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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写给妈妈的一封信[见信如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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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时风病重时,为妈妈写了一封信,等死后经由闻骇传递给她。
信送到余妈妈手中的那天,是一个铅云低垂、闷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午后。闻骇揣着那几页被时风和自己不像一个信使,更像一个手持利刃的刽子手,即将要去剖开一位母亲刚刚结痂的伤口,将那血淋淋的、关于儿子隐秘内心和最终诀别的真相,赤裸裸地呈现在她面前。
他敲响了那扇贴着褪色“福”字的门。门开了,余妈妈站在门后,她似乎更瘦小了,像一枚被秋风榨干了水分的叶子,眼窝深陷,眼神空洞。闻骇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只是笨拙地、双手将那个装着信纸的干净信封递了过去,低哑地说:“阿姨……时风……留给您的。”
余妈妈的目光落在信封上,那上面是儿子熟悉的笔迹,写着“妈妈亲启”。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然后颤抖着,用一种近乎抢夺的姿势接过了信封,紧紧捂在胸口。她没有问一句话,只是深深地看了闻骇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悲伤,有疑惑,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于这封信内容的恐惧。然后,她默默地、缓缓地关上了门。屋内,她拆开了信白纸黑字针扎一样落入眼中:
妈妈:
当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想,我已经不在了。
请原谅我用这种方式告别。我知道,面对面的离别对我们都太过残忍。我怕看到您的眼泪,那会比病痛更让我难以承受。我也怕自己在您面前,会失去坦然的勇气,变成一个只想躲在妈妈怀里哭泣的、胆小的孩子。
所以,请允许我用笔,和您说说话。像小时候那样,说一些悄悄话。
妈妈,对不起。
这大概是我最想对您说,却又一直没能好好说出口的话。
对不起,让您为我操劳了一生。从我记事起,您就像一台永不疲倦的机器,在轰鸣的纺织车间里,在永远有洗不完的衣服和做不完的家务的家里,不停地转动。我记得您被棉絮呛得不停咳嗽的背影,记得您冬天浸泡在冷水里红肿开裂的双手,记得您把碗里唯一的肉丝夹到我面前时,那故作轻松的笑容。
妈妈,我记得所有。我记得您每一个疲惫的瞬间,也记得您看我时,那双永远充满慈爱和希望的眼睛。
正是因为我记得,所以我才更心疼,更愧疚。
我知道,我的病,是压垮您的最后一根稻草。您常常背对着我偷偷抹泪,责怪自己,觉得是您常年在车间工作带回来的“病气”传给了我,或是没有给我一个更强壮的身体。不是的,妈妈,请您千万不要这么想。能成为您的儿子,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运和福气。我们家的贫穷,不是您的错;时代落下的一粒灰,变成压在我们身上的山,这更不是您的错。您已经用您柔弱的肩膀,为我扛起了所能扛起的一切。
我常常想,如果我能再争气一点,如果我能快点长大,找一份好工作,赚很多钱,让您早点离开那个车间,好好休息,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那该多好。可惜,命运给了我一个太过仓促的时限。
妈妈,不要为我难过。虽然生命短暂,但我真的觉得自己是富足的。我拥有您毫无保留的爱,我读了很多书,看到了知识构筑的广阔世界,我也曾真切地、深刻地喜欢过一个人。
是的,妈妈,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他叫闻骇。
这个名字,您或许有印象。就是住在对面那栋旧楼里,那个看起来有点凶,不太爱说话,有时候晚上会和人起冲突的男孩子。
写到这里,我仿佛能想象到您可能会有的惊讶,甚至是一丝不安。请听我说完,妈妈。
闻骇他,和外人看到的样子,很不一样。
我第一次真正认识他,是在学校的自行车棚。他的自行车坏了,一个人蹲在那里,很固执又很笨拙地修理,满手油污,眼神像一头被困住的小兽,倔强,又有点无助。我帮他递了油,他别扭地道了谢。那时候我就觉得,他并不像大家说的那么可怕。
后来,我看到了更多面的他。他会因为一道复杂的物理题而眼睛发亮,会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悄悄喂食流浪的小猫,会在别人嘲笑我体质弱跑不快时,默默地递给我一瓶水。他活得那么真实,爱憎分明,像一团包裹着尖锐石块的火焰,外表冷硬,内里却藏着不为人知的温暖。
我知道他的家庭很不幸,有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让他背负了不该由他背负的债务和压力。他不得不用冷漠和尖锐来保护自己,独自对抗着来自生活的恶意。妈妈,您知道吗?看到他的时候,我常常会觉得,我们其实是同一类人。都在生活的泥泞里挣扎,都习惯了沉默,都把真正的自己藏得很深很深。
不同的是,您用温柔和坚韧包裹了我,让我在清贫中依然能感受到世界的暖意。而他,则选择了用一身尖刺,去面对所有的风雨。
我心疼他,就像心疼那些年为了我独自咬牙坚持的您。
我不知道这种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也许是在那个他因为追债的人而受伤,我帮他处理伤口,他明明疼得厉害却硬撑着说不疼的黄昏;也许是在那个我们一起站在操场边,他看着远方说“真想快点长大,跑得远远的”的瞬间;也许,仅仅是在无数个平凡的日子里,我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追寻着他那孤独而又挺直的背影。
我喜欢他,妈妈。
这是一种和我对您的爱截然不同的感情。它让我心悸,让我慌乱,也让我在面对病痛和死亡时,感到加倍的遗憾和不甘。我想活下去,不仅仅是为了您,也是为了能有多一点的时间,去靠近他,去了解他,哪怕只是作为朋友,静静地陪在他身边。
这份感情,我从未对他言明,以后也永远不会了。这世间予我已是奢求过多,我不敢再贪心。他有他的路要走,他应该有一个光明灿烂的未来,而不是被一个注定要提前退场的人羁绊。
我把这个秘密告诉您,是因为您是我最信任、最亲密的人。我不想带着这个巨大的秘密离开,让它在另一个世界继续沉默。我也希望您能知道,您的儿子,在他有限的生命里,也曾如此真切地、像所有普通人一样,体会过心动的美好。这份感情,或许不为世俗所常见,但它干净、纯粹,是我短暂生命中一抹惊心动魄的色彩,让我觉得不虚此行。
妈妈,我走了以后,请您一定要好好生活。
不要再那么拼命地干活了。我存了一点点钱,放在我书桌左边抽屉的笔记本夹层里,虽然很少,但希望能对您有一点点帮助。政府应该也会有一些抚恤,请您一定去申请,那是您应得的。
天冷了记得添衣,咳嗽了要按时吃药,不要再吃剩菜剩饭了。您为我辛苦了一辈子,以后的日子,请务必、务必为自己而活。
如果……如果以后您偶尔遇到闻骇,如果他过得还好,请您不必对他多说什么,只需像对待一个普通的邻居孩子那样,对他点点头就好。如果他遇到了难处,而您恰好有能力,请您在不为难的情况下,稍稍帮帮他。就当是,替我看看他。
我知道这个请求很任性,请您原谅我最后的一点私心。
死亡,我并不十分害怕。我只是舍不得。舍不得您,舍不得这个虽然苦难却也有星光的世界,舍不得……那份从未说出口的喜欢。
妈妈,请不要为我哭泣太久。
想想我们在一起的那些好的时光。想想我拿到好成绩时,您脸上骄傲的笑容;想想夏夜里,我们坐在院子里,您摇着蒲扇为我赶蚊子,我指着天上的星星,告诉您它们的名字。这些记忆,是我留给您最珍贵的礼物,它们会比我的生命存在得更久。
我将变成风,变成云,变成清晨落在您窗台上的那缕阳光,变成夜空里注视您的那颗最温柔的星星。我会一直一直,在您身边。
所以,请带着对我的爱和记忆,勇敢地、好好地走下去。
妈妈,谢谢您。谢谢您给予我生命,谢谢您用尽一切养育我。能做您的儿子,我很幸福,非常非常幸福。
永别了,妈妈,请保重身体。
——时风绝笔
后缀新添了几行字:
阿姨:
我是闻骇。
这封信,是时风在最后的日子里,断断续续写成的。他嘱咐我,在他离开后,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交给您。
他走得……很平静。就像他信里写的那样,他觉得很幸福,因为有您。
阿姨,对不起。我知道,我的存在,可能让您更难过。时风在信里提到了我,这或许会让您感到意外,甚至……不适。请您相信,我从未想过要打扰他的生活,更从未想过要伤害他。他就像……就像一道光,照进了我原本一片灰暗混乱的生命里。
是我,承受了他的恩惠,他的温暖,却无力回报。
他是我见过最干净、最善良、也是最勇敢的人。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却承受了这么多。这个世界亏欠他太多,也亏欠您太多。
请您节哀。时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他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您能过得好一点,轻松一点。
我没有什么本事,但还有力气。以后家里有什么重活、累活,您不方便做的,比如换煤气、修水电、买米买面,只要您不嫌弃,随时可以让对楼的刘大爷叫我一声,我马上就到。
这是我的承诺,也是对时风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弥补。
闻骇没有离开。他就那么僵硬地、沉默地站在门外,背靠着冰冷斑驳的墙壁,像一尊被遗弃的、凝固的雕像。门内,起初是死一般的寂静。然后,传来一阵压抑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的呜咽,那声音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了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的嚎啕。那哭声里充满了绝望、不甘、以及一个母亲失去唯一骨肉后那无法形容的剧痛。闻骇闭上眼,紧握的双拳指节泛白,那哭声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心上。他不知道时风在信里具体写了什么,除了时风曾在某个黄昏,望着窗外,轻声对他说过一句:“我想让妈妈知道……真实的我,全部的我。”他只知道,自己带来的这封信,无疑是在这位母亲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甚至可能是一把刀。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疲惫的抽泣,最终归于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闻骇又在门外站了许久,直到双腿麻木,才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离开。
接下来的几天,闻骇过得浑浑噩噩。他不敢去打听,也不敢主动出现在余妈妈面前。他害怕看到她那充满谴责或痛苦的眼神。他只能在深夜,躲在窗户后面,偷偷望着对面那扇同样漆黑的窗户,心里充满了负罪感和无力感。
直到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闻骇正准备出门去做夜工,刚走到楼下,却被一个沙哑的声音叫住了。
“孩子。”
是余妈妈。她站在楼道口昏暗的光线里,身影佝偻,眼睛依然红肿,脸色蜡黄,皱纹仿佛一夜之间又深刻了许多,整个人像一朵迅速枯萎的花。但奇怪的是,她的眼神却不再像前几天那样空洞绝望,而是沉淀下一种异样的、近乎悲悯的平静。她看着闻骇,这个高大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局促、甚至有些瑟缩的年轻人,看了很久很久,目光像是要穿透他坚硬的外壳,看到他内心同样深重的痛苦。
然后,她慢慢地走上前,伸出那双布满老茧、曾经抚育了时风、也撑起了这个家的手,轻轻地、拍了拍闻骇紧绷僵硬的手臂。那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
“孩子,”她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粗粝沙哑,“风风……他在信里,都告诉我了。”
闻骇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惶、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看穿所有秘密后的慌乱。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余妈妈没有再就这个话题多说什么。她没有质问,没有责怪,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不满。她只是用一种近乎温柔的、带着巨大悲伤的理解,接纳了这个事实。她颤巍巍地从怀里拿出一个洗得发白、边缘已经起毛的旧蓝色布袋,塞到闻骇手里。布袋很轻,却仿佛有千钧重。
“这是风风以前……收拾东西的时候,说要留给你的。”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努力维持着平稳,“他说,你以后……用得上。”
闻骇的手指有些颤抖,他慢慢地打开那个还带着余妈妈体温的布袋。里面是一本他无比熟悉的书——那本他曾经见时风反复翻阅、书页已经泛黄的《狭义与广义相对论浅谈》。书的封面和边角都被细心地用挂历纸包好了,保存得异常完好。他翻开扉页,右上角是那个他熟悉的、清秀而有力的“余”字。而在那个“余”字的旁边,空白的部分,多了一行稍显稚嫩却写得极其认真、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的字迹,墨色尚新,显然是时风在病重后期,特意添上去的:
“给闻骇:愿知识为你插上翅膀,飞往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余时风”
那一刻,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堤防,所有用来对抗这个世界的冷漠和坚硬,都在这一行字面前,土崩瓦解,溃不成军。时风知道他不爱读书,知道他向往自由、想要逃离,却仍以这种最温柔、最契合他内心渴望的方式,给了他最真挚的祝福和期许。这本书,不是施舍,不是怜悯,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最深切的理解和托付。
闻骇这个习惯了在黑暗中独行、用拳头和戾气面对一切的青年,再也无法抑制。他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他蹲下身,就蹲在满是灰尘的楼道口,用那双曾经沾满油污、打过架、此刻却小心翼翼捧着那本书的手,捂住了脸。压抑了太久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他失声痛哭,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像一个在茫茫人海中终于被认领、却又瞬间失去一切的迷路孩子,哭得无助而绝望。他紧紧抱着那本书,仿佛抱着那个早已消散的、温暖而干净的灵魂,抱着他生命中唯一出现过的、却转瞬即逝的光。
余妈妈没有劝阻,也没有上前搀扶。她只是默默地站在他身边,浑浊的眼泪顺着她深刻的笑纹,无声地、不断地滑落。她失去了一个用生命爱着的儿子,而眼前这个蹲在地上痛哭失声的年轻人,何尝不也是失去了他冰冷青春里,唯一肯靠近他、理解他、给予他温暖和祝福的亮光?命运的残酷,同时碾压了两个人,而这一刻的泪水,是他们共同的哀悼。
风过狭窄的小巷,带来远方城市模糊不清的喧嚣声,也卷起了地上的几片落叶。那风里,似乎也带来了深植于这片苦难土壤之下,那一点点微弱却固执地不肯熄灭的、人性的微光。它源于一位母亲超越个人悲痛的理解,源于一个青年未被磨灭的良知与痛楚,更源于那个早已逝去的少年,用他短暂的生命和纯净的爱,所留下的、永恒的回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