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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变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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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我就潜伏在小棕早上常去跟雪花一起散步的地方。
那是一条以前很清澈的小溪,河边全是小碎花,配合着绿色的草地,织成了一条绿色的绒毯,现在我只看得见河边的枯草和河面上绿色的水草遮天蔽日,我坐在那里,从早晨坐到中午,燥热使我烦乱不安,我决定回家了。
在没有越过小溪的时候,我就开始往家里张望,母亲这个时候应该在杏树下边晒太阳,可我这次没有看到母亲,我忍不住加快了步子,用力朝着家的方向跑去,我进入庭院里的时候,看到了那个枯枝老人。她正坐在小凳子上,抚摸着母亲瘦削的身体。
她远远看见我,眯了眯深陷进去的眼睛,“回来了。”我恍然听到她的声音,还以为秋天来了。
母亲看见我,没有立刻跳起来,她慢慢从地上支着身子站起来,温柔地看着我,她深情的眼睛里,融合着化不开的悲伤,那样浓郁,几乎要使我窒息。我逃走了,我沿着小溪,四处寻找小棕和雪花,也许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所以有了新家。我没日没夜固执地寻找,在无数个母亲欲言又止的眼神里狼狈地逃开,可我找遍所有地方,也看不见他的影子。
我颓废地趴在小竹林里,小竹林已经小到几乎容不下我的身躯,我趴在小白的小土堆前面,看到旁边又多了一个土堆。
母亲从杏树下走过来,慢慢趴到我的身边。
母亲告诉我,小棕在我刚离开家的时候,总是沿着小溪下去找我,雪花默默跟着他,他有时候坐在堰塘边,能从早上坐到晚上,后来河边越来越多死去的小鸡,小猫,小鸟,还有小狗。
小棕有一天在河边看到一条被毒死的小狗,他开始在河边捡垃圾,因为下游的动物并不知道上游的水有毒,那些垃圾顺着河道漂流,把整条河都污染了,小棕捡垃圾的时候,雪花在旁边看着,后来雪花也和小棕一起捡。河里奄奄一息的小鱼问他,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上游还有更多的垃圾,你捡得永远没有他们扔得快。小棕不说话,小鱼就不停地问,甚至还骂小棕是一只傻狗。后来,雪花忍不住了,她一脚把小鱼按在石头上,恶狠狠地告诉他,就是因为你只会问有什么意义,所以河里现在才只有你一条鱼,你也该和那些垃圾一样去死,这里又不只是我们的家!
母亲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扫视着一块一块荒草丛生的菜园,已经很少还有菜园里有蔬菜了,荒芜的山岗下,一个破败的砖窑苟延残喘,上面丛生的白色星星花悠悠漾着。也许母亲是想到了小芍,她的脚步丈量过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来自不同角落的鲜花,最终都会以最美的姿态,被小芍送到母亲身边。
母亲说,后来小棕停止捡垃圾了,是因为雪花怀孕了,也是那个时候,狗贩子来到了我们的村子,他们龙卷风一般肆无忌惮,甚至白天闯进没有主人在家的房子,抓走他们带不走的狗。
雪花被抓住的时候,小棕刚从河上上来,本来狗贩子是想连小棕一起抓走的。我想如果连小棕一起抓走,也许比后来的结局要好。那时候雪花被逮到车上,狗贩子朝小棕走过来,那个邻居家的男孩拿着棍子冲了上去,狗贩子上了车就跑了,小棕在后面追他们,一直追到拐弯的地方,一辆货车从后边拐过来,撞死了他。
母亲没有详细告诉我当时的情形,也没有告诉我后来怎样,她只是前言不搭后语地继续说,小芍回来过,她和一个小男孩跟小棕一起在河里捡垃圾。
后来杏树跟我说了后续。那个撞了小棕的车没有停下,小棕被撞出去很远,满身是血,村里有几个人出来了,他们挡住了货车的路,那个货车司机骂骂咧咧下了车,问这是谁家的狗。奶奶慢慢吞吞挪过去,她没有理会司机的话,只自顾自看了看小棕的伤势,抬起头在人群中扫视一圈,视线落到一个男孩身上,她说,应该找一个医生的。
那个男孩要去找医生,被他的妈妈打了一巴掌,她说,这可是差点儿咬死你的狗。后来那个司机冷笑着看着老人,他说,从没听过要给一只狗看医生。他抓着小棕的腿,把他扔进了河里。他说,地上新铺的路,要干干净净才好看,他说完,人群就让开了,他开车走了。太白去河里把小棕拖出来的时候,小棕已经淹死了。奶奶站在路前看着,扶着弯腰驼背的鬼柳树,嘟囔着,应该给他找一个医生的。
母亲无论是讲故事还是听杏树说,都是满脸淡漠的表情,似乎在讲一件毫不相干的意外,在听一场毫无意义的死亡。对于我几乎压抑不住的悲伤和绝望,她似乎也有些烦躁,可小棕明明是母亲一点一点用爪子刨坑埋在小白身边的。
母亲的绝情让我痛心,她局外人的冷漠让我难以忍受,我决定要去找雪花,还有小棕的孩子。杏树一直嚷嚷他就要死了,我踹了他一脚,他说,他要被人砍掉了,我说,没有人会闲着没事跑到一个几乎荒无人烟的村子里,就为了砍掉一棵杏树。可他还是不停地嚷嚷,说自己就要活不久了。我被他惹毛了,几乎不愿意再看见他绝望的眼睛,于是我转头就走,忘记了跟母亲告别,没有拥抱,甚至没有一个眼神。
沉默不言的母亲在那时露出了不舍,可我没有看见。
也许是我离开的背影太过匆忙,也许是我太沉溺于小棕死亡的悲痛里,也许是这里再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我决然要离开。我没看到母亲眼睛里恐惧和渴求,和她欲说未说的挽留。也许她知道,她不可能留住我的,她已经老到随时都会死去,已经几乎经受不了离别了,可她应该也不想我留下看着她死去。那时候的我,已经想不到这些了。
倘若我知道,那天是我和母亲的最后一场对话,是我和母亲有生之年最后一次注视对方,我一定不会走得那么匆忙,让她对我最后的记忆是一个毅然决然的背影,那她死去的时候也许不会那么凄凉。可我只是头也不回地出走。
母亲第无数次望着我走远,看着这也许是诀别的再见,她的眼睛里,似乎蕴含着几个夏天的悲哀,让她几乎已经干涸的眼眶里,再次涌出了新鲜的泉水,滑落在腐败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