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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误差率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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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部滨海区,“擎海工程”总部大厦。
会议室里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广阔无垠的海天一色,宏美壮丽,却无人有心观赏。参会的项目人员都恨不得把头埋进地底,冷气十足的屋子里只有纸张翻动的微响,和周自行指出报告问题的声音。
他站在幕布前,身形挺拔如松,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没有一丝褶皱,红色激光点精准地停在一组数据上。
“第三组模型,未充分考虑五十年极端气候与近年异常气象”光点移动,像手术刀一样划出问题区域,“重算。”
他的声音平稳、清晰,却字字冰冷,砸在下方面色发白的项目人员的心上。
光点移开,又落在另一张海岸线加固效果图上。
“消浪桩密度依据旧数据。新数据表明这里可能形成涡旋,加速基底冲刷。”他抬眼,金丝眼镜后一双丹凤眼如鹰隼般锐利,“全部驳回。”
坐在主位的负责人抹了一把脸,硬着头皮辩解:“周总,这个密度是基于成本考量,如果按照新标准……”
“在我的项目里,没有‘成本考量’高于‘安全系数’的说法。”周自行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压的让人喘不过气,“海洋环境工程,误差率必须低于0.5%。这0.5%的差距,隔着的就是一条防护堤,以及堤后成千上万的人的身家性命。我要的不是‘大概’、‘可能’、‘差不多’,是绝对精确,万无一失。”
助理陈舟站在一旁,电脑屏幕上的光映着他紧绷的侧脸。他跟了周自行三年,本来早该习惯他对项目近乎变态的严苛以及绝对的掌控力,可每次目睹周自行用他那种不近人情的理性拆解一切“不完美”时,仍会被震得心脏发紧,喘不过气。
这不像讨论,更像一场单方面的宣判。
周自行合上那份厚厚的最终报告,动作一丝不苟:“你们的方案,误差率保守估计在2.7%。不合格。”
最后三个字,如同最终判决,为这个耗时数月的方案判定了死刑。会议室内鸦雀无声,众人面如死灰,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越来越急促的海风呼啸声。
“给你们48小时,拿出符合技术标准的B方案雏形。”周自行下达最后指令,没有丝毫动摇,“散会。”
他率先起身,没有任何多余的安慰或鼓励,带着陈舟大步离开。门合上的瞬间,里面传来集体绝望哀叹的声音。
走廊上,隔壁办公室的秦风探出头,冲周自行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夸张地说:“又虐哭一群?”
周自行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面无表情地走向电梯间。只是在经过隔壁会议室时,他的脚步略微顿了一下。门没关严,他看见桌上有一个白色的咖啡杯,但杯柄歪斜着,没有朝向标准的四十五度角,像个刺眼的瑕疵点。
他轻轻蹙了一下眉,一种生理性的不适涌上心头,仿佛在干净整洁的地板上看见了一块污渍。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陈舟快步跟上,语速飞快地确认行程。
“周总,下午三点与沪市的专家有个视频会议;四点十分,我们需要赶到现场进行基底采样的最终复核……”
周自行微微颔首,电梯镜面映出他冷硬的侧脸和一丝不苟的领带结。
黑色的奔驰大G早已在楼下等候多时。车辆启动后,车内隔绝了外面大部分噪音,只剩车身沉稳的行驶声和周自行偶尔翻动报告的细微声响。
这是一个被他完全掌控的空间,高效、可控、有序。
而此刻,城市另一端的海岸线,正被一种原始又躁动的自然力量所主宰。
风暴将至,乌云压着墨绿色的海面在天空翻滚,咸腥的海风卷着湿气扑打在脸上,海浪汹涌地撞击着礁石,发出沉闷的咆哮。
沿岸的预警广播不知疲倦地播放着:“台风临近,橙色预警,请广大市民立即远离海边,注意人身安全……”
然而,就在这片逐渐被阴暗吞噬的景色中,有一抹亮色在动。
宋知屿大半个身子都浸在冰冷的海水里,昂贵的专业相机被他牢牢护在怀里,黑色的长焦镜头稳稳地对准远处的礁石。
狂风卷起的浪花不断打湿了他亚麻色的短发,冰冷的海水顺着他流畅的下颌线不断滴落,淌进早已湿透的防水外套里,清晰地勾勒出他清瘦却富有韧性的腰背线条。
他浑不在意,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在那一方小小的取景框之内。
那里,一只罕见的黑嘴端凤头燕鸥正停在礁石上休憩。风暴来临前的低气压被迫使这只本该呆在更安全海域的鸟儿在此暂避。
宋知屿为了追踪它,已经在水里泡了快一天了。他的嘴唇因为长时间缺水而有些干裂,但那双偏圆的眼睛却亮得惊人,深棕色的瞳孔里像含着两团火,燃烧着纯粹的热爱与专注。
“乖宝贝,别怕……再坚持一下就好……”他低声喃喃,像是在安慰燕鸥,也像是在鼓励自己。他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参数,浑身紧绷,屏息凝神,完全无视了远处沉闷滚动的雷声。
为了捕捉转瞬即逝的自然之美,他愿意承担计算过的风险——这是他的信仰,也是他与这个世界对话的方式之一。
一个巨大的浪头毫无征兆地砸过来,力道大得惊人。宋知屿猛地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冰冷的海水瞬间没到了他的胸口,强劲的冲击力让他呼吸一窒,他却就着这个有些狼狈的姿势,眼睛死死盯着镜头,抓住那稍纵即逝的一秒,猛地按下了快门!
“咔嚓——咔嚓咔嚓!”
一连串清脆的快门声几乎被风浪吞没。
同时,那只凤头燕鸥被突如其来的大浪惊扰,倏然展翅。纯白的羽翼在灰暗的天空下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直冲天际。
宋知屿抱着相机猛地从水里抬起头,剧烈地喘息着。他看向那逐渐远去的身影,望着它最终变成一个消失在雨中的白点,像个心愿得偿的孩子一样,在这片狂暴的海水中畅快地笑了起来。他牙齿洁白、眼神炽热,嘴角右边还有一个可爱的酒窝,脸上混合着海水和汗水,纯粹、明亮,充满了原始、蓬勃的生命力。
黑色的大G沿着海滨公路平稳行驶,周自行正在审阅着刚刚会议的重点,车辆因为一个红灯而缓缓停下。
他无意识地抬眼,目光瞥向车窗。
就是这一瞥。
他的视线穿透玻璃,越过轰鸣的海浪,跨越上百米的距离,精准地捕捉到了一个身影——远处浅滩里,那个浑身湿透,却对着相机笑得无比肆意张扬的年轻人。
高危变量!
周自行的大脑瞬间给出了判定。
不可控!不可预测!
风速、浪高、水温、离岸流风险……每一项都在尖叫“危险”。
突然间,一种生理性的排斥和警惕瞬间攥紧了他——这是他面对完全失控且无法纳入计算范畴的事物而产生的本能反应。
那笑容太亮、太野、太无序,像一柄灼热的匕首,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世界。
他握着平板电脑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
几乎是同时,他另一只手上拿着的,用于测量现场基准的小型水平仪,难以察觉地跳动了一下,产生了一个短暂但远超允许误差范围的偏差。
0.5%的误差率红线,在这一刻,被一个陌生却充满生命力的笑容直接击穿。
周自行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垂眸看向手中的仪器。
仪器上的数字已经恢复稳定,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跳动只是错觉,是车辆停下时的微小震动所导致。
但他清晰地知道,不是。
他对自己使用的工具和对精准的追求,有着近乎偏执的掌控。刚才那一下跳动,真实发生了。
绿灯亮起。
车辆重新平稳启动,加速。那个在浅滩中惊世骇俗的身影和璀璨夺目的笑容迅速缩小,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飞速倒退的景观之后。
周自行沉默地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回膝上的文件,数据、图表、条款……一切重新变得清晰、有序、可控。
只是,在无人看到的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一闪而过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困惑与排斥感。
像是平静无波的湖面,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席卷,搅散了原来的安宁。
陈舟敏锐地察觉到那一瞬间的异常,小心翼翼地问:“周总,怎么了?”
周自行没有立刻回答。
他沉默着,指尖在平板边缘轻敲了一下——这是他思考高难度问题时无意识的小动作。
必须排除这个干扰。他想。
“没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冷淡,“下午的现场勘察,提前一小时出发。”
陈舟愣了一下,虽然不解,但立刻应道:“好的周总,我马上协调。”
窗外,第一滴硕大的雨珠重重砸落在车窗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即蜿蜒滑落,留下一道扭曲的水痕。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顷刻间,暴雨倾注,模糊了整个世界。
风暴,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