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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骇浪与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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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时风最终办理了休学,一年。诊断书上的“尘肺病二期”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他和正常的高三生活之间。那辆名为“高考”的列车,载着其他同学呼啸而去,将他独自留在了这个充满消毒水气味和缓慢时间的站台。
闻骇的生活则变成了一个高速旋转、几乎要散架的陀螺,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无法停歇。轨迹被切割成三个泾渭分明却又彼此挤压的部分:一边是发疯似的拼命打工攒钱——建筑工地、外卖站点、餐厅后厨,哪里能挣到钱,哪里就有他沉默而疲惫的身影,汗水浸透了他每一件廉价的工装,指缝里的灰泥仿佛永远也洗不干净;一边是咬着牙,像啃噬硬骨头一样自学高三所有的课程,常常在工地的临时板房里,就着那盏昏黄摇摆、接触不良的灯泡,看书到深夜,眼皮打架就用冷水泼脸,公式和图纸与钢筋水泥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同时还要分出心力,像精密仪器一样,时刻关注着日益虚弱的余时风的状况,以及自己母亲那边偶尔传来的、关于父亲还债进展的、时好时坏的消息。他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皮筋,绷得紧紧的,不敢有丝毫松懈,全凭着一个钢铁般的、近乎偏执的信念在支撑:活下去,无论如何,要带着时风的那份期待,一起活下去。钱、学业、时风的病,像三座大山压在他年轻的脊梁上,但他从未吭过一声,只是眼神愈发沉静,像深不见底的潭水。
第二年夏天,当蝉鸣再次撕扯着闷热的空气,闻骇独自走进了高考考场。没有父母的送考,没有同学的加油,只有口袋里余时风之前偷偷塞给他的一支据说能带来好运的旧钢笔,和心底那份沉甸甸的、为两个人而战的决心。考场里笔尖沙沙,他心无旁骛,将所有的专注和这些日子积攒的所有力量,都倾注在了答卷上。
放榜那天,他拿着那张单薄却重若千钧的纸——某所重点大学土木工程专业的录取通知书,第一时间冲到了医院,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汗水浸湿了他的后背,不知是因为奔跑,还是因为紧张。
病房里,余时风的精神比之前更差了,长时间的卧床和病痛的消耗让他消瘦得几乎脱形,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大部分时间都在药物作用下昏睡,清醒的时间短暂得像碎金。闻骇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坐在床边,将那张通知书像放置最珍贵的、易碎的宝物一样,轻轻展开放置在他的枕边,屏住了呼吸。
似乎是感应到了那份不同寻常的重量与希冀,余时风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起初是涣散的,蒙着一层疲惫的薄雾,当他逐渐聚焦,看清枕边那张纸上清晰的“录取通知书”字样以及那枚象征着远方和未来的鲜红校徽时,那双原本因久病而混沌黯淡的眼睛里,瞬间像是被注入了微弱却璀璨的光彩,亮得惊人,像夜空中突然炸开的星火。他吃力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不断颤抖的、瘦可见骨的手,想要去触摸那张纸,仿佛想确认这不是又一个因思念和愧疚而产生的、美好的梦境。
闻骇立刻伸出手,温暖而粗糙、布满新旧茧子的手掌完全包裹住他冰凉颤抖的手指,引导着他的指尖,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抚过通知书上那枚凸起的、带着质感的校徽,抚过每一个代表着他无数个不眠之夜和汗水的、清晰的铅字,像是在进行一个庄严的仪式。
“你看……我考上了……”闻骇的声音堵得厉害,巨大的喜悦和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悲伤交织在一起,让他的声音哽咽不成调,眼眶瞬间就红了,“我说过的……我能考上……我们……我们说好的……一起……”他说不下去了,喉咙像是被什么热烫的东西堵住,只能紧紧握着余时风的手,用尽全身力气。
余时风的嘴角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向上牵起,露出一个虽然极其虚弱却无比真实、无比欣慰、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笑容,清澈的眼泪同时无声地从眼角迅速滑落,迅速浸湿了苍白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枕头。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只能发出极其微弱的气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带着气管摩擦的嘶哑:“……真好……闻骇……真……好……”
我知道你能做到。我一直都知道。对不起,不能和你一起了。
这未尽的话语,无需声音,已然清晰地、重重地传递到闻骇剧痛的心底,像最温柔的刀,割裂着他的五脏六腑。
闻骇再也抑制不住,俯下身,极其小心地、珍重万分地拥抱住他瘦骨嶙峋、几乎一碰即碎的身体,滚烫的眼泪汹涌而出,迅速打湿了余时风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留下深色的痕迹。这个拥抱,轻得像羽毛,生怕弄疼了他,却又重得像一生的承诺和无声的告别。他感受到怀里身躯的微弱起伏和单薄,心痛得无法呼吸。
大学的费用和生活费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像另一座现实的大山。闻骇申请了最高额度的助学贷款,同时在校外打了好几份工,日程排得密不透风,像一台精准而疲惫的机器。他不能再像高中那样几乎整天守在医院,但每天雷打不动的电话和视频,以及省吃俭用、准时寄回来的钱和各式各样他打听到的、据说对肺有好处的营养品,从未间断,如同一种沉默的、坚定的仪式,维系着相隔两地的牵挂与温度,像一根看不见的、坚韧的丝线,连接着两个在命运波涛中挣扎的灵魂。
余时风的病情在缓慢却不可逆转地恶化,像一盏渐渐耗尽灯油、火光越来越微弱的古旧油灯。呼吸衰竭的征兆开始明确显现,他需要依赖氧气机的时间越来越长,那根透明的塑料管成了他与世界之间脆弱而必要的纽带,像生命的脐带。医生私下里找闻骇和余时风日益憔悴、眼神空洞的母亲谈过几次话,语气委婉却含义明确,无非是“尽量减少痛苦”、“提高最后阶段的生活质量”以及那句最沉重的、如同最终判决的——“做好必要的心理准备”。
余时风母亲的身体和精神也在这场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消耗战中彻底垮塌了下去,巨大的悲伤和无力的愧疚掏空了她最后一丝生气,她常常握着余时风的手,一坐就是一天,眼神呆滞,仿佛灵魂早已随儿子一起被病痛带走。照顾儿子的重担,更多地落在了闻骇和一位请来的、沉默寡言的护工肩上。那个曾经只会用拳头和冷漠对抗世界的沉默叛逆的少年,在生活一次又一次残酷的磨砺下,早已被锻造成为一个沉默而坚韧、能扛起一切、眼神里藏着深海的成年男人。
大学四年,闻骇过得像一台永不停歇、高速运转、不断自我压榨的机器。所有的日程被精确到分——学习、打工、攒钱、挤时间赶回那座弥漫着药味和悲伤的城市。他没有朋友,没有娱乐,所有属于青春的躁动和闲暇都被剥离,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这无尽的、令人窒息的循环之中。他不敢停下,甚至不敢流露出丝毫脆弱,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身后两个破碎家庭唯一的、最后的指望和支柱,是余时风在混沌意识中偶尔清醒时,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存在。他的世界,只剩下责任、债务和那份深埋心底、无法言说、却支撑着他全部动力的情感。
余时风则被彻底困在了方寸之间的病床上,靠着各式各样的药物和持续不断的、带着嘶嘶声的氧气维持着微弱的生命之火,透过一方窗户,看着外面的梧桐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秃,再覆上白雪,周而复始,如同他循环往复的病情。他的世界被疾病挤压得极小,小到只剩下病床的范围,小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楚和费力的嘶鸣,小到只剩下等待闻骇下一次电话或探望的、微薄的、支撑着他活下去的期盼。他的身体像秋叶般日渐枯萎,生命力肉眼可见地流逝,但眼神却出乎意料地依旧清澈,甚至沉淀出一种历经极致磨难后的异样平静和温柔,像被风雨洗礼过的、平静的湖面。
他会在精神稍好的、如同偷来的时分,给闻骇发去很长的短信,用虚弱却依旧工整的字迹,耐心地鼓励他,笨拙地跟他分享自己读到的某段文字、听到的一首老歌的旋律,或者只是絮叨一些病房窗台上落下了一只什么鸟、今天护士换了一朵哪种颜色的、带着朝露的鲜花之类微不足道的、却充满生命气息的琐事。他从不抱怨日夜不休的疼痛和窒息感,短信的结尾总是“今天感觉好多了”、“阳光晒进来很暖”、“别担心我”,用谎言编织着安宁,试图减轻远方那个人的负担。
闻浩读着这些短信,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扎在他心口最软的地方,泛起绵密而尖锐的疼,但同时,又有一股无法言说的、无穷的、温柔的力量从那些温柔的字句里滋生出来,支撑着他熬过一个又一个难关,在深夜的图书馆,在嘈杂的工地,在拥挤的地铁上,给他继续前行的勇气。他们是彼此在黑暗海洋中,唯一的灯塔。
他们就这样,靠着这细微的、时断时续的电波信号,隔着遥远的距离,艰难却固执地支撑着彼此,竟然也踉踉跄跄地走过了漫长而艰难的四年。像是两只受伤的鸟,用折断的翅膀互相依偎,在风暴中飞完了最艰难的一段旅程。
闻骇以异常优异的成绩从大学毕业,并很快找到了一份薪水不错、前景良好的工作。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毫不犹豫地将余时风转到了医疗条件和设备都更好的医院,同时租下了一个虽然狭小但干净整洁、窗户朝南、通风向阳、远离工业区的房子,小心翼翼地将余时风和憔悴不堪、几乎失去反应的母亲接了过去。他以为,拼尽了全力,生活终于艰难地撬开了一丝缝隙,对他们露出了极其微弱的、怜悯的微笑。他于是更加拼命地工作,近乎疯狂地想要赚更多的钱,盘算着要给余时风用上最好的药,寻找国内外一切可能、哪怕希望渺茫的治疗机会和药物实验,哪怕仅仅只是延缓,只是多争取一天、一小时、一分钟。
然而,尘肺病终末期的残酷,还是远远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想和准备。持续的、日益严重的缺氧对全身器官造成的损害是不可逆的。余时风的身体机能,依旧在他绝望的、无力的注视下,一点点地、无可挽回地走向衰竭,像沙漏中不断流逝的沙,无法挽回。
最后的时光,是在那个洒满阳光的、闻骇精心布置的小家里度过的。余时风在某次难得的、清醒的片刻时,轻声说他不喜欢医院里永远散不掉的、冰冷的消毒水味道,想在家里,闻一点“生活的气息”,看看阳光。闻骇红着眼眶,尊重了他最后的意愿,他知道,这是时风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温柔的眷恋。
他瘦得彻底脱了形,像一副蒙着薄皮的骨架,安静地陷在柔软的床铺里,轻得像一片羽毛,苍白得像一件即将碎裂的、精致的瓷器。呼吸对于他来说,已经变成了一件需要耗费全身力气才能完成的、艰巨而痛苦的任务,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艰难而剧烈的起伏和喉咙深处细微却清晰的、如同风箱破洞般的哮鸣音,听着都让人感到窒息般的心碎。
闻骇毅然辞掉了刚刚稳定、前途大好的工作,寸步不离地守在他床边。他早已自学并熟练掌握了所有必要的护理知识,能极其专业而轻柔地帮他吸痰、按摩萎缩的肌肉、擦拭虚汗不断的身体,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痛楚和温柔。他看着他深爱的人,在病痛的折磨下一点点耗尽生命,却无能为力,这种痛苦,远胜于他经历过的任何□□上的创伤。
余时风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短暂得如同指缝间的流沙。偶尔醒来,他会微微转动眼眸,寻找并定定地看着守在一旁、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的闻骇,眼神依旧像过去一样温柔,只是里面盛满了深不见底的歉意和浓得化不开的、令人心碎的不舍。他会用尽全身积攒起的一点点力气,极其缓慢地抬起枯瘦如柴、几乎只剩下骨头的手,颤抖着,轻轻碰碰闻骇布满胡茬、写满疲惫的脸颊,碰碰他因为长期操劳和睡眠不足而深陷的、带着青黑阴影的眼窝和总是紧蹙在一起的眉头,像是在抚摸一件珍贵的记忆。
“…对不起……又拖累你了……” “…别哭…要…笑一笑……” “…闻骇…要…幸福啊……”这些话语,是他断断续续、用尽生命最后全部气力,挤出的微弱气音,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带着他全部的牵挂和祝福,也像凌迟的刀,切割着闻骇的心。
闻骇紧紧握着他冰凉的手,贴在自己滚烫的、泪湿的脸颊上,眼泪不受控制地无声流淌,他却努力地、极其困难地向上扯动嘴角,挤出一个比哭泣还要令人心碎的笑容,一遍又一遍,不知是在安慰对方,还是在安慰自己地重复:“没有拖累……从来都没有……是我不好……是我没能照顾好你……时风……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一直……我就在这儿……”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淋淋的心头挖出。
在一个异常平静的、阳光如同温暖的琥珀般的秋日下午,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柔柔地洒在床前,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安静的、仿佛凝固了的光斑。余时风的呼吸慢慢变得极其微弱、悠长,间隔越来越久,最终,如同一声轻轻的、带着遗憾的叹息般,悄然停止,消散在温暖的空气里。
他看起来像是终于陷入了沉睡,面容平静,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柔的浅浅弧度,仿佛卸下了所有沉重的负担,挣脱了病痛的枷锁,去往了一个没有尘埃和窒息的地方。
闻骇紧紧握着他渐渐失去温度、变得僵硬的手,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没有发出嚎啕的哭声,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尊被巨大悲伤和空白彻底凝固的石像,仿佛连心跳都随之停止。只有无声的眼泪不断涌出,滑落,一滴一滴,砸在明亮的地板上,碎裂开来,映照着窗外那片高远的、无情的、依旧湛蓝的天空。
窗外,天空很高,很蓝,几缕白云悠悠地飘过,不带一丝牵挂。远处隐约传来孩童追逐玩耍的、充满生命力的清脆笑声。世界依旧按照它固有的节奏喧嚣运转,从不为任何人的来临或离去停留片刻,冷漠而真实。
他生命里唯一的那缕温柔而坚韧的风,在那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