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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织物的囚笼,脉络的囚徒 ...

  •   那点冷白色的光。那窸窣…沙…的规律声响。

      它们像两颗落入死寂泥潭的石子,微小,却蛮横地在我近乎凝固的思维中,漾开了圈圈涟漪。

      下沉停止了。并非泥沼放过了我,而是那冰冷的、规律的存在,像一道无形的指令,暂时冻结了吞噬的过程。小腿依旧被冰冷粘稠的腐殖层紧紧包裹,寒意刺骨,但那可怕的吸力,似乎……暂停了。仿佛整个森林的恶意,都被那新的、更奇异的焦点所吸引。

      低语声没有消失,但它们变了调性。不再是直接模仿、扭曲我的思维,而是变得更加……焦躁?像是被干扰的无线电波,增加了大量混乱的杂音和嘶吼,失去了之前的“贴合感”。那些破碎的恶意依旧试图钻入:“……忽略……陷阱……”“……更糟……”“……回头……沉没……”,但它们的力量似乎被那稳定的窸窣声削弱了,变得松散,更容易被识别为“外来”的噪音。

      我的头艰难地保持着转向那个方向的姿势。脖颈僵硬得像生了锈的铁器。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牵扯着太阳穴尖锐的抽痛。

      眼睛死死盯着那点明灭的冷白光芒。

      它稳定地闪烁着,与那窸窣…沙…的节奏完全同步。亮起,熄灭,再亮起。像一只冷漠观察着的、非人的眼睛。

      而那编织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它有一种奇特的、令人不安的精确性。每一次摩擦,每一次拉扯,都分毫不差,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耐心和专注。它不像森林里自然存在的声音,它太有目的性,太有……秩序感。在这片混乱、腐败、意图同化一切的低语深渊里,这种秩序本身,就显得无比诡异和骇人。

      好奇心。不,不是那种健康的、探索的欲望。而是一种病态的、被牵引的、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像是飞蛾看到烛火,明知是毁灭,却无法控制振翅的冲动。

      那光,那声音,成了一个坐标。一个在彻底迷失中,唯一可见的、可感知的“点”。

      我必须……靠近。

      这个念头自身,都带着一种被植入的冰冷感。但它压过了残留的恐惧和绝望。

      开始挣扎。这一次,不是为了脱离,而是为了……移动。向着那个方向移动。

      动作缓慢得如同梦魇。每从泥沼中拔出一厘米,都需要耗尽全身的力气,都会引发低语声一阵新的、焦躁的骚动。腐殖层像是不情愿地松开又攥紧,留下冰冷滑腻的触感。肺部灼痛,吸入的空气依旧令人作呕。

      手向前伸出,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湿滑的树根、覆盖着恶心粘液的岩石、坚韧刺手的藤蔓——用力,将身体拖拽向前一寸。指甲缝里塞满了冰冷的烂泥和腐朽的植物碎屑。

      距离在以一种微不足道的速度缩短。

      那点冷白色的光渐渐显出了些许轮廓。它似乎不是悬浮在空中,而是位于……一个更低矮的位置?像是一盏放在地上的、被什么东西半遮住的灯?

      窸窣…沙… 窸窣…沙…

      声音更响了。能听出那不仅仅是丝线的摩擦,其间还夹杂着极细微的、像是金属或骨制工具碰撞的清脆声响,以及一种……缓慢而深长的呼吸声。

      低语声在我周围形成一道无形的墙,试图恐吓,试图干扰。 “……停止……” “……不要看……” “……编织的是……你的终结……” 但它们的力量,在那稳定、无情的窸窣声面前,显得涣散而无力。

      终于,我爬过一段特别浓密的、散发着恶臭的灌木丛,眼前的景象稍微开阔了一些。

      也看到了光源。

      那不是什么灯。

      是一团……悬浮的、正在被编织的……光丝?

      一个身影,坐在一块覆盖着厚厚苍白苔藓的巨石后面,背对着我。

      织梦者。

      TA的身形笼罩在一件宽大、颜色晦暗的袍子里,看不出具体形貌。TA的双手在身前动作着,手指纤长、苍白得近乎透明,正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却又带着奇异沉稳的姿态,操纵着无数条发出冷白微光的丝线。

      那些光丝的另一端,没入周围的黑暗中,连接着扭曲的树干、垂挂的藤蔓、甚至空中漂浮的孢子团……它们仿佛是从整个森林中抽取出来的“脉络”,被TA采集、编织。

      在TA身前的地上,放着那盏发出稳定冷白光芒的东西——那是一个由某种苍白骨质或玉石雕刻成的、结构复杂的纺锤状工具,光芒正是从它的核心散发出来。

      窸窣…沙… 丝线被拉扯,交错,打结,形成某种复杂难解的图案的一部分。那图案在半空中隐约显现,又随着TA手指的翻飞不断变化、延伸,像一张正在无限扩大的、发光蛛网的一部分。

      我看不清那图案的全貌,只能看到局部。那些由光丝构成的符号和结构,扭曲、怪异,看久了让人头晕目眩,仿佛它们本身就在不断扭曲着周围的空间和逻辑。

      织梦者完全沉浸在工作中,对我的到来毫无反应。TA的呼吸悠长而平稳,与那编织的节奏完全同步。

      而更令我血液几乎冻结的是——

      我看到了那正在被编织的图案中,一些一闪而过的、熟悉的碎片。

      一瞬间,我看到了沉没之城房间天花板上那片水渍形成的“眼睛”。一瞬间,我看到了穹顶剧场那疯狂旋转的玻璃球灯扭曲的倒影。一瞬间,我看到了星辰歌者崩溃前,瞳孔中碎裂的星芒。一瞬间,我甚至看到了……我自己,扭曲、模糊,被困在光丝交织的网格中,如同琥珀里的昆虫。

      TA在编织什么? TA在编织我的心象界? TA在编织……我?

      一种比被森林吞噬更深邃、更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

      我想后退,想逃离。

      但我的身体,却像被那些无形的光丝缠住了一般,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只有眼睛,无法控制地、死死地盯着那双翻飞苍白的、正在编织着“一切”的手。

      窸窣…沙… 窸窣…沙…

      那声音,此刻听起来,像极了…… 锁链拖曳的声音。

      动弹不得。

      不是被泥沼禁锢,而是被那景象,被那认知,冻结了每一寸肌肉,每一丝念头。冰冷的麻痹感从脊椎扩散,取代了之前的寒冷,成为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静态。

      织梦者。TA在编织。

      那些冷白色的光丝,每一次穿梭、每一次打结,都仿佛不是发生在空气中,而是直接穿刺在我的神经束上,拉扯着我意识的经纬。窸窣…沙… 的声音不再是外来的声响,它成了我颅内唯一的节拍,同步着我几乎停滞的心跳。

      我看到——不,是感知到——那些一闪而过的、熟悉的碎片被无情地织入更大的、无法理解的图案中。沉没之城的潮湿、剧场的喧嚣、星辰的碎片……它们不再是离散的记忆或体验,它们成了原材料,被拆解,被扭曲,被编织进这张无限延伸的、发光的网中。

      而我,是其中最核心、最混乱的那一团线头。

      一种前所未有的被窥视感、被解剖感席卷而来。远比低语森林那弥漫的恶意更具体,更精准,更……个人化。在这里,没有混沌的吞噬,只有冷静的、有条不紊的拆解和重组。TA不是在毁灭,TA是在……重塑。以一种我完全无法理解、无法认同的方式,重塑我的世界,重塑“我”。

      思维试图反抗,试图尖叫,试图否认这一切。但念头刚一冒出,就被那规律的窸窣声绞碎,融入背景噪音,成了编织图案里一个微不足道的、扭曲的结点。自我意识像滴入大海的墨汁,迅速扩散、变淡、失去形状。

      视野开始变化。

      不再仅仅是通过眼睛观看。那些发光丝线编织出的图案,开始直接投射在我的视网膜上,覆盖了真实的景象。复杂的、不断变形的几何图形,嵌套着那些闪烁的记忆碎片,形成一种令人疯狂的多重曝光效果。我同时看着织梦者的背影,看着森林的黑暗,看着那些被编织出的、我过去的幻影,层层叠加,边界模糊。

      现实感彻底碎裂。哪一层才是真的?或许都是真的?或许都不是?我只是这张网上一个被固定的点,被迫观看着无数个“真实”的投影同时上演。

      时间感进一步崩塌。每一次窸窣声,都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充满了无限细节的痛苦感知;同时又仿佛时间本身被加速,被编织,我看到图案在飞速成形,看到“未来”的碎片一闪而过——更多崩塌的星辰,更多扭曲的剧场,龙脊山脉巨大的阴影,以及一片无尽的、冰冷的灰烬——它们快速闪现,无法捕捉,只留下冰冷的预感和更深的绝望。

      (织梦者的手指轻轻一勾,一根光丝绷紧)一阵尖锐的、神经被拉扯的剧痛从我太阳穴窜过。 (一个复杂的结被打上)胸腔猛地一窒,仿佛心脏被无形的手攥住,停顿了一拍。 (丝线穿梭)记忆中某个早已遗忘的、平淡无奇的瞬间——childhood 时触碰过的粗糙树皮——被突然抽取、放大,变得无比清晰,带着一种突兀的、令人困惑的尖锐感,然后又瞬间被扯散,织入图案,消失不见。

      思维和记忆不再属于我。它们成了织梦者随意取用、扭曲、排列组合的原材料。我的过去,我的感知,我的痛苦,都只是TA工作台上等待处理的零件。

      一种彻底的、无力的虚无感笼罩下来。抵抗没有意义。甚至连“我”这个试图抵抗的主体,都正在被拆解、编织。存在的根基被动摇了。我不是在失去自由,我是在失去……存在的连续性,失去自我的统一性。我正在变成一幅挂毯,一个由他人之手编织成的、光怪陆离的图案。

      织梦者依旧没有回头。TA的工作专注、高效、冷漠。TA的呼吸平稳悠长,与我这边的窒息感形成残酷的对比。TA偶尔会极其轻微地偏一下头,似乎是在端详某处图案的细节,那双苍白得非人的手从未停下。

      然后,TA的动作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停顿。

      一根光丝,似乎有些打结,或者与周围的线条产生了某种不协调的张力。

      TA的手指极其灵巧地挑动了几下,试图解开它。

      但就在那短暂的瞬间,随着那根光丝的轻微紊乱,整个庞大的、发光的图案都极其微弱地闪烁、扭曲了一下。

      而就在那闪烁的裂隙中——

      我看到了别的东西。

      不是记忆碎片,不是未来幻影。

      在那图案最深处的、被无数光丝层层覆盖的核心,似乎……禁锢着什么东西。

      一团更加浓郁的、不断挣扎着的、无法形容颜色的……黑暗?

      它没有形状,却又仿佛拥有无数种形状。它像是在无声地嘶吼,疯狂地冲撞着那些束缚它的、发光的经纬线,每一次冲撞都让整个图案微微震颤,也让织梦者的手指出现那极其微小的、试图修正的停顿。

      那是什么?是被编织的“我”最核心、最不愿被触碰的部分?还是……别的什么,被织梦者一同捕获、编织进来的东西?

      那团黑暗的挣扎,带来一种奇异的共鸣。我体内那早已麻木的、濒死的部分,似乎被它绝望的冲撞所触动,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几乎察觉不到的……悸动。

      就在这时,织梦者似乎解决了那点不协调。手指一拂,光丝恢复顺滑,图案再次稳定下来,那团黑暗被彻底掩盖,消失不见。

      窸窣…沙… 编织继续,稳定,无情。

      但那一瞥,像一枚冰冷的种子,落入了我彻底荒芜的意识废墟。

      也许…… 也许这幅挂毯,并非完美无缺。也许这编织者,也会遇到……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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