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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雨浸的窗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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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没有声音。
它只是存在着,一种灰蒙蒙的、永恒的帷幕,挂在窗外,将外面的一切都浸泡成一片模糊的、缓慢蠕动的水墨画。不是倾泻,不是坠落,只是一种弥漫性的、无孔不入的潮湿,占据了所有的空气和光线。玻璃窗是冰凉的,我蜷缩在窗边那张老旧的高背椅里,手指无意识地按在冰冷的玻璃上,留下一个短暂的、模糊的圆形印记。几乎立刻,更多细密的水珠就汇聚过来,爬行着覆盖了那一点微弱的痕迹,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呼吸。一下。两下。感觉很奇怪,像是隔着很厚的棉花去听一台老旧的鼓风机在工作,沉闷而遥远。胸膛的起伏更像是一种习惯,而非生命的表征。我就坐在这里,这把椅子的天鹅绒面料已经磨损,露出底下黯淡的底色,它仿佛已经和这房间的地板生长在了一起,而我也同样,成为了这把椅子的一部分,一个沉默的、无用的附件。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流速,变得黏稠,像是凝固了的糖浆,每一次心跳都需要费力地从中挣脱出来,然后再被温柔地、无情地包裹回去。视线懒散地滑过房间。天花板的一角,有一片深色的水渍,形状像一只沉默的眼睛,边缘还在缓慢地、不可抗拒地扩大,渗出极细微的水珠,沿着墙壁蜿蜒而下,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泪痕。墙纸是某种模糊的淡黄色,印着早已褪色难以辨认的花纹,现在也因为潮湿而卷曲、发霉,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陈旧而腐败的气息。地板是深色的木头,但在阴影里,边缘已经泛黑,踩上去会发出一种软塌塌的、令人不适的呻吟。
窗台上放着一本书。封面是某种暗绿色的布料,没有书名。我记不起它是什么时候在那里的,也从未想过要翻开它。现在,它的书页边缘已经被窗缝渗入的湿气泡得微微肿胀、卷曲,像一朵朵枯萎的、畸形的花。有时我会想,里面写着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也许有,但字迹早已被水汽晕染开来,化作一片模糊的墨迹,失去了所有意义。就像其他一窗外的世界,就是沉没之城。我的城市。几条歪斜的街道,通向更远处一片看不清轮廓的、似乎永远被迷雾笼罩的建筑群。几座桥拱低低地伏在浑浊的水面上,水位看起来快要没过桥洞。水是死寂的,看不到波纹,只有雨滴落下时泛起的、瞬间即逝的、密密麻麻的微小涟漪,让倒映其中的、更加扭曲灰暗的天空不断碎裂又重组。它看起来比实际要深得多,像一层薄薄的表皮之下,就是无底的、冰冷的深渊。一种隐约的拉力从那里传来,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感觉,一种向下沉的、令人昏昏欲睡的诱惑。好像一脚踩下去,就会摆脱这黏稠的空气,一直陷进去,陷进那彻底的、无声的宁静里去。我知道它在下沉。因为我感觉椅子腿似乎又往下陷了一毫米,或者说,地板又软了一点。一种极其缓慢的、无法抗拒的吞噬。而我就在里面,跟着一起。呼吸变得有点重,像隔着层湿透的羊毛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水汽的重量。然后,在那个角落里,那个总是低着头写字的人影,又一次地,没有征兆地出现了。
守秘人。
TA就像是房间阴影的一部分,逐渐凝聚成形。坐在一张更小、更破旧的桌子后面,几乎被堆积的纸张和卷轴淹没。TA总是保持着那个姿势,微微佝偻着背,一支黑色的、羽毛稀疏的羽毛笔在巨大的、摊开的本子上快速地移动,发出一种干燥的、持续的沙沙声。这是这雨声世界里唯一不同的节奏,一种固执的、令人困惑雨水已经悄无声息地漫延进来,在地板上积起薄薄一层,几乎要触碰到TA那双看起来同样陈旧潮湿的靴子尖。甚至有一小滩水,正缓慢地、坚持不懈地试图浸湿那本巨大本子的边缘。但守秘人似乎毫不在意,或者完全沉浸其中,无力阻止。TA的脸隐藏在阴影里,偶尔能看到下巴的线条绷紧,像是在费力地 decipher 某种难以辨认的东西。
我看着他,思绪像陷入泥潭的蜗牛,缓慢,粘滞,拉不出任何成形的疑问。他是谁?他在写什么?为什么在这里?这些问题像水泡一样从意识的深处浮起来,漂到表面,然后‘啪’地一声破掉,不留痕迹。不重要。这一切都不重要。存在即存在,无需理由。质问本身就需要耗费力气,而我早已筋疲力尽在我以为这沙沙声和雨声将成为永恒的背景音时——
一阵细微的、尖锐的、像是生锈的铁片在相互刮擦,又像是某种被扼住喉咙发出的呜咽的声音,突然撬开了这沉重的寂静。
它来自外面。更远处,那片被称为秘语森林的、黑暗扭曲的轮廓。即使在灰雨中也显得格外浓重、不祥的阴影。声音断断续续,不成调子,却具有一种可怕的穿透力,它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钻进颅骨里面,在脑髓深处振动。
“……找不到……” 一个音节清晰,带着哭腔。然后是混乱的摩擦声。 “……错了……全错了……” 又一阵高亢的、令人牙酸的尖鸣。 “……都…我猛地缩回一直贴在玻璃上的手,手指因为冰冷和突然的动作而有些僵硬刺痛。我把它握成拳,指甲用力掐进掌心。一点微弱的、确凿的痛感从接触点传来,是真实的。像一枚小小的图钉,把我钉在此刻。但那钻进脑子里的声音还在持续响着,变换着音调和碎片化的词句。它不是外界的声音,我意识到,它是从里面感觉到的。是一种内部的噪音,伪装成了外来的信号。
烦躁。像在死寂的水底冒起一个细小的气泡,不安地扭动着,然后‘啪’地一声破了,留下更令人不适的余波。心脏似乎被那声音攥了一下,漏跳一拍,然后又沉重地、加速地搏动起来,撞击着肋骨。一种冰冷的焦灼感顺着脊椎慢慢爬我的目光猛地投向窗外,试图穿透灰雨,锁定那可怕声音的源头。但视野所及,只有更浓的、翻滚着的灰雾,以及森林那更加模糊、仿佛在自行蠕动的黑暗轮廓。那声音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寻。
然而,就在我徒劳地试图定位它时,视线却被水天相接的最远处吸引了。在那里,灰白色的水面和灰白色的天空几乎融为一体,一抹极淡的、几乎要被雨水彻底溶解的白色,轻轻地晃动了一下。
引灵。
像一张被水浸透、边缘破碎的旧照片,又像一个信号不良的电视屏幕上的残影。TA站在那里,身形纤细模糊,面朝这边,但那双眼睛(如果那能称之为眼睛的话)似乎没有焦点,穿透了一切,又什么都没有看。TA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声无声的叹息,带着无尽的忧伤和缥缈。
然后,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用湿抹布擦去,TA悄无声息地、彻底地淡散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眼睛雨还在下。单调,固执,永无止境。城市还在一点点下沉。我知道,因为我感觉椅子腿下的地板又似乎柔软了几分,那股向下的拉力也微弱地增强了一丝。
动一下。
这个念头,像漆黑深水里突然闪过的一丝极微弱的生物荧光,亮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下去。但它存在过。
哪怕只是,离开这扇窗户。离我深吸了一口潮湿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感觉它沉甸甸地坠入肺的底部。然后,我开始尝试移动那只搭在扶手上的、仿佛有千斤重的手臂。肌肉发出酸涩的抗议,关节像是生了锈。手指先是轻微地颤抖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用尽意志力,弯曲起来,更加用力地抓住了粗糙的木质扶手。木头冰凉而坚实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一丝微弱的、对抗那无处不在的湿软的坚实感。
第一步。离开这把椅子。总是最难的一步。
窗外的雨声似乎没有变化,但又好像在那持续的沙沙声里,混入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如同叹息般的回音。开这个视角。疲劳产生的错觉。升。…一样……”尽。的噪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