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隔着千山万水 ...
-
告别玛雅医生后，希维尔慢慢走回西楼的单人宿舍，脚步有些沉。
他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感，只有深深的迷茫。
像一只不知道何去何从的小鸟，孤独地盘旋在没有尽头的迷宫。
打开门，他走到床边坐下，低头看着自己被包扎好的手臂，白色的绷带上又渗出了一点暗红色的血迹，像雪地里落下的玫瑰花瓣。
他盯着那点血迹看了很久，然后伸出另一只手，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绷带边缘，纱布粗糙的触感，提醒着他这不是梦。
大小姐……真的抱了他。
这个认知让他心里又酸又胀，说不清是欢喜多一点，还是苦涩更浓。
因为她之后又……好冷漠，仿佛只是处理一个麻烦的累赘。
“叩叩叩——” 一阵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响起。
“小希？小希？你回来了吗？是我，妮塔。”
希维尔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涌的复杂情绪，勉强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
“在的，妮塔，进来吧。”
门被推开一条缝，妮塔探进头来，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但是脸上还挂着些许没擦干净的泪痕。
她看了希维尔一眼，目光落在他手上的绷带，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
“小希！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冲进来，扑到希维尔面前，想碰他又不敢碰，声音哽咽。
“都是我的错！我太笨了！太冲动了！要不是我非要搞什么意外，要不是我撞到你，要不是那些蜜蜂……你的手就不会……呜……是不是很疼？都怪我……”
妮塔的眼泪像止不住的泉水，刚擦掉一些，又有新的流出。
她真的很爱哭。
希维尔看着妮塔的样子，心里那点迷茫稍微被压下去一些，却又有些恍惚。
但，哭泣没有任何意义。
这个道理他很久之前就知道了。
淡淡的疲惫感随之而来，他扯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安慰道：“别哭，妮塔。我没事的，只是皮外伤，医生已经处理好了，过几天就好了。”
“怎么会没事！流了那么多血……”妮塔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她吸着鼻子，把一直抱在怀里的东西塞给希维尔，“这是女仆长让我拿给你的。她说你这几天不能沾水干活，原来的制服可能也弄脏了或者被血弄脏了不好洗，让我给你拿一套新的备用制服过来。”
希维尔低头看着怀里崭新的、带着蓝色领结的女仆制服，沉默了一会，轻轻伸出手抚摸了一下，低声道：“谢谢女仆长，也谢谢你，妮塔。”
妮塔摇摇头，依旧很自责。
“谢我干什么，都是我的错……我被玛薇特姐姐送回房间的时候才发现我早上吃的蜂蜜有一些沾到领口了……怪不得会招惹蜜蜂……都怪我……”
“没事的，妮塔。”希维尔抬起头，看着妮塔的眼睛，语气温和。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并没有很在意，你也不用自责了。擦擦眼泪，别再哭了。”
妮塔听话地擦了擦眼泪，然后又仔细看着希维尔的表情，确认他真的没有生气，也没有难过，才稍微松了口气。
“小希……”妮塔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好奇地小声问道，“那个……她们说……后来……大小姐她……她亲自抱着你去医务室了？”
希维尔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低下头，避开了妮塔好奇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怀里的新制服。
沉默了几秒钟，他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虽然只有一个音节，但妮塔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哇！是真的啊！”她的神情终于鲜活了起来，刚才的愧疚仿佛被这个惊天大新闻冲散了不少。
“天哪！天哪！小希！我就说大小姐对你是不一样的！整个红月庄园，不，整个瑟雷恩帝国，我还没听说过有谁被大小姐这样抱过呢！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过！”
妮塔兴奋地握住自己的双手，脸上已经重新焕发出神采，眼睛也亮晶晶的。
“我原本以为要完蛋了呢！但能让你和大小姐关系突飞猛进，简直太值了！这感觉就像是……嗯……瑞娜说过的……命运的安排！”
少女的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兴奋地说着，沉浸在“大小姐竟然抱了小希”这个超出所有预估的惊喜里，没有注意到希维尔逐渐收敛的笑容和渐渐黯淡下去的眼神。
不一样吗？
是啊，是不一样。
和其他女仆相比，露西娅对他似乎……更冷漠一些。
别的女仆受伤或者需要帮助时，露西娅会停下来询问，会温和地给予关心。
可是对他呢？
她抱了她，又对他毫无关注，仿佛他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而她只是随手做了一件好事而已。
那句“算了”里，带着他无法理解的、似乎已经将他看透的疲惫。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一世的大小姐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她看他的眼神里，除了冷漠，好像……还有一丝疏远的防备？甚至……一丝他无法理解的嘲弄？
明明他那么努力地扮演着“希薇儿”，比前世更温顺，更懂事，更勤劳……
为什么他越是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就好像退得更远？
甚至……在听到妮塔呼救的那一瞬间，她犹豫了。
她在思考……
思考这是不是他用来接近她的手段？
这一世的露西娅比上一世可怕得多。
她似乎从一开始就把他钉死在了“居心叵测”的接近者上。
这种不安的疑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透不过气。
刚才被拥抱时那点可怜的暖意，此刻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寒冷。
“妮塔，暂时先这样吧。”希维尔打断了妮塔兴奋的絮叨，声音依旧轻柔。
“我有点累了，想休息一下。”
“啊？哦哦，好的好的！”妮塔这才注意到希维尔漂亮的脸上不知何时充满了一股苍白的疲惫，连忙点头，“那你好好休息！好好养伤！这几天的活都不用担心，我全部会干完的！”
她说完，退到门边，又补充了一句。
“我就在你隔壁，小希，你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喊我。”
希维尔点了点头，妮塔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关上了门。
房间里终于只剩下希维尔一个人。
安静而寂寥。
希维尔维持着坐在床上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弹。
窗外的阳光变得昏暗，最后彻底沉了下去，房间陷入了一片黑暗。
他没有起身去点灯，只是抱着那套新制服，像抱着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好累……
真的好累……
他不想再思考了，不想再扮演了，不想再揣测露西娅那令人费解的态度了。
她不相信他，她自始至终都不相信他。
他慢慢脱掉脚上的圆头皮鞋，甚至没有力气像往常那样去梳洗，去用精油护理头发和双手，去换上干净的睡裙。
他就这样穿着沾了血迹和灰尘的蓝色女仆制服，躺到了床上。
他闭上眼睛，只想暂时逃离这让人窒息的现实。
*
夜色渐深，红月庄园的主楼书房里依旧亮着灯。
书桌上摊开着一份关于伊瑟拉恩几个商业行会联合申请的审批文件，露西娅的目光撇过几眼后，批注好了意见放入已处理的位置。
那里已经厚厚堆了一沓，都是伊瑟拉恩未来几年的一些详细规划。
“大小姐。”诺拉的声音把书房里沉闷的氛围打破。
女仆长端着刚沏好的玫瑰花茶走进来，看到露西娅依旧在处理文件，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嗯。”露西娅随意地应了一声。
诺拉把加了些许安神成分的花茶和几枚甜口的茶点在茶几摆好，露西娅看了一眼，目光落在茶点上停了几秒。
“真难得。”她放下文件，突然笑了一声，“没想到有一天你会主动给我准备甜点。”
诺拉叹了一口气，目光扫过露西娅。
“偶尔吃一点，能让您心情愉快些也好。”
“我看起来心情很不愉快？”露西娅好奇地微微歪了歪头，有些困惑。
女仆长没有回答，只是用略带担忧的目光凝视着她。
“别这么看我，诺拉。”
露西娅有些受不了地摆摆手，随后走了过来，在茶几旁坐下。
“我不是小孩子了，你总是过于担心我了。”
“我倒希望大小姐能像个小孩子一些，这几天您给自己的工作量……明显超标了。”
女仆长依旧蹙着眉。
“都是一些远期的规划，不必您大晚上还要费心处理。”
“未雨绸缪也好，再说了，我不是晚上也没什么事情做么？”
“您往日晚上会看会儿魔法书，或者偷偷溜出去不知道哪里鬼混。”
“鬼混”二字让露西娅拿着茶杯的手一顿，差点呛了一口。
她看了一眼诺拉，一向波澜不惊的神情此刻却显得有些心虚。
“你都知道了？”
“只要您别把乱七八糟的拍卖品或者赃物带回庄园，第二天也能准时起床，我可以装作不知道。”女仆长一如往日严肃而又温和。
露西娅动了动唇角，看着诺拉那古板中又带着长辈溺爱的模样，想要解释的话语最后只化为了一声清脆的笑声。
“知道了，现在不是不出去‘鬼混’了嘛。我现在知道要做正事了，你应该开心才是。”
“做正事也要注意劳逸结合。”
“我现在不正是在劳逸结合吗？”
“热爱工作这个新形象不太适合您，大小姐。”
“热爱工作？”
露西娅的话语微微一顿，脑海里忽然浮现上午医务室里那个纤细脆弱的身影。
她好像也对他说过这样一句类似的话。
而诺拉注意到露西娅突如其来的沉默，还有收敛了的笑容，原本因为露西娅刚刚稍微精神了一些的心，又再次忧虑了起来。
“诺拉，你说……”露西娅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目光也移向了窗外沉沉的夜色。
“一个人，为了一个薪水并不算顶尖、工作也并非轻松的职位，宁愿冒着大雨在别人家门口淋到死，也不肯拿着足够改变命运的钱离开……这正常吗？”
诺拉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露西娅指的是谁。
她斟酌了一下措辞，带着些许思虑地说道：“这确实……不太符合常理。但那孩子，似乎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毕竟她的家境确实不好，再加上母亲患病的问题，恐怕她身上背负的经济压力……很大。”
“但即使如此，红月庄园的薪资也不够购买黑市的那些贵到离谱的假劣药剂。”露西娅若有所思地回了一句。
“如果只是为了母亲，她大可以拿着钱回去和他的母亲好好度过接下来的日子，在人死之前，创造一些美好的回忆。”
诺拉刚想开口，露西娅已经自顾自说了下去。
“除非……他知道了点什么。”
诺拉被露西娅话语里透出的寒意惊了一下，原本想为“希薇儿”解释的话卡在喉咙。
大小姐对那个漂亮少女的戒备……似乎超出了她的想象。
“大小姐，您是说……希薇儿她……可能别有用心？”诺拉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
那个看起来乖巧听话、做事认真又努力的孩子……会吗？
她看那个少女的眼神，尤其是那个少女看大小姐的眼神，不似作伪。
露西娅没有回答诺拉的问题。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仿佛要穿透夜色，看到庄园西楼某个沉寂在黑暗里的房间。
诺拉犹豫了一会，还是说出自己的判断。
“我觉得……她看您的样子……似乎有着非同一般的执着。”
执着？
露西娅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诺拉，暗红色的眼眸沉沉，似乎被勾起了些许不太美妙的回忆。
她……当然知道那份执着。
那双金色的眼睛里燃烧的，爱也好，恨也罢，都浓烈得让人窒息。
露西娅唇角勾起一抹冷冽又带着些许自嘲的弧度。
“这不是一个好词语，诺拉。谁也不知道那份执着下藏着什么，是纯粹的仰慕？还是……想要给你致命一击的利刃？”
露西娅的形容让诺拉迟疑许久，她第一次看到露西娅会用这么严厉的语气去说一个少女。
一个柔弱无依的少女，一个她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一直……本本分分的少女。
那个少女除了在招聘那日对大小姐执着了一点，后续都乖巧无比。
纵使她因为大小姐的提醒，每日都特意在观察希薇儿的一举一动，也未曾发现她有丝毫僭越之举和不臣之心。
她……完美得如同一个礼仪书上的模范女仆。
“大小姐……”诺拉轻叹一声，带着些许心软，“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平民少女而已。”
“少女？”露西娅听到这词，嗤笑了一声。
“你对她评价也太高了点，她不是那么美好的东西。”
诺拉看着露西娅的表情，有些不解：“您这么防备她，要不然……我去调查一下她？”
“可以。”露西娅轻咬了一口叉子上的甜点，再次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模样。
“随你，别让她发现就好。”
诺拉微微低头，打算离去。然而在她退出房门之前，露西娅又悠悠开了口。
“别查‘希薇儿’这个名字。”
“查‘希维尔·克罗瑟’。”
“这是他的真名。”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隔着千山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