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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墨迹的低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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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嗒。
那声清晰的、水珠落地的声响,像一枚冰冷的针,刺破了房间内黏稠的寂静。它余音未散,另一滴又接踵而至,精准地落在几乎同一位置。嘀嗒。形成一种单调而固执的节拍,与窗外无休止的沙沙雨声、与角落里守秘人永不停歇的书写声,交织在一起,却又奇异地独立出来,抓挠着听觉。
我的目光从天棚那只不断渗出“眼泪”的水渍眼睛上移开,落回现实。身体依旧沉重,每一次呼吸都耗费心力,但某种东西……那场短暂雨停留下的白色残影,那绝对寂静的冰冷记忆……像一枚极细的楔子,钉入了我麻木的外壳之下。
我不能永远躺在这潮湿的地板上。即使下一步依旧是下沉。
用酸痛的手臂支撑起身体,我缓缓坐直。脊椎像一串生锈的锁链,发出轻微的抗议。地板上的寒意透过湿透的衣料,持续不断地渗入肌肤。
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房间。一切如旧。灰雨。沉默的洪水。磨损的高背椅。窗台上那本被泡胀的、无名的书。
还有角落里的守秘人。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永恒的书写姿态,佝偻,专注,像房间里一件固定的摆设。羽毛笔在湿漉漉的纸面上移动,沙沙,沙沙。但我的目光却被他面前桌面上的一点异样吸引了。
就在那摊开的、巨大的本子旁边,放着一只小小的、看起来同样古旧的墨水瓶。瓶身是深色的玻璃,沾满了污渍和干涸的墨痕。而此刻,瓶口边缘,正凝聚着一滴饱满的、漆黑得令人心悸的墨珠。
它颤巍巍地悬挂着,承受着自身的重量,将坠未坠。
我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全部注意力都被那滴墨珠吸引。它黑得如此纯粹,如此深邃,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线,与这个灰蒙蒙的、色彩黯淡的世界格格不入。
然后,它落了下去。
没有声音。它无声地滴落在桌面上一张散落的、吸水性极强的草纸上。
啪。
并非真实的声响,而是我脑海中的想象。那墨滴在粗糙的纸面上瞬间晕染开,不像水渍那样扩散得均匀,而是以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姿态,纤维迅速被染黑、吞噬,形成一个边缘不规则、不断扩大的墨斑。
墨迹的中心,浓黑得如同宇宙的深渊。
而就在那浓黑的最中心,似乎……有什么东西。
我眯起眼睛,下意识地向前倾了倾身体,试图看得更清楚。距离太远,细节模糊。但那团墨迹并非均匀一片。在那片深邃的黑色里,似乎有更深的阴影在蠕动,在凝聚,形成某种……难以名状的微小结构。
像是一座扭曲塔楼的尖顶?像是一片纠缠的、没有叶子的森林的剪影?抑或,只是一个随机形成的、毫无意义的污渍?
我看不真切。但那墨迹却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吸引力,一种冰冷的、不祥的诱惑力。它似乎在无声地言说着什么,诉说着混乱、深度、以及被掩盖的秘密。
守秘人的羽毛笔停顿了一瞬。他那只没有握笔的手,手指干瘦如鸟爪,极其缓慢地伸向那团新生的墨迹。指尖悬停在墨迹上方,似乎是在感受它未干的湿气,又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测量或解读。
他的头部极其轻微地偏转了一个角度,阴影下的目光似乎极其快速地扫过我所在的方向。那感觉再次袭来——不是直接的注视,而是一种……感知。一种对“观察者”存在的确认。
然后,他的手指落下,不是去擦拭,而是用指尖极其小心地蘸取了一点那未干的、浓黑的墨汁。
他抬起手,将那蘸满墨汁的指尖,举到眼前,仿佛在审视一件珍贵的、危险的标本。墨汁沿着他皮肤的纹路微微流淌。
接着,他做了一件让我背后寒毛直竖的事情。
他将那蘸着墨汁的指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靠近他自己的嘴唇。
在几乎要触碰到的瞬间,停了下来。
他似乎在犹豫?或者说,是在进行某种仪式前的准备?
最终,他没有将墨汁送入口中,而是手腕一转,将那点浓黑抹在了他正在书写的那本巨大本子的空白处。墨迹迅速被纸张吸收,留下一块新的、不规则的污痕。他立刻拿起羽毛笔,开始围绕着那块墨迹快速书写起来,像是在为它添加注释,或者……将它封印在文字之中。
沙沙声变得更加急促。
我收回了目光,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紊乱。那无声滴落的墨滴,那浓黑中仿佛存在的景象,守秘人那诡异近乎亵渎的举动……所有这些,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不安的暗示。
这个房间,这个沉没之城,远比它看起来的更加……复杂。更加活跃。在那麻木的表象之下,有着难以理解的暗流在涌动。
我的视线重新投向窗外。灰雨依旧。但在那单调的幕布之后,我仿佛总能感觉到别的什么。秘语森林的低语似乎变得更加急切,偶尔会有尖锐的碎片划过雨声的屏障。遥远的方向,似乎隐约传来剧场那扭曲音乐的微弱回声,像幽灵一样飘荡在雨幕中。
还有……引灵。TA是否仍站在那座塔楼之上,仰望着永不回应的、灰白色的天空?
一种新的冲动,微弱却持续,在我心底滋生。
不是离开椅子。不是穿过门。
是想要……看清。
看清那墨迹中隐藏的图案。听清那低语中破碎的词句。理解那星辰歌者崩溃的缘由。甚至……弄明白守秘人那本湿漉漉的本子里,到底记录了什么。
这个念头本身带着一种危险的吸引力。如同凝视深渊。
我慢慢地从地板上完全站起身。膝盖依旧虚弱,但支撑住了。我朝着守秘人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地板柔软地凹陷着。
守秘人没有抬头。但他的书写声,在那持续的沙沙声中,似乎极其细微地停顿了半拍。
又一步。
靠近了些。能更清楚地看到他那破旧袍子上磨损的边缘,看到他羽毛笔上那稀疏暗淡的羽毛。桌上那摊墨迹,现在看起来更像一片微缩的、风暴来临前的夜空,浓黑而充满未知。
我能开口问他吗?问那墨迹是什么?问他在写什么?问这一切究竟有何意义?
话语在喉咙里形成,却无法突破那层无形的、厚重的隔膜。在这个世界里,质问似乎本身就是一种悖论。存在无需理由。记录即是目的。
我只是停在了几步之外,沉默地看着他,看着那本仿佛蕴藏着所有答案却又可能毫无意义的巨大本子。
他似乎完全无视了我的靠近,全身心沉浸在他的书写中。
然而,就在我以为这次靠近同样不会有任何结果时——
他的笔尖,在一次划过纸面的动作中,极其“偶然”地、轻轻擦过了墨水瓶的瓶口。
一滴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墨珠,被笔尖带起,飞溅出来。
它没有落在纸上。
它在空中划出一道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黑色弧线,越过桌沿,向下坠落。
最终,无声地。
滴落在我前方不远处,潮湿的地板上。
啪。
那声音再次只响在我的脑海里。
深黑色的墨珠,在浅色的、漫着水光的地板上,显得格外刺目。它没有立刻被水稀释,而是凝聚在那里,像一颗黑色的眼睛,静静地回望着我。
紧接着,更令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墨珠,开始像有生命一般,向着我的方向,极其缓慢地……流淌过来。
它拖出一道纤细的、蜿蜒的、黑色的轨迹,像一条初生的、探索着世界的小蛇,穿过地板上微小的水洼,绕过几乎看不见的尘埃,目标明确地,朝着我的靴尖蔓延而来。
我僵在原地,无法动弹,只能看着那条黑色的、活物般的墨线,一点点地、执拗地,接近。
最终,它触碰到了我的靴尖。
没有渗透,没有晕开。
它就停在那里。
像一个小小的、冰冷的、墨写的箭头。
指向我。
指向我的身后。
指向那扇……通往未知的、紧闭的门。
那缕墨迹。漆黑,纤细,像一条拥有生命的溪流,冰冷地匍匐在潮湿的地板上。它的一端连接着守秘人桌下那滴坠落的源头,另一端,则精准地、毫无犹疑地,触碰着我的靴尖。
形成一个微小而绝对的箭头。
指向我。指向我的身后。指向那扇门。
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变凉,又在下一刻加速奔涌,冲撞着耳膜。我死死盯着那点墨黑,它与我靴子湿暗的皮革形成一种诡异的和谐,仿佛本就该在那里。没有晕开,没有稀释,保持着清晰的、不容置疑的边界。
守秘人。他依旧埋首于他的书写,沙沙声未曾有丝毫停顿或变化,仿佛刚才那“偶然”溅出的墨滴,那流淌的指引,都只是世界运行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无需在意的瞬间。他的漠然,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推力。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越过那缕墨迹,望向它指向的终点。
那扇门。
依旧紧闭。油漆剥落,木纹沉默,黄铜门把手上挂着黯淡的锈迹。它看起来和之前别无二致,一扇普通的、甚至有些破败的门。但此刻,在墨迹的无声指向下,它仿佛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它不再仅仅是一个出口或入口,它成了一个……选择。一个被标注出的、无法忽视的坐标。
心脏在肋骨下沉重地跳动,带着一种沉闷的痛感。
去吗?
跟从这个由墨迹、由这个沉默而诡异的记录者给出的、含义不明的指引?
上一次,那扇门后是疯狂的剧场和濒临崩溃的星辰。这一次呢?会是更深的混乱?还是……别的什么?秘语森林?龙脊山脉?或者某个尚未命名的、更加光怪陆离的区域?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四肢,让我钉在原地。指尖微微发麻。
但那墨迹的黑色,如此深邃,仿佛能吸收所有的犹豫。它静静地在那里,存在着,指引着,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确定性。
角落里的沙沙声,似乎……稍微响亮了那么一丝丝。像是一种无声的催促。
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霉味、湿气、陈旧纸张的味道,还有一丝极微弱的、从那墨迹中散发出的、冰冷的矿物腥气。
动。必须动。
我艰难地命令自己抬起那只被墨迹触碰的脚。靴子离开地面的瞬间,那缕墨迹仿佛失去了目标,微微颤动了一下,但依旧保持着大致的形状,指向门的方向。
一步。两步。
我转过身,背对着守秘人,背对着窗户和窗外无尽的雨,面向那扇门。
距离如此之近。门上每一道细小的裂纹,每一片翘起的漆皮,都清晰可见。那黄铜门把手上的锈迹,像是干涸的血迹。
我能感觉到身后,守秘人的书写声似乎又恢复了那种永恒的、无变化的节奏。他不再关注。他的指引已经给出,剩下的,是我自己的事。
抬起手。手臂沉重得像不是自己的。指尖冰冷,微微颤抖。
距离那冰冷的、布满锈迹的门把手,只有几英寸。
上一次触碰它时,那尖锐的、活物般的冰冷似乎还残留在我神经末梢的记忆里。
这一次,会不同吗?
门的那一边,等待着什么?
是低语的森林?是茶会的恶龙?是另一场等待开幕的戏剧?还是……彻底的虚无?
我的指尖悬停在冰冷的金属上方,能感受到那散发出的、细微的寒意。
犹豫像最后一道薄冰,覆盖着决断的深渊。
然后——
“咔。”
一声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响动,从门锁内部传来。
和上一次一样。不是来自我的动作,而是来自门本身。仿佛它感知到了我的靠近,感知到了那墨迹的指引,自行做出了回应。
门锁……松开了。
那最后一丝犹豫的薄冰,瞬间碎裂。
我没有再给自己思考的时间。手指猛地向前,握住了那冰冷粗糙的门把手。预期的尖锐寒意再次窜入手臂,但这一次,似乎少了几分抗拒,多了几分……等待已久的冰凉顺从。
用力。拧动。
门轴发出干涩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但远没有上一次那么沉重。门板被我向内推开。
一股截然不同的空气,瞬间从门后涌出,扑面而来。
不是剧场那种甜腻焦糊的气息,也不是房间里的霉湿。
这是一种……浓郁的、生动的、甚至有些暴烈的气味。
潮湿的泥土。腐烂的树叶。某种野生菌类散发的、辛辣中带着甜腥的气息。还有无数种无法辨认的、混合在一起的植物的生涩味道,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
门后,不再是那条铺着红毯、通向喧嚣舞台的走廊。
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扭曲的树干。是层层叠叠、遮天蔽日的诡异植被。是地面上厚厚的、仿佛从未干涸过的腐烂殖质。光线极其晦暗,只有零星一些惨绿色的、如同鬼火般的苔藓或真菌,散布在视野所及的深处,提供着微弱而不祥的照明。
低语声。
不再是剧场里那种疯狂的喧嚣,而是另一种——无数细碎的、重叠的、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的嘶嘶声、呢喃声、咯咯声。它们不像人类的声音,更像是风穿过扭曲的枝桠、昆虫摩擦肢节、或是某种更深沉、更古老的东西在睡梦中的呓语。它们直接钻进颅骨,在脑髓里形成混乱的回响。
秘语森林。
这个名字自动浮现,带着一种阴冷的湿气,缠绕上心脏。
我站在门口,一只脚还在沉没之城的房间,另一只脚已踏入了这片无边无际的、低语的黑暗。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与之前所有的感受都不同。这里的危险,更加原始,更加隐蔽,更加……无所不在。
我回头看了一眼。
守秘人依旧在他的角落,低垂着头,书写着。那缕地板上的墨迹,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门框内外截然不同的世界,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门,在我身后,静静地敞开着。像一张邀请,也像一个陷阱。
向前。
没有退路。沉没之城的房间不再是避难所,它只是另一个形态的囚笼。
我深吸了一口那浓郁到令人头晕的森林气息,迈出了脚步,完全踏入了这片低语的黑暗。
靴子陷入柔软、湿滑的腐叶层中,发出一种令人不适的噗嗤声。几乎就在同时,身后的门,无声地、迅速地关上了,切断了最后一丝来自沉没之城的灰光。
彻底的、几乎令人窒息的黑暗和低语,瞬间将我吞没。
只有远处那些惨绿色的、不怀好意的光点,在微微闪烁。
像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同时睁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