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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听风之号 ...

  •   第二天是周六。天刚蒙蒙亮,淡青色的天幕上还缀着几颗留恋夜空的疏星,余时风就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曾安眠。狭窄的单人床铺上只有他一人,旁边地铺上已经空了,闻骇不知何时已然悄然离开,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像一块沉默的、棱角分明的豆腐块,整齐得仿佛从未有人在那里歇宿过,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淡淡的、属于闻骇的、混合了皂角清冽和水汽的气息,若有若无地萦绕着,证明昨夜那个狼狈而坚定的少年,那场惊心动魄的逃亡,以及后巷里艰难的抉择,并非一场虚幻的梦境。

      余时风心里一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慌忙起身,赤脚踩在冰凉甚至有些刺骨的水泥地板上。晨光熹微,透过薄薄的窗帘渗进来,在房间里投下朦胧的光影。他走到书桌前,一眼就看到了那张压在老旧闹钟下的纸条。纸上字迹潦草却有力,笔画带着一种急于离开的急切和不容动摇的坚决,只有简单的五个字:“谢谢,等我消息”。旁边,整整齐齐地叠放着那套他借给闻骇的、洗得发白的旧睡衣,仿佛昨夜那个浑身酒气、眼神涣散、狼狈不堪的闻骇只是一场幻影,此刻留下的只有这近乎刻板的整洁和沉默的承诺。余时风的心才稍稍安定了几分,却又立刻被更大、更沉的担忧所淹没——他要去哪里找?人海茫茫,线索何在?会顺利吗?那些追债的人会不会也在寻找他父亲,甚至布下了眼线?闻骇这一去,会不会是自投罗网,面临不可预测的危险?

      一整天,余时风都坐立难安,心神不宁,像热锅上的蚂蚁,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却无法驱散心头的焦灼。他帮着母亲熬药,看着砂锅里翻滚的黑色汁液冒出浓重而苦涩的白气,药味弥漫在整个房间,他的心思却早已飞远,飞到了那个不知名的、可能充满危险的寻找路上;他拿起扫帚扫地,动作机械重复,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能将地砖看出花来;他擦拭着那张旧书桌,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桌面上那些深深浅浅的划痕,那是岁月和生活留下的印记。母亲坐在窗边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就着窗外灰蒙蒙的光线织着一件毛线衣,针脚细密而规律。她抬起温和却难掩疲惫的眼睛,轻声问他:“小风,是不是有什么事?一整天都心神不定的。”余时风猛地回过神,强迫自己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摇摇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窗外那片被高楼切割成方块的、灰蒙蒙的天空,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甚至带着一点刻意营造的轻松:“没什么,妈。就是在想一道物理题,很难,卡住了,有点烦。”母亲不再多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气息轻得像窗外无声飘落的一片枯叶,带着洞悉一切的疲惫和深沉的担忧。她知道儿子心里藏着事,但他不说,她便不问,这是他们母子之间无奈的默契。

      黄昏时分,夕阳挣扎着穿透云层,给老旧楼道里斑驳的墙壁和布满灰尘的扶手镀上一层脆弱的、即将消逝的、如同假金子般的金色。门外终于传来了熟悉的、略显迟疑的敲门声——三下,停顿,再两下。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小心翼翼的暗号,像是在混乱世界里彼此确认身份的密码。

      余时风几乎是冲过去,一把拉开门,动作急切得带起了微弱的风。闻骇就站在门外沉沉的暮色里,浑身裹挟着风尘与难以掩饰的疲惫,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而艰辛的跋涉。他嘴角新增了一块明显的淤青,紫中带红,边缘已经泛起了不祥的黄褐色,显然不是昨晚留下的新伤;额前黑色的碎发被汗水浸湿,几缕黏在饱满的额角;身上那件半旧的工装外套肩头蹭了一大片灰白色的泥浆,像是曾在什么地方依靠或者摔倒过,裤腿上也是斑斑点点的污渍,沾着泥土和某种难以辨明的暗色痕迹。但奇怪的是,与这一身狼狈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那双总是藏着阴霾与警惕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像拨开厚重浓云后乍现的、带着疲惫却无比坚定的星子,闪烁着一种近乎燃烧的光芒。

      “你……”余时风上下打量他,声音卡在喉咙里,目光紧紧锁在他嘴角的淤青和手背上几道新鲜的、已经结痂的擦伤上,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捏了一下,又酸又涩。

      “找到了。”闻骇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粗糙的砂纸反复磨过,声带仿佛带着磨损的毛边,却透着一股如释重负的、带着伤痕的振奋,“我爸……我找到他了。”他没进门,似乎是不想将外面的风尘和可能的晦气带进这个虽然贫寒却洁净温暖的空间。他伸手将余时风轻轻拉出门口,带到楼梯拐角处光线更加昏暗、空气中也漂浮着更多灰尘的地方,才继续压低声音说,像是怕惊扰了屋内那位病弱的母亲:“在邻市,靠近郊区的一个新开发的工地上。我找了好几个地方,最后……在一个工棚里找到他。”他的语气尽力维持着平静,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却掩盖不住话语背后可能隐藏的惊心动魄和激烈冲突。“我找到他时,他正被几个人围着……推搡,要钱……那些放债的,鼻子比狗还灵,也找到他了。”他的描述简洁,但余时风能轻易想象出那个混乱而危险的场面——污浊的工棚,面目狰狞的追债者,以及那个瑟缩在中间、可能还在试图辩解或求饶的父亲。

      余时风的心又揪紧了,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略嫌单薄的衣角,指尖冰凉。他想象着闻骇是如何独自闯入那个境地,面对那些凶徒。

      “我没怕他们。”闻骇的眼神沉静下来,那是一种被迫在极短时间内迅速生长出的、超越年龄的成熟和冷静,深处还藏着一丝未被磨灭的、属于少年的狠劲。“我跟我爸谈了,也跟那帮人谈了。”他省略了谈话的具体内容,但那必定是一场充斥着威胁、争吵、或许还有泪水与绝望的交锋。“我爸……他这次好像真的怕了,答应以后再也不赌了,会老老实实在那个工地干活,用工钱还债。”闻骇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吞咽某种极其苦涩的东西,“我跟那帮人说好了,债,我爸自己挣了钱慢慢还,他们不能再找我,不能再骚扰我或者我身边的人。我……我以后周末和寒暑假,只要有机会,也去那个工地干活,搬砖、和水泥……什么都行,能帮一点是一点,尽快把债还上。”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更低沉了些,“他们……最后答应了。”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协议。但余时风看着闻骇嘴角那块刺眼的淤青,看着他指关节上那些新鲜的擦伤和旧茧上覆盖的新茧,他知道这场“谈判”绝不可能如此轻松平和,必定伴随着激烈的冲突、恶毒的威胁,甚至可能是拳脚相加的暴力。闻骇是用自己的身体和不容置疑的决心,咬牙扛起了一片原本不该由他承担的天空,而不是选择逃避或继续堕落下去。这让他由衷地感到敬佩,和……一丝细细密密的、难以言喻的、缠绕在心脏上的心疼。

      “那你……还回来上学吗?”余时风问出了自己最关心、也最害怕听到否定答案的问题,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盼。学业是他们这样家庭的孩子几乎唯一的、相对公平的出路,他害怕闻骇就此放弃。

      “上!”闻骇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眼神灼灼,像淬了火的、百折不挠的铁,闪烁着对未来的渴望,“学我一定要上完!考上大学……这是……”他像是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转而说道:“我爸……他这次,也同意了。”他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一种复杂的、像是终于挣扎着、用某种代价换取到某种微弱认可的疲惫,但也有一丝如释重负。至少,他拼尽全力,保住了继续读书的机会,保住了那条看似最艰难、却也是唯一可能彻底改变命运的路。这同意背后有多少无奈和妥协,余时风不敢细想。

      余时风长长地、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一直紧绷如满弓的心弦骤然松弛下来,一股暖流回流到四肢百骸,让他几乎有些虚脱感。他忍不住露出一个欣慰的、发自内心的、如同雨后初霁般的笑容,眼角微微弯起,像两弯清澈的月牙,驱散了眉宇间笼罩多时的阴霾:“太好了……闻骇,真的太好了。”这笑容,像一缕真正温暖的阳光,骤然穿透了楼梯间昏暗的阴霾,也照进了闻骇布满尘埃的心底。

      看着他干净透彻、如释重负的笑容,看着他月牙般弯起的眼睛和微微上扬的嘴角,闻骇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仿佛被那光芒灼伤,耳根在昏暗光线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红,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笨拙地、几乎是有些粗鲁地从那件沾满尘土的工装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被压得有点皱的、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纸包,迅速塞到余时风手里,动作带着一种掩饰性的急促:“给……给你的。”他的声音很低,几乎含在喉咙里,像是怕被旁人听去。

      余时风疑惑地低头,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带着闻骇体温和灰尘气息的纸包。里面是几颗包装精致、在昏暗光线下也能看出色彩鲜亮饱满的水果糖,糖纸光滑闪亮,印着外文商标,和他平时攒零钱买的那些包装简陋、甜得发腻的廉价水果硬糖很不一样,看起来价格不菲,与闻骇此刻这一身狼狈的装扮格格不入。

      “路上看到的……便利店,顺手买的。”闻骇的语气有点生硬,眼神飘向楼梯下方那片更深的黑暗,不敢与余时风对视,仿佛在研究那里积攒了多少灰尘,“谢……谢你昨天……收留我,还有……之前所有的事。”他的道谢依旧笨拙,词汇贫乏,却比任何华丽的语言都更真诚,更沉重,承载着他所有难以言喻的感激。

      余时风看着掌心那几颗晶莹漂亮、如同宝石般的糖果,心里像是被温热的、甜丝丝的涓流缓缓浸过,每一个角落都被滋润得柔软而熨帖。他明白这不仅仅是几颗糖,这是闻骇笨拙的回报,是他小心翼翼维护的自尊,也是他试图分享的、可能仅有的、一点干净的甜。他小心翼翼地、像对待珍宝一样,剥开一颗亮红色的糖纸,将里面那颗圆润的糖果放进嘴里。瞬间,甜丝丝的、浓郁而纯正的莓果味道在舌尖欢快地化开,带着真实的果酸和香气,不像廉价糖果那样只有单一的甜腻。那甜味毫无阻碍地、顺畅地一路蔓延,甜进了心底最深处,驱散了连日来积压的所有苦涩、担忧和沉重的阴霾。

      “很甜。”他仰起脸,对着闻骇笑着说,眼睛因为笑意弯成了更好看的月牙,糖块在腮边鼓起一个小小的、柔软的包,让他苍白的脸颊多了几分生气。

      闻骇看着他含着糖微微鼓起的脸颊,看着他被糖分滋润得亮晶晶的、带着纯粹笑意的嘴唇和眼睛,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随即又慌乱地加速起来。他慌忙低下头,盯着自己沾满尘土、甚至看不清原本颜色的鞋尖,含糊地应了一声:“……嗯。”嘴角却几不可察地、不受控制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微小、转瞬即逝、却真实存在的弧度,像阴霾天空偶然闪过的一丝微光。

      悬在头顶的、名为债务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似乎暂时被移开了,虽然不知道那根头发丝还能支撑多久。未来的路依然布满荆棘,沉重得远超他们这个年纪所能承受的负荷——闻骇需要一边拼命学习追赶落下的功课,一边在周末和假期奔赴工地,用尚且单薄的肩膀换取微薄的薪酬;余时风要面对母亲日益加重的病情和自身那难以启齿的、如同定时炸弹般的健康隐患,以及清贫的生活。但至少,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他们终于携手,用彼此的勇气和坚持,劈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窥见了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希望的光隙。并且,他们不再是独自面对这冰冷的世界。他们有了彼此,如同在狂风暴雨中紧紧依偎的两株幼苗,共同汲取力量,对抗着命运的严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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