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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云端归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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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丹麦公寓
午后的阳光慷慨地铺满整个公寓。光线穿过宽敞的落地窗,在餐桌、沙发、挂满回忆的照片墙上流淌,最终溜进书架的水晶摆件和桌上的玻璃杯里,折射出一片暖融融、懒洋洋的光晕。寂静本该是这慵懒时光的主调,却被一阵突兀的、交织着急促呼吸与压抑娇喘的声音打破。
“嗯…嗯……啊…啊……”
苏颜提着购物袋开门进来,钥匙碰撞的轻响瞬间被那暧昧的声响盖过。他眉心微蹙,目光投向紧闭的卧室房门,提高了些音量:“陆骐,你小声点!”声音里带着点无奈,也有一丝早已习惯的疲惫。他没再多看那扇门,径直走到餐桌旁。刚从超市带回的冰牛奶被倒入玻璃杯,杯壁迅速凝起细密的水珠。他端着杯子走向沙发,将自己陷进那片被阳光烘烤得暖融融的柔软里。
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激得他微微一颤,忍不住低叹一声:“爽!”他喜欢这样的午后,阳光把家具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光洁的地板上交织错落,恍然间有种时光在此刻被无限拉长的错觉。
不多时,那扇紧闭的卧室门开了。一个皮肤白皙、脸颊还泛着淡淡红晕的男孩低着头走出来,额前几缕碎发略显凌乱。他身上那件过大的白衬衫和浅咖色短裤,衬得他身形有些单薄,透着一股子未经世事的乖巧。男孩察觉到苏颜的目光,慌乱地抬眼,眼神像受惊的小鹿般闪烁了一下。
“你……你好!我……我走了,再见!”声音细若蚊呐,伴随着又一声“啪嗒”的关门声,男孩几乎是落荒而逃。
公寓重新沉入午后的寂静。苏颜瞥了眼墙上的挂钟,指针无声地走过了一刻钟。
卧室的门再次被推开。陆骐斜倚着门框,懒洋洋地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他穿着一件宽松的黑T恤,下摆堪堪盖住大腿根,薄荷色的平角裤若隐若现。微卷的茶色短发带着水汽,随意地搭在额前,发尾乱翘。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眼睛,此刻透过浓密的睫毛望向客厅沙发,浓黑的眉毛,殷红的唇,轮廓分明的下颌线,组合成一张漂亮得近乎张扬、却又丝毫不显阴柔的脸。若说苏颜的气质像一幅淡雅的水墨,陆骐则是一幅色彩浓烈、笔触大胆的油画。
“哎,苏颜,”陆骐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贯的慵懒,“你不是去公司拿文件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他趿拉着拖鞋,慢悠悠地晃到沙发边,挨着苏颜坐下。
苏颜看着他,睁大了眼睛,语气里是难以掩饰的惊讶和不认同:“陆骐大少爷,您到底怎么回事!下周就回国了,你怎么又找了一个?”这个如同太阳般耀眼的室友,总能给他的生活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或者说,让他有些措手不及的“惊吓”。
陆骐,苏颜四年的丹麦室友,从大二开始一直到毕业后的这一年里。他像一颗燃烧的小太阳,笑容能驱散阴霾,情感炽热而直接,身边永远不乏朋友和追求者。只要他愿意,仿佛一个响指就能让人心甘情愿地簇拥过来。是啊,这样的存在,谁会不喜欢靠近呢?苏颜时常这样想。
四年间,陆骐身边的男友,没有二十也有十八。苏颜早已习惯推门回家时,迎接他的可能是各种此起彼伏的呻吟。只是每一次,心底那点微妙的、无法苟同的情绪依然存在。
“没什么……”陆骐不在意地继续擦着头发,动作随意,“我一学弟,新西兰长大的,祖籍也是江南的,追我两年了,老乡嘛!这不马上回国了,刚才来告别,哭得跟什么似的,梨花带雨,我真是……”他顿了顿,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就那么一点点,真的就一点点,动了恻隐之心。”
“恻隐之心?”苏颜的震惊更深了。
“好吧好吧,”陆骐耸耸肩,语气轻松,“这么说吧,那男孩儿挺可爱的,我……一时没控制住。”他摊手,一副“你懂的”表情。
苏颜沉默地看着他。陆骐对待感情的态度,像风一样自由不羁,收放自如。而苏颜不同,他的感情观更倾向于保守和专一,向往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安稳。他无法理解,更无法认同这种近乎随意的尝试和更换。也许是他自己不够洒脱,做不到在感情里收放自如。
“苏颜,这里是丹麦,哥本哈根,OK?”陆骐身子向后一倒,仰靠在沙发背上,侧头看着他,眼神带着点戏谑,“大家都是这样的。别那么严肃,又不是谁都跟你似的,从我四年前开始追你到现在,也没见你身边有过半个人影。”
苏颜抿了抿唇,没有接话。
是啊,这里是丹麦。同性婚姻合法,整个社会的氛围都更加开放和包容。无论你喜欢谁,无论你更换伴侣的频率如何,在这里似乎都能被理解,甚至被默许为一种常态。无法融入的,或许始终是他自己。心底那片幽暗的角落,似乎永远渴望着另一种更深刻、也更沉重的连接。
他站起身,不再看陆骐:“记得晚上把行李打包好,我预约了明天的DHL。桌上刚买的牛奶,记得喝。”说完,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归途·云端与故土
机舱内光线柔和,空调的低鸣和引擎的嗡响构成了恒定的背景音。头等舱的座椅宽敞得让人有些无所适从,苏颜侧头靠着舷窗,视线落在窗外那片无边无际、翻涌着的乳白色的云海上。阳光刺眼地泼洒下来,将云层染成耀眼的金色,像一片凝固的、巨大的海面。
“先生,您要的毛毯。”
这已经是陆骐第三次召唤同一位年轻英俊的空乘了。他接过柔软毯子的瞬间,手指极其自然地一夹,将一张早就准备好的小纸条递了过去,同时扬起他那招牌式的、极具感染力的明媚笑容,对着空少挑了挑眉梢。
“对不起,先生,”空少微微欠身,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职业微笑,径直将纸条推了回来,“我们有严格规定,不能私下留存旅客的联系方式。如果您还有其他需要,请随时吩咐。”说完,便干脆利落地转身,拉上了通往服务区的隔帘,动作流畅得像排练过无数次。
一声没憋住的、闷闷的低笑从舷窗旁传来。
“你没睡着啊!”陆骐立刻转过头,瞪向憋笑的苏颜,语气带着熟稔的埋怨,“起来起来,陪我聊会儿!十几个小时呢,无聊死我了!”
苏颜坐直身体,嘴角噙着未散的笑意,“看来我们一向在情场所向披靡的陆大少爷,今天也踢到钢板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低头切开了餐盘里陆骐在叫第二次服务时执意为他点的牛排。鲜嫩的肉质浸满汤汁,入口即化,“嗯,好吃!”
陆骐“啧”了一声,身子往他这边倾了倾,眼神戏谑又带着点深意,“这话说的,我在你这吃的闭门羹还少吗?前前后后得有好几碗吧,我都已经免疫了。”
苏颜没有抬头,只是专注地用叉子又切了一小块牛肉送入口中,慢慢咀嚼着,“我就算了,跟我耗着,太耽误您陆大少爷开疆拓土,走人生的漫漫花路!”他回答陆琪这种故意的戏谑之词已经颇有心得,他知道,陆骐对他的感情早就有所转变,他们现在是纯粹的革命友情。
陆骐当年入学初见苏颜,确实惊为天人,后来确认了苏颜的取向便展开过一段轰轰烈烈、死缠烂打的追求。奈何苏颜的心像上了锁又浸满了冰的铁盒子,不为任何热情所动。最终结果,不过是让苏颜身边多了一个关系亲密些的室友兼朋友。
陆骐自然识趣,也不纠缠这旧事,自然地换了话题,“电视台那边都对接好了吧?真的不再考虑考虑我爸公司?资源平台都好得多,何必从小记者做起,多辛苦。”他语气带着关心,也有不解。
“我学的是新闻,去你爸公司干什么?”苏颜终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陆骐,“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是陆氏集团的太子爷?难道我去你爸公司,要每天给他们写内部八卦通讯稿吗?”
五年前高中毕业,他几乎是有些仓皇地飞到了丹麦,一年前他顺利从学校毕业,并加入了一家丹麦本地的自媒体运营公司。回来前,摆在他面前的本来有两条更光明的路可以选:全额奖学金回校继续读研,丹麦独立自媒体运营公司的正式编制。选择这两项其中的任何一项,未来都可以顺利拿到丹麦永居身份,然而他却全部放弃了,还主动应聘了江南市本地电视台新闻频道的外景记者岗位。这让陆骐对此一直感到不解,颇有微词。
毕业的这一年里,反正陆骐是混的,他不想过早的回去被他爸逼着接管公司,也乐得留在丹麦继续陪着苏颜。
“少来这套说辞,就你这能力,要是去了我爸公司,绝对是他捡到宝了。说真的,我还是没懂,”陆骐撇撇嘴,身体向后靠进宽敞的座椅里,“导师都开出那么优厚的条件了,全奖深造,前景光明,或者继续留在那家自媒体公司也不错,顺利的话,以后都可以拿到丹麦永久身份,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非要回来做个小记者?江南这个小地方有什么好的?”他最后这句话问得漫不经心,眼神却瞟向苏颜,带着不易察觉的探寻。
苏颜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云层之下的世界,已经隐约可见,山川河流的轮廓逐渐清晰。他低头,将盘中剩下的牛排吃得干干净净,才抬眼看向陆骐,“味道确实不错!哎,别说我的事了,要不你再点一份?正好找个理由,看看第四次服务,他能不能给你个好脸色。”苏颜语气里带着难得的调侃。
“切!你等着,本少爷在飞机落地前,一定能把他搞定!”
有陆骐陪在旁边,天南海北地闲扯,十几个小时的航程也不显得过分漫长。当飞机轮胎重重地触碰到江南国际机场的跑道,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时,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苏颜心头。
走下飞机,铺面而来的是江南八月份独有的黏湿空气;一入廊道,涌入耳中的,是久违的乡音,各种中文指示牌冲击着视线。取行李,过海关,走向出口,一切都熟悉又陌生。五年时间弹指而过,恍如隔世。苏颜觉得这五年时间里,他仿佛做了一个漫长的梦,醒来又回到了现实。
“送你回风铃苑?”陆骐推着行李车,侧头问苏颜,此时陆家的司机早已在到达厅外等候多时。
“稍等,”苏颜低头在手机上飞快地操作着,将一个地址共享给了陆骐,“送我去电视台安排的公寓吧。”
他并非没有自己的房子,在江南市中心,外婆留给他的那套老屋依然在风铃苑安静地伫立着。只是此刻,他还没有准备好推开那扇门。那里沉淀了太多时光的尘埃,也封存了太多他尚未整理好的、甚至是刻意遗忘的记忆。
回国前,他唯一向电视台提出的附加条件,便是由台方提供过渡住所。他甚至没有提前告知父母具体的归国日期——他想等自己在这片故土上再次站稳脚跟,将工作和生活都理顺了,再回去。
机场大门的自动感应缓缓开启。一股浓烈的、属于江南夏末特有的潮湿闷热,裹挟着嘈杂的人声扑面而来。瞬间,那股恍惚感消失了,真实感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重而具体。这沉闷的真实感仿佛一双无形的手,不断地摇晃着他,誓要把他摇醒似的。
苏颜,你真的回来了,回到了这个你曾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地方,回到了……那个人存在的空间里。
当时离开时的撕心裂肺,此刻隔着岁月回望,依然能感到那尖锐的刺痛。然而真正踏上这片土地,内心深处翻涌的,却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心绪。或许,五年前决绝地离开时,那句在心底默念过无数次的话,被印证了:短暂的离开,是为了更永久的归来。
陆家低调而舒适的黑色轿车平稳行驶,陆骐先将苏颜送到了位于市中心电视台后街的商务公寓楼下。
“有事打电话,别跟我客气,少爷我别的没有,就是时间多。”陆骐钻进车里,摇下车窗对苏颜扬了扬手,便绝尘而去。他不一样,家里老妈的接风宴估计已经摆满了一桌,全家人都在眼巴巴等着他这宝贝儿子回去。
苏颜独自拖着行李箱,走进公寓大楼,街道里的喧嚣被玻璃门隔绝在外。他打开手机,确认入职时,hr给他发来的楼层信息、门牌号和电子锁密码。电梯上行,狭小的空间里只有行李箱轮子细微的滚动声和他自己平稳的呼吸声。
电视台安排的住宿条件不错,一室一厅,开放式小厨房,装修简洁现代,基本的生活设施齐全。
关上门,打开灯。光线驱散了屋内的清冷的气息。他把行李箱放在玄关处,环顾这个小小的、暂时属于自己的空间。
一切都显得崭新而陌生,很好。
夜色浓稠,将这座熟悉的城市浸泡在一种陌生的寂静里。电视台的公寓整洁、簇新,却也空旷得有些过分。墙角的行李箱敞开着,像一只沉默的巨口,吐出几件尚未归位的衣物。苏颜洗过澡,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却毫无睡意。
他以为自己累极了会倒头就睡,像在丹麦那些被课业压得喘不过气的夜晚。然而身体的记忆比意志更顽固。此刻,墙上的挂钟指向午夜十二点,正是丹麦清晨七点,那个他身体习惯性苏醒的时刻。窗外是江南市深邃的夜,远处零星亮着几盏灯火,像困倦的眼睛。
他尝试了各种方法——数羊、喝热牛奶、甚至强迫自己闭眼躺平——都无济于事。那股在飞机上被刻意压下的、因着陆而翻涌的复杂情绪,此刻在寂静的黑暗中更加清晰。它像一团湿冷的雾,弥漫在房间里,不断缠绕着他。
疲惫感沉重地压在眼皮上,大脑却异常清醒,像一台在空转的机器。
算了!苏颜从沙发上起身,走到窗边。城市的轮廓在夜色中模糊不清。他需要一点声音,一点活气,一点能将他从这粘稠的思绪里暂时剥离的东西。
他换上一身简单的休闲装,推开公寓的门,走进八月夏末,白天的余热还未完全散尽的黑夜中。没有目的地,只是沿着楼下空旷冷清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公寓离他那个位于市中心、承载着无数回忆的家并不远,开车不过十几分钟。同样的距离,也意味着离那个人的家……也不远。这个念头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他一下。
不知不觉走了很久,直到腿脚传来清晰的酸胀感。他停在街角,扬手招停了一辆亮着“空车”顶灯的出租车。
“去Tivoli。”他报出地名,声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干涩。这个名字在本地推荐APP上跳入眼帘时,就莫名地抓住了他。也许是因为刚从那个叫Tivoli公园的城市回来,他有些意外,在自己的故乡,竟然有人经营者一家与哥本哈根的古老公园相同名称的酒吧。
车子穿过霓虹闪烁的市区,驶向城市边缘。
风铃江跨江大桥在夜色中显露出巨大的钢铁骨架,桥下曾经的老厂区,如今已改头换面,成了灯火通明的酒吧街区。Tivoli的招牌并不张扬,暖黄的光晕中,店名简洁地印在木牌上。门口,两棵高大的风铃木静静矗立,茂盛的枝叶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在灯牌的光晕里投下婆娑的树影。
风铃木!苏颜的心微微一动。太熟悉了,在风铃苑的春天,这种树会开满明黄色的小花,像挂满了一树的小铃铛,风一吹,仿佛能听到无声的喧哗。那是一片盛大的、温暖的黄色花海。此刻是夏末,只有层层叠叠的绿,在夜色里沉默着。
酒吧内部的格局比他想象的要大,更像一个花园式的庭院。露天卡座散落在精心打理的小径旁,隐约能看到人影晃动。主体是一栋两层的独立小楼,一楼有明亮的吧台,舒缓的民谣歌声,正从敞开的窗户流淌出来,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动人。没有震耳欲聋的鼓点,没有喧嚣的人群,正是他喜欢的感觉。
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一些,苏颜循着歌声走进室内。他其实更想在院子里找个僻静的角落坐坐,但一个人独坐似乎又显得太过刻意。他径直走向长长的吧台,在灯光相对昏暗的一端找了个高脚椅坐下,将自己半隐在角落的阴影里。
“一杯黑啤。”他对吧台后年轻的服务生说,声音不高。
“呦,新面孔啊!第一次来Tivoli吧?”吧台小哥笑容满面,看上去面容青涩,像个晚上从学校里偷跑出来,勤工俭学的大学生。他手上动作麻利地打着啤酒,泡沫涌起又落下,一边转过头,自来熟似地跟苏颜搭着话,热情得像吧台里安装的一个小喇叭:
“我们这地儿,考古主题,新晋网红打卡点,氛围绝对棒!来一次保准你爱上,以后常来就习惯了。”
苏颜有些拘谨地牵了牵嘴角,算是回应。他实在不擅长应付这种热情洋溢的陌生人寒暄。低头解锁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他飞快地给陆骐发了个定位,附带一句简短的邀约,“无聊,过来坐坐。”如果有陆骐在,大概很快就能驱散这身处陌生环境的不适感。
等待的时间里,苏颜的目光开始漫无目的地游移。
酒吧内部的装饰确实别具一格。墙上挂着奇异的木质图腾面具,一些他无法辨识的古老文字被镌刻在金属板上作为装饰,角落里甚至摆放着几件不知是仿制品还是真品的、造型古朴的小件石器或陶器。吧台小哥口中的“考古主题”,倒并非虚言,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粗犷又神秘的异域感。
他的视线在酒吧里缓缓扫视,从喧闹的卡座区到相对安静的吧台另一端。忽然,他的目光定住了。
在吧台最尽头的角落里,阴影更为浓重。一个男人半倚着吧台,大半身影都隐在昏暗里,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他正低头,手里拿着一块白色的棉麻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个透明的玻璃杯。动作很专注,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洗礼后的沉静。光线太暗,看不清脸,但那随意卷起袖口露出的小臂线条,那微微低头的弧度,那沉默的姿态……都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就在苏颜看得出神,那吧台小哥恰好端着啤酒过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脸上立刻浮现出与有荣焉的得意笑容,“唉,帅哥,眼光不错啊!那是我们老板!帅吧?我跟你说,好多专门来打卡的妹子,一半是冲我们店的格调,另一半就是冲着他来的呢!”
“哦。”苏颜无意识地应了一声,喉咙有些发紧,视线快速地移开那个角落。
沉默了一会儿,他还是没忍住,再次开口,“你们老板……叫什么名字?”苏颜听着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感觉意外的紧绷。
“你看,刚刚你还装矜持!”小哥嘴上说着,表情更得意了,压低了声音,像是分享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我们老板在江南,也算是小有名气,程垚!他就是程垚啊,你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程垚……!”
这两个字,像中学时代,从操场上飞向教室走廊的,那个猝不及防的足球,重重地砸在教室的门窗上,“砰”的一声,玻璃碎了一地,也瞬间砸碎了苏颜外表下所有强装的平静。时光仿佛在眼前飞速倒流、撕裂,又猛地停滞在当下这一刻。空气骤然凝固,背景里悠扬的民谣、客人的低语、甚至吧台冰柜的嗡鸣,都在瞬间被按下了消音键。
苏颜握着冰凉玻璃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尖用力到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