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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她是一个母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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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温暖的阳光正照到我身上,雨天终于过去了。
我抬头看到了母亲,和她脖子里的一条长长的铁链。
我和我死去的弟弟小白和未死去的弟弟小棕,安全地趴在母亲怀里。我眯了眯眼,一扭头就看见小主人搬着一张椅子坐在母亲身边,旁边放着食物和白色的液体,我低头去吮吸母亲的乳汁,可没喝两口,就再没有什么东西了,我和弟弟叫了起来,母亲看了我们一眼,低头去舔舐盆子里的白色液体,可母亲没喝两口就迈开了头,母亲耸拉着头,有气无力地舔着小白的身体。
这时,一双枯木柴似的手伸过来,那母亲嘴下的小白勾走了。母亲立马抬起头,小主人的视线也落到那双手的主人上,“它已经死了,扔了吧,这么好的天气,放久了要臭的。”
那双手勾着小白的身体离开了母亲的视线,母亲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我和小棕被带动着滚到了母亲的尾巴下边儿,母亲往前走了几步,锁链哗啦啦扯着她的脖子,她用力撑着锁链,看着那双手把小白扔去了河边。母亲跳了起来,缩着脖子,死命咬着锁链。小主人靠前一步伸出手,母亲喉咙里发出轰轰的低鸣,一头甩开小主人的手。
小主人愣愣看着母亲,走到母亲身边,把墙上的锁链解开了。瞬间,母亲拖着长长的锁链,闪电一般冲了出去,她几乎跳跃着跑到河边,跪在地上,衔起了小白的身体。
那个枯枝似的老人站在门口,看着她。
母亲舔了舔小白身上的杂草,拖着长长的锁链,一瘸一拐地回来,再次躺到曾挂着锁链的窗户前。小白静静躺在母亲的脖子底下,享受母亲温柔的舔舐,他被母亲舔得那样干净,是我从出生起都未曾有过的。
那个枯枝似的老人捡起地上的锁链,又挂回了窗户上,我抬头看着锁链长长的尾摆荡着母亲的耳朵,悬在母亲的头顶上。从那时候,我就已经开始讨厌那个锁链了。
夜晚我躺在母亲的胳膊底下要睡着的时候,一段枯枝勾住了我的耳朵,我没来得及叫唤,那段枯枝就径直越过我,带走了小白。母亲的眼睛在黑夜里亮了起来,她叫了一声,在漆黑的夜里,叫声十分低沉,含着长长的颤音,抖动着。
老人拿起小白,移出母亲的视线。她低低地叹了口气,“你这样下去会活不成的。”她说完拿着小白出门了。
夜里安静极了,母亲看着她的背影,嘶吼慢慢变成悠长的低哼,像是祈求,可是她看见老人没有转头的意思,就又开始撕咬那个锁链了。锁链被挂在墙上,母亲站远一些用力跳动,想要把钩子甩出来。可是直到老人回来,母亲也没有成功。老人手上还蹭着泥土,母亲看着她的手,从嗓子里发出一道呻吟。老人只深深看了母亲一眼,就回屋去了。母亲曲着前腿跪在在地上,垂下了脑袋又轻哼了起来,那声音像是绝望的摇篮曲,在漆黑的夜里,经久不息。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母亲已经不见了,我是被小主人的哭声吵醒的,她端着母亲的食物站在那里,白色的汁液流了一地。我看见那汁液里有一颗带血的牙齿,又尖又长。
屋里的人听到小主人的哭声跑了出来,那个拿着筷子的女人看见满地的狼藉,扭头跟老人说,“我没听过要给狗看医生。”老人仰头看着窗户被撑弯的铁丝,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和弟弟缩在一起叫了起来,母亲匮乏的汁水让我挨饿,可这远没有母亲的消失让我恐惧。
“妈,你把小狗扔哪儿了?”女人低头把馒头碾碎在羊奶里,拿着筷子头拌了拌,放到我和弟弟身边。
“埋到——”老人的手指过大路,遥遥看着母亲精疲力竭的身影,她嘴里叼着小白——满身是泥,脏兮兮的小白——回来了,母亲的嘴巴流着血,爪子里全是泥土,长长的锁链在地上厮磨出难以忍受的声音。
母亲抬头看了一眼小主人,看了一眼老人,自顾自趴到墙檐下,把小白放到一边,轻轻喘着气,半睁着眼睛。女人捡起锁链,挂到一个更高的地方,母亲没有再抬头。
“为什么不能把小狗留下?”我仰头看着小主人仰头看着老人。
“留下来,大狗就活不成了。”
小主人不再说话了。
中午的时候,母亲正在舔小白身上的泥土,小主人走过来,轻轻抱住母亲的头,母亲舔了舔小主人的脸颊,眯着眼睛,偏头窝在她的胳膊里。小主人轻轻抚摸母亲的额头,亲吻她的耳朵,一条伤疤刻在那里,揭开了皮肉。
屋里的女人探出头,蹑手蹑脚走过来,把小白抱走了。
也是在那个时候母亲突然跳起来,咬上了小主人的手。
我也是在这个时候,开始讨厌小白的。
讨厌他没有睁开眼就得到了母亲所有的爱。
这次的锁链挂得很高,母亲受了伤,已经跳不动了。
她耸拉着脑袋趴在地上,看着小白被带走,发出细若游丝的长吟。她深深看着高墙院落,宽宽的马路,和遥远的河岸,我看见母亲的眼眶里晃着一湾水,荡漾着,砸在她脖子上的锁链上。
小主人的手盖在母亲的眼睛上,一会儿就被血水和泪水润湿了。
母亲这次,没能去找小白。
小白被埋到了一片阴凉的竹林下边,后来小主人带我去看他的时候告诉我,那里还埋有一只可爱的小鸡。
那时候小主人蹲着身子往小土丘上撒着蓝色的和白色的小花,女人搬着椅子坐在旁边,我卧在女人怀里,闻着她手指缝里乳汁的味道。小主人问她,“为什么妈妈后来又喜欢太白了,为什么小狗明明死了,太白还一定要把他带回去?”
那个女人低头看着小主人,轻轻抚摸着我的背,我瘫着肚皮伸懒腰,她的语气和母亲的声音一样温暖,“因为那时候她是一个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