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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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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pisode 02
有次晚酌周静安喝高了,捧着瓶晶蓝剔透的Bombay Sapphire对安安静静坐在边上喝柠檬水的默杀来了句:“你是不是觉得我一直在把你往外推?”
默杀还是很安静。
她略带忧郁的神色变作冷笑。话锋一转,不胜唏嘘地感叹道:“这个世界真是太可笑了。”
非常没头没尾的两句话,中间也毫无逻辑接续——至少默杀没听懂她是什么意思。
周静安没说话,叫来侍者,又点了一杯草莓百利甜,还细细絮絮地备注了一堆注意事项。她说的是英语,默杀一句也听不懂。五分钟后,那个不说话的侍者就端来一杯白而粉的奶昔状液体,还附赠一盘新切的草莓。
没有任务的时候,默杀一般都在周静安这喝酒。其实他不喝,都是她在喝。一开始怕醉,后来就养成了习惯,她好像还挺喜欢他不喝酒的,他干脆就不喝了,偶尔来一杯亮晶晶的无酒精特调过一过瘾,和她用脑机聊天,现实寂寥无声,侍者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听起来像鬼故事。这样的状态也就持续了几个月,然后他遇到了张兰,下定决心结婚,有了女儿,离婚……他又有了大把看她喝酒的时间。
等默杀终于看出那份唏嘘,周静安已转变心情,慢条斯理地伸手整理起了他刚洗过的刘海,把他一贯的中分梳成了和奈斯一模一样的一九分。
默杀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顺从的,但他此时已经很习惯她了。那只冰冰凉凉细细长长的手时不时就会按到他的头皮和那块覆盖在脑机芯片上的人造皮肤。她不断地示意默杀把头放得更低——于是他乖乖地低下额头,任她胡闹。
他的发质太软,捏不出什么形状,周静安没过多久就玩累了。默杀坐在L形沙发的短边,而她在几个短绒抱枕的拥簇下躺得像睡着般安静。
这里是周静安的私人公寓。她在城内有好几套高级公寓,装修风格大同小异,配同一个厨师团队。想来是狡兔三窟。地址太多,唯一不变的是所有公寓都位于城市的高处,也一定是顶层。
默杀又记起自己第一次到这里时的情景。绕过被灯光打出金水荡漾状的鲤鱼池,雕花栅栏电梯边站着个白手套黑西装还抹了发胶的管家,中规中矩的英式做派,却说中文。他一下子就看出这人也是个练家子。周静安招呼他快来,然后那个管家也入内按楼层。
多久没回来过了?鱼都快饿死了。
没关系,管家会喂。
推开电梯门,原来是复式公寓。客厅很宽敞,一整面弧形的玻璃落地窗,足下是灯海般的夜色。
“没多少人来过。”周静安说。“你要是喜欢,住这里也可以。”
不了,谢谢。
她似笑非笑。“那我只能让x住进来了。”
……哦。
她将盥洗室指给他看。默杀乖乖地去洗了个澡,出来时套着她提前备好的单色毛衣和宽松的裤子。
她很满意地看着这样的他,一开始只感觉少见,他灰色头发被吹干后本来就毛躁,又被套头毛衣带出一点静电。周静安仔细思考,才觉得他这副样子倒很像街上的男大学生,这样想便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默杀眨眨眼,不懂她在想什么。
周静安问:“想吃什么?我来弄。”
他大惊,在脑子里问她:你还会做饭?
“想多了啊。”她笑。“我只会订餐。”
披萨,可乐。
然后她叫来厨师,给他做了一个快赶上战斗盾大的玛格丽特。
还干了些什么,他已经忘记了。乱七八糟的,桌面一塌糊涂,地板上也掉落着零散的衣物。回忆停在他扶着额头从床上坐起。房间内的腥气已经散干净了,昨夜的疯狂就像一场幻梦。周静安套着内衣,十只圆圆的脚趾在长绒地毯里若隐若现。房间内开了暖气,她只披了一件轻柔保暖的开司米披肩坐在桌边办公,笔记本电脑映出她皮肤上一层盈盈的蓝光……她好像格外适合蓝色。
“……你又不说话了。”
长时间的寂静里,她冷不丁蹦出这么一句,搅散了他越走越远的思绪。这句子已经被酒液泡软,仿佛一荡一荡的涟漪飘出喉咙,才进入他大脑的处理中枢。
默杀扭头看到斑斓玲珑的夜景,周静安身上是一袭银色的流苏,星河般淌在棕黑的皮革沙发上,颇有她书房内题字“满船清梦压星河”的意趣。光穿过那半杯蓝色酒液,投在她五官精致而无表情的脸上,像科技水平还没有那么高时人们对未来的想象之作——这就是科幻——至于她现在的表情:周静安好像是想叹气的,却叹不出来。
默杀突然觉得自己该问点什么。
我为什么会觉得你一直把我往外推?
“你就当我没说过这话。”她厌烦起来,起身喝酒。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到他耳边。默杀看见她细白的脖颈,然后就是十枚血红的指甲。
他沉默一会儿,继续道:张兰让我转告你,别再给她打钱了。
周静安放下酒杯,吃了点新鲜的草莓,觉得好吃,顺手拿来一个,塞进了他嘴里。她看着他始料不及地被自己噎住,笑了笑:“孩子大了,要上学,要买衣服,当然也要吃饭。张兰找工作太辛苦,工资低,待遇也一般,你赚的钱又全在公会手里挪不出去,既然她从你这里一分都拿不到,我为什么不该打钱?”
周静安没有问张兰怎么知道是她。她只是默默地在心里后悔——要是自己没有劝张兰提离婚就好了。但退一万步讲,就算王一和张兰只是分居,他的杀手身份依然会影响王诺诺的生活。
有这样的爹,她注定做不了普通人。
周静安把草莓吃完了,才发现默杀一直盯着自己。
她脑子里又响起了他的声音:我会给她打钱。
周静安叹了口气:“六十七万,这是你们当时谈好的抚养费吧。结清了吗?”
他没说话。
“我本来不想问的。”她耸耸肩,也不再说什么了。那个晚上,默杀没有在她的床上过夜。
在周静安看来,默杀在四十岁前都相当幼稚,他和张兰的婚姻实在太过草率,以至于二人的关系经不起任何矛盾和摔打。婚姻的确像玻璃一样脆弱——但好的婚姻应当是双层防弹玻璃。周静安早就看出来了,默杀结婚的原因很复杂,他爱张兰,这份爱出了教堂后就变成喜欢,他像爱玫瑰一样爱她——就是把花折下来带回家,放在手心里观赏。如果枯萎了,就再摘一朵。他就是这样爱她的。似乎是为了逃避新生活带来的压力,他为自己编织出了一个一见钟情的神话。于是他的杀手人生中第一次有了一件比暗杀任务还令人操心的事:准备一场婚礼,再生一个孩子。
他在对社会还一无所知时就误打误撞地成为了许多人的信仰。因为无知,他感到自己被沉重的信赖压垮。因为无知,他只能向前回溯,回忆耳濡目染的平凡,普通人是怎样逃避生活的?扯进另一个人。再找一个队友。跷跷板是一个双人游戏,而玩弄爱情的下场是一败涂地。啊!婚姻,是婚姻!他只有在婚姻里才能低成本地忘记当前。于是,他立刻用普通人的人生课题之一来愚弄早已不再是个普通人的自己。
而十几年后,他和女儿面面相觑的情况又证明了王一的演技也很差。他想装作自己是个普通人——却连装都装不像,尾随未遂还把王诺诺吓了个半死……周静安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几乎笑出声来,靠着高背转椅打了三个电话,才确认了王诺诺竟然在微光实验室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