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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死者徘徊的楼房（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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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大人——”
隔着老远就看到少年奋力向我招手，白衣男子安静地站在他身旁，他们两个刚才似乎还在相谈甚欢，不知道该说是前者的脾气太温和还是后者的性格太过开朗。
在路灯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却能想象到少年脸上期待的神情。
夜晚的风刮过脸颊是透心的凉。他只穿了个短袖T恤，却跟没感觉似的还在蹦蹦跳跳，该说不愧是已逝的亡魂吗……
我想冲他笑笑，不过他应该没法看清我的脸，所以我也向他们招了招手，希望这样能让少年高兴一点。
少女跟在我身后，我们一起走到了少年与男子的面前。这栋楼里的居民终于顺利汇合了，我的心中感慨万千，真是不容易。
“好多人一起啊。我们现在要走了吗？”
少年看起来很是兴奋。
“嗯，久等了，我们马上就出发。”
“死神大人，在地狱里…已经死去的人还能再相见吗？”
他的语气听上去还是漫不经心，话语中不自然的停顿却暴露了他的犹疑。
“我啊，我有个朋友，比我走得快了一步，我还挺想和他叙叙旧的。不过呢，我们的死法不太一样，嗯…不同地狱里的人可以串门吗？”
我站住脚，轻轻叹了口气。这就是他一直停留在此地的真实原因吧。
真难办，死去之后在阴间的事情我是真的不清楚……就连地狱存不存在我都不知道。
别看他刚才一副上赶着送死的样子，要是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或者只想着蒙混过关的话，他恐怕是不会乖乖跟我走的。真要论起来，他应该是这三个人里最难搞定的一个。
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已经明白这点了。他那灿烂的笑容深处，埋藏着沉重的悲伤与愧疚。
是因为那个朋友吗…？我不知道。
但正是因为不知道，我必须要去了解。
“能和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吗？”
思索片刻，我还是决定单刀直入。
少年闻言沉默良久，再开口时却是没头没尾的一句。
我没有打断，耐心地听着他诉说，这或许是我唯一能帮上他的地方了。
“我不是一个喜欢强求的人呢。”
我笑着对死神小姐说道，在她听来应该是相当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吧。
如果你还在的话，肯定会痛斥我的谜语行为。
你好像很讨厌那些弯弯绕绕，有什么事向来是直来直往。你不止一次和我说过，希望我能把自己的想法直接了当地说出来，省得你猜来猜去，还总是猜不明白。
我答应得好好的，最后还是违背了和你的承诺，这点真的很抱歉。有机会的话，我很想和你当面道歉，不过想想还是算了吧。
只要能再见到你一面我就很高兴了。你现在身在何方，过得怎么样，我好想知道。我希望你现在是幸福的，至少别再遇见我这种人。
其实我撒谎了，我一点也不害怕死，也不担心死了之后会去往哪里，我真正害怕的是看到你现在生活在一个怎样残忍的地方。
他们说自杀的人会下地狱，如果是真的该怎么办？我第一次如此关心鬼神之说。惶恐地祈祷着这只是人们的传言，而你的灵魂正在天国安享永宁。
不过，天国也好，地狱也好，不管要去往哪里，我都会跟在你身后的。只要我也这样死去的话，在另一个世界，我们就能重逢了吧。
我可能是无可救药了，这时候满脑子也只有这种自我感动式的赎罪，不过，这是我身为一个可耻的胆小鬼所仅能做的一切了。
请原谅我，不对，请不要原谅我，最好忘记我，忘不掉的话那就痛恨我吧。
我多自私啊，我希望你干脆利落地把我忘记，但是真的那样的话，我肯定又会擅自伤心。
夜晚的风吹在身上也没有温度，我可能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也许剖开我的心来看，里面的温度比夜里的冷空气还要冰冷。
那样的话我该怎么办呢，我没办法靠近你了，你那么炙热，会把我整个人给融化殆尽的。有好多个瞬间我以为我已经被你给融化了，不过现在看来，也许我不是一块坚冰，而是一颗石头。我没有那么冷漠，可是永远不会有温软的时刻。
你，我亲爱的你，曾经我真的想过我们之间会有永恒。但是无论如何都要往前走，所以抓不住的东西我从来不会追赶，也不会回头。
我不喜欢强求，因为曾经努力过好多回，磨破指尖，磨掉指甲，只换来两手空空和满手鲜血，又狼狈又好笑。
我早就不觉得痛了，我只是觉得不甘心，为什么偏偏我得不到？为什么就是不选择我？久而久之我连试试都不敢了。
我是个胆小鬼啊，我好害怕，我怕你也会抛弃我，我怕你把我丢下。我怕奋力伸出手之后，又只能悻悻收回。我不要再被抛弃了，谁也不能再抛弃我了，要走的时候我会早早自己退场的。
你和我是恰恰相反的类型呢。你常常掉眼泪，会因为哪怕一点委屈的事情哭出来，但是在心底，你却是个比我坚强勇敢百倍的人。
难过的时候就哭，高兴的时候就笑，想要的东西会拼尽全力争取，喜欢或者讨厌都会大声说出来。比起所谓的懂事和圆滑，这样的勇气才是我终身渴求，却又永远不可能拥有的。有时候我真的好羡慕你。
我为自己的逃避感到可耻，它就像是我的本能。稍微碰到了一点挫折，我就慌忙缩回自己的壳内，带上了无所谓的假面，好像这样就能永远不受伤一样。
……尽管如此，我还是那么说了。
“我不是个喜欢强求的人呢。”
“…所以，叔叔阿姨不希望我们在一起的话，我们还是做回朋友吧，好吗？”
虽然我脸上挂着的是笑容，可那张虚伪的笑脸像是副面具一样，假的不能再假，让人看上一眼就觉得想吐。我应该用它在长辈面前伪装自己的棱角、应对社交场合的客套，唯独不应该拿它来面对你。我一边装出来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一边开始自我厌恶。
没有眼泪，也没有怒火。我以为你会抹着眼泪和我大吵一架，可你愣了很久很久，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没有说，最后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
我们最后一次并肩沿着曾无数次经过的小路散步，谁也不肯多说一句话。那个夜晚那么冷。
我没有直接把无情的话说出口，但我知道你读懂了那张微笑假面下真正的意味。这是我们之间的仅存的默契。我们曾经一起发自真心地大笑过那么多次，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在假笑呢。
问题就摆在那里，但是我已经选好了要逃避。这是我给出的答案。
你的肩膀一开始只是无声地颤抖，再后来眼泪也不要钱似的往下掉。我伸手抹掉，没有开口安慰。泪水在手指晕开烫得我心慌，这个举动实在不像是个朋友会做的，不过我们都心照不宣。
夜色笼罩下的小路曾经那么短，说笑一会儿的功夫就到了尽头，现在它又是那么漫长，到你家楼下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我们挥手告别。我不打算回头，可是身后传来了你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那么响亮，像是用光了全部的勇气。
“…我们逃走吧。”
“好啊，我们走吧。”
在很多个朦胧的美梦里，我这样回答你，然后我走过去牵起你的手，我们一起远走高飞。醒来之后，我会发现眼泪在不知不觉间爬满了脸，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在梦里因为幸福而哭了出来，还是醒来后因为懊悔而流泪。
现实中的我只是像个人偶一样，继续那个可恨的笑容，对你摇摇头。
“晚安。”
我转身离去。身后终于归于一片寂静。
时至今日我也想不明白，我想，这个疑问应该会伴随我终身，一直被我带到坟茔里。这是对我傲慢的惩罚。
我只是想不明白啊。
那个连看到电影里有人死掉都会立马捂眼睛的人，是怎么用绳子把自己活活勒死的呢？
把脖子钻过绳套的那刻，你想的是什么呢？
我永远也不会有机会知道了。
后悔吗？愧疚吗？自责吗？
全都已经没有用了吧。
是我亲手杀了你。是我害死了你。我是人渣，我是恶鬼，死后我一定会下地狱的，一定会去往地狱深处的。
可是，你现在又身在哪里呢？
自杀的人也会去往地狱的吧？想到这里我的心就揪着痛，像是快要窒息。上刀山下火海听上去多可怕，你连跌破皮都要上撇老半天嘴，我每次哄也哄不好。要是到了那种地方该怎么办，你怎么可以去那种地方。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你是我害死的，应该受罚的只有我一个人才对，你不该被牵连。如果你真的身处地狱之中，就由我来承担你的刑罚吧。
在得知你死讯的那个清晨，我做出了人生中最叛经离道的决定。
——我要去找你。
哪怕只远远地看上一眼，确认你是否安好就足够了。
下定决心之后，我的内心反而轻松下来，甚至有了隐隐的期待。这些日子里，我的心第一次如此宁静。
再也不用费心去扮演谁了。我没法为了自己而活，那我就仅仅作为我自己而死去吧。
要准备的东西只有一根绳子，不长也不短，用来终结我轻飘飘的一生刚好。
研究绳结的打法花了我一点时间。要保证绝对不会脱落或者被挣脱，要是吊到一半摔下来可就太难堪了。
不知不觉间，楼下响起了吵闹的声音，一直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好像有很多人在喊叫。
一开始我没有去理会，直到漆黑的烟顺着门缝飘进房间，我闻到了烧焦的气息。
哇。
失火了。
现在跑下楼肯定也来不及了，我家在六楼呢。就这样随遇而安吧，烧死或者被烟呛死都挺痛苦，挺好的，适合我。
这算不算是天助我也啊，看来老天也支持我赶紧下地狱。
我把窗户全都关上。安心地躺在床上，等待死亡的降临。期间我甚至摆了个很优雅的姿势，就是葬礼上很经典的那种，双手交叠在胸前，整个人躺得板正。可惜没有花束可以让我攥在手里。
浓烟逐渐充斥密闭的房间，窒息的感觉越发强烈，但痛苦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我的意识开始模糊。
马上就能见到你了。
大脑开始因缺氧而不清醒，这就是我仅剩的念头。然后我闭上了眼睛。
嗯…我也是在死后才突然想到，万一死法不一样的人会分别下不同的地狱该怎么办。
往脖子上套上绳套的话，可以蒙混过关吗？就装成我是上吊自杀的吧。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见到你，只远远地看上一眼就好。
“……”
“我不是一个喜欢强求的人呢。”
我笑着对死神小姐说。
“可是，我一定要见到那个人才行。无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无论要受到怎样的惩罚。”
死神小姐对我的宣言似乎没有什么意见，语气依旧很沉静。
“…是你的恋人吗？”
“不是哦，我们只是好朋友，可是我喜欢人家，所以只好死皮赖脸地追过去啦。”
“嗯…能被你喜欢的话，应该是个相当开朗的女孩吧。你加油。”
我摇摇头，死神小姐只说对了一半。
“是个很开朗的男孩子哟。”
这次我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终于不用畏惧把这句话说出口了。
对不起，直到你死前我都没能成功鼓起勇气，让你白白期待了那么久。
我已经不会再害怕了，不会再害怕爱你了，更不会再害怕承认我爱你。
虽然现在夜还很黑，我却有一种沐浴在阳光下的感觉。
我还是不能原谅我自己，可就这样背负着罪孽畅快地活下去也好啊，我终于敢大声说我爱你了。
往前走吧，天会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