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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叶随风动 ...

  •   自从那次巷子里无声的赠书之后,余时风和闻骇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种难以言说却切实存在的微妙变化。在学校里,他们依然很少交谈,仿佛两条平行线,沿着既定的轨道运行,在同学和老师眼中,他们依旧是两个世界的人。闻骇依旧独来独往,上课不是趴着睡觉就是眼神空茫地看着窗外,偶尔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也多半是站着一言不发,用沉默抵抗一切,换来几声无奈的叹息和台下同学窃窃的、带着隔阂与不解的嘲笑。余时风则依旧是那个安静到近乎透明的好学生,终日埋首于高高垒起的书本和试卷之间,成绩单上的名字总是毫无悬念地排在最前面,是老师夸赞的榜样。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像是地下悄然交汇的溪流,表面平静,内里却已相通。

      比如,每次课间操排队的时候,人群熙攘,闻骇的目光会下意识地在攒动的人头中寻找那个清瘦安静的身影,在他身上停留一两秒,确认什么似的,然后又迅速移开,望向别处,仿佛只是无意的一瞥,但那瞬间的寻找却无比精准。

      比如,余时风每周去图书馆还书的时候,会顺便在科普杂志区流连片刻,若是看到新到的《科学世界》或《Newton》,便会不动声色地借出来,然后“不经意”地放在闻骇那张总是空着的、落满灰尘的课桌角落,像留下一个无声的讯号。

      再比如,放学后如果恰巧在空旷的车棚遇到,闻骇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立刻偏腿上车,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而是会推着那辆吱呀作响的二八大杠,和余时风一起,沉默地走过从车棚到校门口那一小段坑洼不平的路。两人之间往往并无对话,只有车轮滚动的沙沙声和彼此并不完全同步的脚步声,直到那个必须分开的、通往不同世界的岔路口。然后,一个向左,一个向右,融入黄昏的人流。

      这是一种无声的默契,像地下工作者在暗流中谨慎地交换信号,小心翼翼,心照不宣。他们都身处各自并不轻松、甚至称得上艰难的现实里,疲惫地应对着生活的重压。而这一点点微不足道、几乎不为人知的交集,却成了灰暗日常里意外透进的一丝微光,微弱,却真实地存在着,让他们谁都不忍心,也舍不得亲手掐灭。

      深秋的某一天,冷空气已经开始盘旋,带着萧瑟的寒意。轮到余时风值日打扫物理实验室。实验室孤零零地位于科技楼的顶楼,平时除了上课,人迹罕至,走廊里总是弥漫着一股尘埃和金属冷却剂混合的清冷气味。等他仔细擦完最后一张实验台,拖干净地面,将器材归位,窗外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浓重的墨蓝色吞噬了最后一缕霞光,只有远处城市的灯火在闪烁。整栋教学楼空空荡荡,仿佛一个被遗弃的巨壳,只剩下走廊里几盏接触不良的声控灯,随着他孤零零的脚步声,迟钝地亮起,又在他走过之后迅速熄灭,将他身后的道路重新抛入黑暗,寂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背着书包,沿着空旷的、回荡着自己脚步声的楼梯下楼。走到二楼楼梯拐角,那片光线格外昏暗的平台时,下面传来一阵被刻意压抑、却依旧能听出激烈情绪的争吵声,猛地拽住了他的脚步,让他瞬间停在了原地。

      “……我说了没有!你们有完没完!”是闻骇的声音,像绷紧到极致的钢丝,压抑着极大的、几乎要失控的愤怒,声音在空旷的楼梯间里碰撞回荡。

      另一个粗哑油腻的男声响起,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小子,别他妈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老子躲起来当缩头乌龟,这债你就得替他扛着!天经地义!再不拿钱,信不信我们天天来学校门口堵你?让你在这破地方也他妈待不下去!”声音里充满了无赖的嚣张。

      余时风的心猛地一沉,像是骤然坠入了冰窟,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他立刻停下脚步,屏住呼吸,下意识地将身体紧靠在冰冷粗糙的墙壁后,一动也不敢动,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你们敢!”闻骇的声音像是从紧咬的齿缝里生生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濒临爆发边缘的颤抖,像是在极力克制着扑上去的冲动。

      “你看我们敢不敢!”另一个声音嗤笑起来,充满了恶意的嘲弄,“听说你小子还是个成绩不错的苗子?想考大学?哼,我们要是在这校门口、在你教室里闹起来,你看学校还会不会要你这种惹是生非的麻烦精!你看你还能不能安心考你的狗屁大学!”话语像毒蛇一样,精准地咬住了闻骇最致命的软肋。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余时风紧紧贴着墙壁,指尖发凉,他能清晰地想象出闻骇此刻的表情——一定是下颌绷得像铁,眼神凶狠得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遍体鳞伤却无力反击的幼兽,充满了滔天的愤怒和更深沉的、几乎能将人淹没的无力感。那沉默,比争吵更让人心惊。过了一会儿,闻骇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而沙哑得可怕,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和妥协:“……再给我点时间。”这几乎是哀求,带着屈辱。

      “下周五!就下周五!拿不出五千块,后果自负!”那个粗哑声音恶狠狠地丢下最后通牒,接着是杂乱的、毫不顾忌的脚步声,咚咚地敲击着水泥地面,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楼梯下方,留下空洞的回响。

      狭窄的楼梯间里骤然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头顶灯丝发出的微弱电流声,滋滋作响。

      余时风犹豫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不知道该不该在这个时候走下去,不知道该说什么,能做什么。就在他踌躇之际,下面传来一声极其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类似受伤动物般的呜咽,紧接着,是拳头狠狠砸在坚硬墙壁上的闷响。砰!一下,又一下,沉闷而绝望,在空荡的楼梯间里显得格外惊心,仿佛砸在余时风的心上。

      他的心也跟着那残忍的声响一下下抽紧,泛起细密的、尖锐的疼痛。

      最终,他还是吸了一口气,尽量放轻脚步,一步步走下了最后几级台阶,像是踏入了一个充满痛苦和难堪的领域。

      闻骇背对着他,站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额头死死抵着冰冷斑驳的墙壁,整个背脊弯曲成一个充满痛苦和压抑的弧度,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他的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节处已经一片红肿破皮,惨不忍睹,正丝丝缕缕地渗着血珠,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暗红色。

      听到身后轻微的脚步声,他猛地转过身,眼神惊惶而警惕,像一只被突然闯入者惊动的、充满攻击性的豹子,随时准备扑咬。然而,在看到是余时风的瞬间,他眼中的惊惶迅速褪去,转而变成一种无处遁形的难堪、狼狈和强烈的羞恼。他迅速别开脸,低下头,用那只没受伤的手背粗暴地、快速地抹了一下眼睛,试图擦去可能存在的痕迹。

      “你……你怎么在这?”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变了调,带着明显的防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值日,刚下来。”余时风轻声说,目光无法从他还在渗血的手上移开,那伤口看起来触目惊心,“你的手……”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容错辨的担忧。

      “没事!”闻骇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把受伤的手藏到身后,语气生硬得像块石头,试图筑起最后的防线,声音提高了些,“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他紧紧盯着余时风,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一丝绝望的确认。

      余时风沉默了一下,无法否认,坦诚地点了点头,目光平静地回望着他。

      闻骇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失去了所有血色,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倔强的线。他不再看余时风,猛地侧身,就要从旁边冲过去,逃离这让他无地自容的、被窥见了所有不堪的境地。

      “闻骇!”余时风叫住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闻骇的脚步猛地停住,却没有回头,只留下一个紧绷的、僵硬得像一块冰冷石头的背影,充满了拒绝和抗拒,仿佛再多说一个字,就会彻底碎裂。

      余时风静默地走到他面前,没有再多问一句关于钱、关于债务、关于他父亲的话。他放下书包,从侧袋里拿出干净柔软的纸巾,又翻出一小瓶随身携带的碘伏棉签——这是他一直为母亲准备的,母亲做零活时手上总会添些细小的伤口。他熟练地掰开密封的棉签头,棕色的碘伏迅速浸润了白色的棉絮,散发出略带刺激性的气味。

      “手给我。”余时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拒绝的柔和力量,像傍晚安静流淌的溪水,平稳而坚定。

      闻骇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向他。昏黄的光线下,余时风的表情平静而专注,微微蹙着眉,视线全部落在他受伤的手上。没有他害怕看到的、任何一丝怜悯、鄙视或者令人厌恶的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干净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关切,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个需要帮助的问题。

      他鬼使神差地,抵抗的意志在那种目光下悄然瓦解。他慢慢地、有些迟疑地,把那只藏在身后、沾着血污和灰尘的、微微颤抖的受伤的手,伸了过去,摊开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交出武器的俘虏。

      余时风低下头,小心翼翼地用蘸满碘伏的棉签,一点一点擦拭他破皮红肿的指节。冰凉的消毒液触及翻开的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闻骇的手指控制不住地剧烈蜷缩了一下,倒吸了一口冷气。

      “忍一下,很快就好。”余时风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动作更加放柔了几分,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他处理得很仔细,很温柔,仿佛在对待一件值得珍视的物品。闻骇低着头,目光所及,只能看到他微微颤动的、浓密的睫毛,和他低垂时露出的一小段白皙纤细的脖颈。空气中弥漫开碘伏特有的、略带刺激性的淡淡气味,混杂着他自己尚未平复的、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余时风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清香。

      这一刻,狭窄昏暗的楼梯间仿佛成了一个被遗忘的孤岛,与外面喧嚣的世界彻底隔绝了。那些追债者恶狠狠的威胁、家庭难以摆脱的困顿、以及悬在头顶的学业压力,似乎都被这昏暗的光线和有限的空间暂时屏蔽在外,变得遥远而模糊。整个世界仿佛缩小了,只剩下眼前这个低头为他处理伤口的人,和他那专注而轻柔的、与他周遭格格不入的动作。时间也仿佛慢了下来。

      “为什么?”闻骇忽然低声问,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打破了这短暂的寂静。他没有抬头,目光落在余时风纤细的、正在为他处理伤口的手指上,“为什么不问?为什么不……像别人一样躲开我?”他几乎无法理解这种平静的接纳,这超出了他过往的所有经验。他习惯了被躲避,被排斥,被贴上标签。

      余时风手上的动作没有停,用新的棉签小心地擦去边缘的血迹,轻声反问,语气平和:“问什么?问你为什么需要那五千块钱?还是问你爸爸到底怎么了?”他抬起头,看向闻骇,眼神清澈见底,没有任何试探和杂质,只有理解,“那是你的事,是你自己的……战场。如果你想说,自然会告诉我。如果不想说,我问了,除了让你更难受,又有什么用呢?”

      他顿了顿,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继续说道:“至于躲开……我觉得你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不是麻烦精,也不是……他们定义的那种人。”这句话,他说得笃定,仿佛早已看穿了那层坚硬外壳下的本质。

      闻骇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猝不及防。一股强烈的酸涩和一种完全陌生的、汹涌的暖流交织着奔涌上来,猛地堵在他的喉咙口,让他瞬间失语,甚至连呼吸都滞住了。从来没有人……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周围的人,要么像同学一样怕他,带着畏惧和疏远绕道走;要么像一些老师和不了解内情的人那样,厌弃他,给他贴上“无可救药”的标签;要么,就像那些追债的人一样,只想从他身上,从他那个破碎的家庭里,榨取最后一点价值,恨不得把他敲骨吸髓。就连他的父亲……那个给他带来无尽麻烦的男人,也从未给过他这样的……信任。

      他猛地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将所有翻腾欲出的、滚烫而陌生的情绪强行压回心底那片荒芜的冻土之下。他不习惯,也害怕这种几乎要失控的感觉,这比面对拳头更让他无所适从。

      余时风帮他简单处理完伤口,用干净的纸巾仔细包好用过的棉签,仿佛那是什么需要小心处理的危险品。“回去最好再用清水冲一下,尽量别沾水,容易感染。”他叮嘱道,声音依旧平和,像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

      闻骇低头看着自己被妥善处理过、不再狰狞流血的手,又抬眼看看余时风平静的侧脸,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那里,挣扎碰撞,最终却只榨干似的吐出两个沉重而干涩的字:“……谢谢。”这声道谢,比他想象中要艰难得多,也真诚得多。

      “不客气。”余时风把碘伏和剩余棉签收回书包侧袋,拉好拉链,动作利落,“一起走吧?天都黑透了。”他发出邀请,语气自然。

      两人沉默地并肩走出空旷寂静的教学楼,融入寒冷的夜风中。秋夜的凉风立刻扑面而来,带着萧瑟的寒意,卷起地上几片枯黄的落叶,发出窸窣的轻响,像是在为他们的沉默伴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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