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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双面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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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的秋意,在这条僻静的日式小巷里显得格外浓重。灰色的砖墙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有风吹过的枯枝的轻微呜咽。林宴辞在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前停下脚步,确认无人跟踪后,才抬手有节奏地轻叩几下。
门悄声无息地滑开一道缝。他侧身而入,外面的喧闹被彻底隔绝。
院内是另外一番天地。庭院静谧肃穆,几块顽石,一片白砂,勾勒出一番安静的景象。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息,带着一种宁静却不容侵犯的感觉。他脱下皮鞋,换上早已准备好的白袜,踩着冰凉光滑的桧木走廊,走向最里面的那扇樟子纸移门。
他在门前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脸上那惯有的记者温和与随意的面具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板的恭敬。他轻轻拉开房门。
房间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低矮的纸罩灯散发着昏暗的光晕,一位身穿深蓝色和服的中年男子跪坐在榻榻米上的矮几后,正慢条斯理地用白布擦拭着一套南部铁器具。他面容清瘦,眼神内敛,看上去就像一位从事茶道的商人,唯有那挺直的背脊和擦拭茶器那双稳如泰山的手,透露出军人的标志。这便是他的上司,在北平的特高课负责人,化名为森田商社经理的小野寺信。
“先生。”林宴辞用流畅且带着敬语的日语低声问候,随即以标准的姿势跪坐的小野寺的对面,双手恭敬地将一份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放在矮几上。
对面的小野寺没有立刻抬头看文件袋,而是将最后一簪茶具擦拭干净后,才缓缓放下白布,目光落在文件袋上。“林君,疲れ様でした(小林,辛苦了)”他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丝危险的语气,“状況はどうですか。(情况如何?)”
林宴辞微微倾身,打开文件袋,将里面一叠刚刚冲洗出来的照片依次铺开。昏黄的灯光下,一张张照片上的画面如同戏剧一般展示出来,激昂的学生,凶狠的警察,混乱的现场…以及,焦点中心的那几个“主角”。
“这是今日游行的详细记录。”林宴辞的声音平静,像是在汇报一个普通的工作一样。“规模不小,情绪激烈,核心诉求仍是在诉说抗日。警方进行了打击,但效果有限。”
他的手指在其中一张照片上,那是陆辰枫从汽车中走出来的瞬间,风衣下摆扬起,脸上挂着那一如既往的纨绔笑容。“值得注意的是这个人,陆辰枫,本地富商陆家的独子。刚从国外回来不久。”
接着,他的指尖移到另一张孙楠被警察拖拽的特写,少年的脸上的愤怒与不屈清晰可见。“而这个,孙楠。是此次游行的学生领袖之一,与陆辰枫是旧识。”
小野寺的目光随着他的介绍缓缓移动,眼神锐利如刃,仔细注视着每一张面孔和每一个细节。
林宴辞停顿了一下,语气依旧平静,但眼神更加深入的进行对现场的研究:“值得注意的是,这位陆家少爷,几次‘恰好’出现在游行现场,并且用一种看似玩世不恭的态度,帮那个孙楠同学解围。一次是巧合,但那么多次就要…探究一下了。”他抬眼看向小野寺:“此人多次行为存在许多矛盾点,我怀疑他并非表面那么简单。”
他稍作犹豫,仿佛下定某种决心,继续道:“而且,属下与陆家曾是旧识,有一些…商业上的旧怨。据我所知,陆家并非表面上的那么干净,各地政府和军队都对他们家毕恭毕敬,不敢乱为。此时陆家少爷回国,行动又如此蹊跷,其真实目的,不得不查。”
他没有完全说出其真实恩怨,而是巧妙的将其换作为对这个任务有利的背景信息。
小野寺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过了半晌,他拿起陆辰枫那张特写,对着灯光仔细地看着,特别是那双看似含笑实则深不见底的桃花眼。
“陆辰枫…”他低声地重复着这个的名字,嘴角勾起一丝兴趣的微笑。“一个很有趣的公子哥,林君,你的观察很敏锐。”
他放下照片,目光重新投向林宴辞,“继续深入的调查他。他的背景,他的社交圈,他回国的真实目的,以及…他是否与任何抵抗组织有关联。我需要确凿的证据,而不仅仅是怀疑。至于那个学生领袖…”他的目光扫过孙楠的那张特写,“可以利用。年轻人,热血,冲动,往往是最好的突破口。接近他,获取他的信任。或许,他能成为我们了解那位少爷的一把钥匙。”
“はい!”林宴辞低头领命,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得逞的笑容。上司的指示正中他的下怀。
小野寺端起茶杯,微微抿了一口,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帝国的事业需要耐心和精准,林君。你的镜头,不仅要记录,更要能洞察人心,找到别人的弱点。记住,我们隐藏在光明的阴影里,才是最有力量的。”
“はい!属下明白,定不负所托!”林宴辞再次深深低下头。
小野寺挥了挥手,示意交谈结束,林宴辞毕恭毕敬地收起照片,起身,离开房间,轻轻地拉上移门。
直到重新的站到冰冷的桧木地板上,他才缓缓直起身。檀香的气息依旧萦绕不去,但他心中翻涌的是更为阴暗的算计和即将开始狩猎的兴奋。他扶了扶金丝眼镜,嘴角重新挂起那温和,人畜无害的微笑,重新融入进外面的世界。
午后的阳光勉强穿透灰蒙蒙的天空,懒洋洋的洒在一旁的灰墙和早已褪色的朱色门楼上,但依然驱不散初秋的丝丝寒意。
街道上,黄车夫拉着衣着光鲜亮丽的客官,赤着脚在冰冷的石板上飞快的踏过,呼出一团又一团的白气。街头小贩有气无力地吆喝着,摊位上摆着些当时时令的瓜果和一些粗糙的洋货,眼神有无意识的巡视着,防止随时可能出现的“黑皮警狗”(当时市井对警察的蔑称)勒索。空气中混杂着煤烟、驴马的粪便、以及路边小吃摊油炸小吃的混合气味,这是北平最寻常不过的城市气息。
墙壁上,新旧不一的标语层层覆盖。既有墨迹未干的“抵制日货,誓雪前耻!”也有早已被风雨侵蚀得难以分辨的旧时海报。偶尔也能看到一张刚刚贴上浆糊还未干透的官方告示。上面写着“和睦邦交,维持秩序”之类的冠冕堂皇之词,角落还被顽童撕了一块。
报童挥舞着刚刚出炉的报纸,尖着嗓子喊着头条新闻,内容无外乎都是远方的战时或者本地的风波。行人步履匆匆,脸上大多都是疲惫和对周围乱战的习以为常的麻木,只有一两个激昂的学生模样的青年走过,才会带来一丝短暂的鲜活气息。
林宴辞走在人群之中,一身质地良好的浅咖色西装马甲和金丝眼镜,让他显得与周围的遭遇着疾苦的人群格格不入,却又奇异的融入这个场面。他步伐平静,目光掠过这一切,市井的贫苦,墙头的标语,报童的呐喊,行人的麻木…
这一切纷扰挣扎与呐喊,落在他眼里,仿佛这些景象都是些只需要被冷静观察和评估的情报素材,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而已。他的思维还停留在与小野寺汇报时的那种精密算计,而眼前北平这番景象更加证实了他的从事的事业的必要性,在他看来,唯有强大的力量,才能终止这所谓的“混乱”,建立他所期望的“新秩序”。
他扶了扶眼镜,镜片反射着冰冷的秋日,掩去了眼底深处那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和冷漠。转过一个街口,“北平时报”那栋中西合璧的灰色小楼映入眼帘。他脸上那属于“进步记者林宴辞”的温和与关切的表情,自然的掩盖上来。
推开“北平时报”编辑部那扇沉重的木门,一股熟悉的,油墨加纸张还有烟草和廉价茶水的混合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林宴辞从方才茶馆的静谧拉回来世俗的喧嚣。
编辑部里如同一个沸腾的蜂巢。老式打字机发出的噼里啪啦的急促声响,如同冰雹砸在铁屋顶一般。电话铃此起彼伏,接线员一边捂着耳朵一边大声重复着讯息。几名外勤记者满头大汗地冲进来,抓起桌上的茶缸猛灌几口,便开始向聚拢来的同事比划着在街头的见闻,空气中飘着细小的纸屑和灰尘,从高大的窗户斜照进来的昏黄的的光线中飞舞。
“乱了!全乱了!东单牌楼那里差点打起来了!”
“学生们是豁出去了,那些警察下手也是真的黑。”
“听说抓进去了十几个,真的假的?”
“……”
林宴辞脸上习惯性地挂起那副温和而略带疲惫的职业性微笑,巧妙地避开了匆匆跑过的杂役,走向自己的办公桌,他的座位靠窗,还算整洁,一架黑色的德国莱卡相机如同忠诚的伙伴静置桌角,旁边是一叠厚厚的稿纸和一支派克金笔。
“宴辞兄回来了?”对面桌的年轻记者小陈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未褪去的激动红晕,“刚才你也在现场吧?场面太震撼了!咱们得好好写一篇,让全国都知道同胞们的热血!”
林宴辞不可否认地笑了笑,一边脱下西装仔细挂好,一边温和地说道:“是啊,场面是很大。学生们…也很勇敢。”语气拿捏的恰到好处,既不过于热情,也不显得冷淡。
这时,一位头发花白,带着深度眼镜的副主任老钱端着他的紫砂茶壶走了过来,眉头紧锁:“宴辞啊,你回来就好。这次的事情,上头的意思是要谨慎报道,既要反映情况,也要注意,嗯…稳妥,不能一味煽风点火。你笔头稳,角度准,这篇稿子由你来主笔,如何?”
老钱的话代表了报社管理层在压力下的典型态度,既要新闻性,也要“安全性”。
林宴辞听着老钱的说辞,表情变得严肃:“钱老说得是,学生们的爱国之心可嘉,不过…”他话锋微微一转,拿起桌上几张现场照片,指着其中一张警察和学生的推搡画面,“您看,冲突起来,双方情绪都很激动,难免有过激行为。我们作为舆论喉舌,若只为一方之悲情,恐非负责任之举,也易激化矛盾,为治安反而增添了困难。”
他这番话听起来完全是站在客观的中立立场,甚至带着带着一丝忧国忧民的情绪。
小陈有些不服气:“可是宴辞哥,明明是那些黑狗先动的手……”
“小陈!”老钱打断他,钱老显然更认同林宴辞的观点,“宴辞考虑地周全。就按照这个思路写,要客观,要全面,既要反映学生的诉求,也要点出这种游行与非法集会的风险和维持秩序的必要性。尺度你自己把握好。”
“您放心,我明白。”林宴辞谦逊地点点头。
老钱离开后,林宴辞坐下拿出稿纸,拧开钢笔笔帽。他没有立刻动笔,而是先仔细地整理着相机里的照片和笔记本上的记录,眼神专注地筛选事实。
片刻后,他才开始落笔。笔尖在稿纸上沙沙作响,字迹清俊又流畅。
他写道:昨日午后,本市学界部分怀着忧国之心的同学在东城区自发举行游行,群体激昂,场面一度浩大……”
接着笔尖悄然转变:“期间…部分情绪激动的同学,与赶来维持秩序的的警察人员发生了些许肢体碰撞,双方各有其职,各有所责,但情绪交织下,冲突难免,理智也难免被情绪感染…”
“现场有目击者称,的确有个别人士行为过激,率先冲击警戒线,才引发了诸多事情,导致了后续的连锁反应…”
“此时虽彰显青年之热血,但也暴露出无序参与国事的风险。此时是国难之际,稳定压倒一切,理性表达诉求方能共克困难之际。望各位能保持冷静克制,勿将爱国之心沦为破坏秩序的借口。”
通篇文章,用词“客观”,结构“严谨”,看似不偏不倚,却处处暗藏机锋。
写完后,林宴辞又仔细审阅一遍,稍作修改才将稿纸递给一旁等候的编辑。他轻轻呼出一口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抬手揉了揉眉心,仿佛完成了一项极其耗神费心的工作。
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昏沉的橘红色。林宴辞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水抿了一口,目光看向窗外,望向远处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眼神神邃难辨。他那金丝眼镜后的双眸中,一种属于猎手的冷光悄然闪过,却又被温和的疲惫所埋没。这篇即将印出的“公正”报道,正是他精心射出的第一枚柔软却有毒的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