟迟不进来，好像在寻找什么。
几乎是同一时间，对方也看到了他，然后不紧不慢地走来。
艾波一下子弹起来，背靠椅凳，用手肘疯狂推展颜的左胳膊。
猝不及防的，笔记本上划出一道不规则的长长波浪线，展颜满脸不悦地看着他。
艾波脑袋像个拨浪鼓似的拼命往左摇摆，脸上兴奋溢于言表。
循着他的动作望去，展颜先是一愣，继而眼神躲闪，脸色一点一点地难看起来。
柏武戈走过来，随手拉开椅背，淡定从容地坐在展颜对面。
艾波立马露出笑容，扬起右手挥得欢快，小声道：“嗨！”
柏武戈礼节性地点了点头，又把视线移到他旁边的人上。
展颜低着头，额前耷拉一绺碎发，咬着下嘴唇，左手握笔的动作有些用力，指节泛白。
柏武戈唇角微勾，再拿出一本《民事诉讼法》翻阅起来。
周围安静得可怕，窗外的阳光变得刺眼起来，书上的文字也开始扭曲模糊了。
展颜心神漂浮，难以集中。
有点看不下去了。
终于半小时后，他逃难似的收拾好书本背包，大步走出自习室。
艾波这会儿还在厕所羞愤懊恼，干嘛大上午喝这么多咖啡，搞得在男神面前进进出出地跑，不会误会自己肾虚吧。
裤兜突然振了振，艾波腾出手，掏出手机，点开一看，是展颜的微信消息——【有事，先走了】。
真不仗义！
艾波吐槽着，可转念一想，柏武戈还在呢，于是提起拉链，又屁颠屁颠地跑回自习室。
好不容易回到座位上，看向对面，傻眼了，人呢？
展颜很快就走到图书馆门口，刚想下阶梯，柏武戈叫住了他。
“等等！”
他转过身来，故作镇定。
“有事？”
“嗯。”柏武戈走上前，却率先迈下阶梯。
近一个月不见，他剪了寸头，也黑了不少，眉眼更显凌厉。
穿着一件卡其色衬衫，搭配宽松垂感西裤，垂坠的褶皱堆在帆布鞋上，鞋头粘了不少学校里没有的灰尘泥土。
艾波人虽欠，但话没错，他确实长得很帅。
展颜跟在他身后，慢慢走下台阶。
柏武戈在最后一层台阶下方停住，再缓慢回身，看到他用力地握了握背包肩带。
“你就这么怕见到我吗？”柏武戈直奔主题。
展颜不语，走下最后一层台阶，正欲擦肩越过他。
“柏建死了。”
像是在平静的湖水投入一颗炸弹，炸开了水面，也炸得展颜震耳欲聋。
“……什、什么？”展颜转头看向他，呼吸似乎在一瞬间彻底停止了。
“上礼拜意外车祸，我回去处理了后事，今早才回的学校。”
柏武戈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接着又掏出手机，还是那个二维码。
“可以吗？”
展颜下巴紧绷，咬住牙关。
柏武戈真是执着得可怕。
往日这条让展颜心情平静的长坡路，今天走起来一趟比一趟疲惫不堪，路太长了，长得让他莫名生出窒息感来。
可能是无奈，可能人死债消，也可能无力再去躲避抵抗，又或许是在柏武戈眼里捕捉到一丝悲伤和疲倦，他可能有些……怜悯。
于是那个黑色的海面头像就这么突然又命运般的闯入展颜的通讯录里。
——就这么死了吗？
他躺在宿舍床上，手心冰凉，嗓子发干。
闭上眼，脑海里却浮现出一个女人，她的长发散落周围，脸上没有血色，手腕处鲜血淋淋，红得刺眼。
嘴里开始发酸，怎么喝冰美式的是艾波，为什么自己的胃里也发苦得厉害。
他猛地撑起身子往洗手间跑，身体不受控制地弓成虾米，“哇——”地吐了一地。
很快，他又扶着墙，走到洗手池旁扭开水龙头，不断地捧起水往脸上扑。
——柏建真的死了。
柏武戈的亲生父亲，死了。
他麻木又清醒地接受了这个消息。
这么一个天大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