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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后来的夏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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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小芍离开家去上学了,我很难过,可母亲却平静极了,她说她已经无数次送小芍去上学,小芍每次离开家,都会拥抱她,她都会追着车跑很远。
我没有见过母亲奔跑的样子,因为那条锁链,也许以后也不会再见到。
小芍走之前,果然来拥抱了母亲,母亲把头埋在小芍的肩膀上,低低叫唤着,小芍背着书包,又抱了抱我和小棕,女人也蹲下来抱了抱母亲。我的泪怎么都停不下来。车开的时候,小芍趴在玻璃上流眼泪,我和小棕拼命朝着车奔跑,可那车跑得那么快,我一直追到公路的转角处,小芍却已经模糊在了视线里。
我扭头回去的时候,看到奶奶牵着母亲,正伫立在门前的杏树下,母亲的眼睛像雨水吹过的麦地,卷起一片潮湿。杏树翠绿色的叶子落在老人的肩膀上,滑落在母亲的背上,有一瞬间,我觉得母亲似乎也正像这叶子一样慢慢凋零在泥土里。
后来的夏天,小芍回来很少,我长大了一点儿,已经可以独自带着小棕去河对岸玩,过河的时候我可以矫健地跳过去而不沾染一丝水汽,就算掉进了河里,河水的深度也不足以淹没我的肚子,但我从不让自己掉进水里,除非我自愿跳进水里。
那个雨夜的小男孩总是偷偷看我们,有时甚至会带着一些小骨头和炸的小丸子,但我是一只有骨气的狗,所以我每次只吃骨头,而且吃完之后绝不会给他一点儿好脸色,甚至会一脚把其他东西踢开。这时候正在吃小丸子的小棕就会立马停下站到我旁边,学我的样子严肃地把小丸子轻轻推开。但那个男孩的表情还是高兴极了,甚至想上来抱我们一下,这时我就会带着小棕立马跑掉。我回头的时候,就会看到他沉默地站在远处看着我们,他的眼睛,和小芍一样清澈,玻璃珠似的。
后来即便跑掉了,我也不再觉得开心,反倒同情起来这个曾经几乎要使我失去母亲的人。
这一年的夏天格外的热,我觉得太阳已经可以媲美晌午的灶火了,蒸得狗发晕,我的爪子都要被晒秃噜皮了。
小棕伸着舌头跟在我身后,央求我去河里玩,那时候我发现河里多了许多脏东西,有时是一个破锅,有时是一件旧衣裳,这些倒还好,最让人讨厌的,就是那些瓶瓶罐罐难闻的气体,我每次都想离这些脏东西远远的,并且会毫不留情地拍下小棕因为好奇伸过去的爪子。
一次我带着小棕在河边玩,看到一只死鸟,他的头边有一个美丽的小瓶子,白色圆润,小棕最喜欢这些古灵精怪的小玩意儿,立马就要上去摸一下,我拍开他的爪子。
“你没看到这只死鸟吗,万一瓶子有毒怎么办?”小棕耷拉着耳朵收回爪子,恋恋不舍地被我带离这个地方,小棕一路上对那个精致的小瓶子耿耿于怀,闷闷不乐。于是我决定带着小棕去更远的地方玩——在河流的上游——那里的水和以前一样干净,没有任何脏东西,小棕得知我的计划兴奋地扑到我的身上,用力舔着我的脸颊。
我们沿着河流去了上游,去了一个从来没去过的村子,那里家家户户都种着梨树,风一吹,漫天的白梨花扑簌簌落下来,像是一群低空滑翔的白色水鸟。小棕兴奋极了,一会儿去抓蝴蝶,一会儿又跳到河里洗爪子,他把自己的每一个指甲都洗得干净透亮。
小棕这几天格外反常,不是顺毛就是洗爪爪,我是一只不修边幅的狗,跟这样的小棕站在一起,简直就是邋里邋遢。我常常要怀疑,他是不是看上了邻居老母家新抱回来的一只小白狗,那只小白狗的皮毛和母亲的一样洁白,看起来比云朵还要柔软,我一想到这里,就朝着河里的小棕勾起了嘴角,真是一条傻狗。
我懒洋洋躺在草地上,叼着毛毛草,翘着腿,看着小棕在那里捣拾自己。我眯眼看着蓝天,突然想起了那只青鸟。她是那么优雅,那么美丽,她展开的翅膀,比麦田还要碧绿发亮,上面还镶嵌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绿翡翠,她的胸前是朴实的泥土的黄色,嘴又尖又长,每次她伏低身子在河里逮起鱼的时候,那鱼尾巴甩起来的长长的水线掠过她漆黑的眼珠,像罩了一层玻璃。我常常想象那珍珠似的眼睛里,映着我的影子,她会不会在某次低飞时看到我,在心里想,多英俊的一条狗啊。
我正痴迷地想着的时候,天空掠过一群鸟,他们张开翅膀,羽毛一般轻盈地划过天空,风托着他们的翅膀,把他们的身影送到远方。我看着,不禁有些羡慕。我多希望自己也有一双翅膀,可以被风托举,在白云上睡午觉,我可以飞跃高山远水,去找她。我想象着,突然在脑海里迸发出一个念头,既然我已经长大了,为什么不出去看一看呢,奶奶说孩子总是要离开母亲的,这里的山和水我已经都看遍了,为什么不去看看外边的世界呢?说不定我还可以遇见青鸟。我想到这里立马坐了起来,但此时天已经黑了。
我立马带着小棕回家,因为我们从没有这么晚回家过。
上岸的时候,我看见母亲正趴在门口等着我们,她的锁链早已经解开了,但不知为什么,她再也不愿意离开那个庭院和那个菜园。我常常看见她久久望着小路尽头的方向。我想带她去看看,告诉她小路的那边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大路,母亲只呆呆听着,问我大路的尽头是什么。
我不知道,就胡乱回答她,“是天。”因为远远眺望出去,我看见天和路连成了一片。
我想带着母亲去看看,她总也不愿意,只坐在杏树下,有时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我和小棕到路上的时候,就猜测母亲已经在那里坐了一下午了,因为她是趴在地上,直到看见我们才直起身子。
我和小棕走过去,母亲只淡淡看了我们一眼,就转身去了小菜园。母亲除了下雨天是不愿意住在庭院里的,小芍觉得是因为那里有曾经绑过她的链子,可我觉得,那是因为我的弟弟小白是在那里被带走的。
我直觉母亲生气了,于是就畏畏缩缩跟在母亲后边,一边在心里酝酿,我要怎么告诉母亲我想出一个远门呢,不是像出去玩那样早上出去晚上就回来,可能好几天不回来,甚至可能永远不回来,我要怎么告诉母亲我已经长大了呢?
母亲趴在地上,小棕跑过去舔了舔母亲的耳朵,母亲迈开了头,我也蹭了上去,和小棕一起给母亲道歉,并告诉她,我们以后绝不会回来这么晚。母亲终于扭过头,她心事重重地告诉我们,因为村上的人越来越少,留下很多狗,最近村上总是有狗莫名失踪,邻居家的老母今天告诉奶奶,这几天晚上总是有狗贩子出没,母亲已经决定要带着我们去庭院里住了,因为狗贩子还不至于敢到家里来抢狗。母亲嘱咐我们出去玩不能乱吃东西,因为最近有很多河边的小动物被毒死。我和小棕点点头。
晚上小棕趴到我的背上睡着了,我轻轻掀开他,走向母亲,我知道母亲也没睡,她已经好久没翻一下身子了,我凑过去,看见母亲又在看星星了。
母亲看我过来蹭了蹭我的头,我尝试着像小时候往她怀里钻,我这时发现,高大的母亲,变得瘦小了许多。也许是我长大了,我已经没办法再钻到母亲的肚子底下了,我瞬间难过起来。母亲似乎感受到我的情绪,轻轻蹭着我的额头。我不想再告诉母亲我想出去找的事情,只静静待在母亲身边,不住地轻轻舔舐她的耳朵,她的脸颊。
在这个夜里,在母亲日渐衰老的身躯里,在母亲狭窄但依旧温暖的怀抱里,在母亲日日夜夜的张望里,我意识到自己已经长大了,明白长大的意思不是仗着长大为所欲为,而是应该学会守护妈妈和弟弟。
我看着天空明亮而干净的星星,他们在月亮前面丝毫不逊色,我此时此刻,我下定决心留下,保护弟弟和妈妈。
这几天我不再经常出门,小棕倒常常去邻居家找小白狗玩,小白狗和他成为了好朋友,他给小白狗起了个名字叫雪花,他觉得小白狗的身体和雪花一样洁白,但我觉得她依旧没有母亲那样无暇,雪花总会落在地上,而母亲虽然是黄色,却没有一丝杂色,落在泥土里也依旧是纯粹的黄色,太干净的颜色。
小棕告诉我雪花很喜欢他起的名字的时候,我有点羡慕,我又想起了青鸟。
我想,她会不会也乐意我给她起个名字呢,那我起什么好呢,好像没有什么名字可以配得上她,她那么自由,不该有一个名字来拘束她,而且她飞去过那么多的地方,一定比我知道得多。我常常趴在河边,看着蓝天的方向,每次有鸟群飞过,我就会站起来,我要仔细看看,那里面有没有青鸟。
小棕常常到岸这边逗我玩,雪花就站在那岸等着他,雪花还不敢过河,她从来没有过过河,我一看见雪花的目光,就会推着小棕要他回去,小棕似乎看出来我心情失落,不愿意走,于是我站起身,我决定教会雪花怎么过河。
当我这次站到河边的时候,我已经是一只可以独当一面的大狗了,我弯腰的时候,看到河里自己的影子,四条有劲修长的腿,高大的身子,炯炯有神的眼睛和一身油光发亮的毛发。
我站在岸边,像小时候那样曲腿,微微伏底了身子,猛地,我双脚用力蹬地,弹簧一般弹了出去,羽毛一般轻盈地落在河对岸,我一口气跳过了三块石头,直接从河这岸跳到河那岸。
小棕紧随其后,也跳了起来,但他的跳不是我这样迅捷轻盈,而是跳舞似的,甚至在空中划出一个美丽的弧度,箭离弦一般滑过来了,在草地上留下几道斑驳的印记,我和小棕站在这岸,两道修长俊美的影子投影到河里,轻轻荡漾着。
雪花站在那岸,看得呆呆的。她优雅地走来走去,看起来十分紧张,但又跃跃欲试。
“雪花,跳过来。”小棕在这边喊道,雪花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又退回去,依旧犹豫着,“雪花!”小棕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岸边,他的身子笔直,皮毛被风吹动着发响,像是一杆旗。
雪花这时似乎终于下定决心了,她后退了几步,微微弯了身子,做出俯冲的姿势,蓄积力量,猛地,她跳了起来,雪白的身体在空中撑出一把伞,一团雪似的。
在即将跳过来的时候,她突然低头看了一眼身下,随机像是一把折断的弓,直直落了下去,眼见要掉到一块尖利的石头上,没等我迈出腿,小棕就咻的一声飞了过去,平静的水面瞬间像是投进去了一块大石头,溅起激烈的水花。
平静之后,雪花趴在小棕的肚子上,她低头看了一眼小棕,轻轻从他的肚子上爬起来,回到了岸边,有些害羞似的偏过了头,用爪子蹭着自己的耳朵,小棕也慢吞吞从河里爬起来,扭扭捏捏上了岸。此时太阳正好,我站在河这边,看着小棕和雪花湿漉漉地各坐一边,他们身上的水,顺着皮毛滑下来,落在地上,蜿蜒成两条小小溪,汇到一起,流进了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