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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逾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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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顷允可真不是东西,青冥仙尊养了他这么多年,他竟恩将仇报。”
“谁说不是啊,他还是个襁褓的时候仙尊就把他抱回来了。”
“他也就仗着他师姐师兄都在其他大洲赶不回来才这样嚣张!”
“顷允应当是嫌青冥仙尊挡他的道路了。”
“他的确是天生求这道的料!就是可怜了青冥仙尊。”
“青冥仙尊真的是个风光霁月的好人啊,怎么就被这样一个白眼狼害了……”
“总大洲千百年没出过这样的祸害。”
“诶,你们知道最近的神人吗?”
“什么神人?”
“别卖关子了。”
“就是单挑御风山的成悟仙尊啊!”
“真的假的?御风山可是门徒最多最富盛名的大门派!虽说没有青冥仙尊那样的人在,但墨渊仙尊,天玑仙尊都在,怎么可能被一个人团灭?”
“我也没说团灭,他们打了个赌……”
“赌什么?”
“那不知道,反正成悟仙尊赢了,御风山被他收下当总据点。”
“总据点?他还干什么了?”
“哎呦,他先后用这样的方法收服万剑阁,幻音阁,佛家山,现在好像要到咱们天在水了!”
“这个成悟仙尊这么神,以前怎么从未听闻。”
“先不纠结这个,主要是他能不能把顷允这个魔头给收了!”
“对!”
“这是下一个青冥仙尊吧。”
……
言不尽现在的意识是化不开的浓雾,模模糊糊的混沌着,浑身上下像压着冰山,沉重而刺骨。他尝试蜷缩手指,却动弹不得,下一瞬心脏传来钝痛,那浓雾登时破开一道光,言不尽好似捉住条理清晰的线——他应当是在某个人的灵力屋。他猛地睁开眼,那眼竟是泛着红光的。
“师尊,请喝茶。”
“嗯,你有心了。”
记忆碎片兀地出现在脑海,他漫无边际回忆着,那人端着茶的手过分白皙,明艳红衣覆在他身上并不显得张扬,反而带着澄澈如不知深浅湖水一般的危险。
他拿着自己最新打磨的骨影杯给自己倒茶……他的目光追随着茶壶,倒下的热气好像氤氲了他的眼睛,令言不尽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黑暗将他的感官无限放大,他的视线渐渐聚拢,眼前呈现一片银河,细碎的流光倾泄,星星点点仿佛随天地游动要落入眼中,逼真得言不尽眼睫轻颤。
只是假的再怎么样也真不了。
他怔愣看着那留影布,不明情绪垂下双眸,骤然发力打碎身下冰棺。碎片纷纷扬扬像极了因风而起的柳絮,言不尽在这样的舞动中跌落,单膝跪地。
墨一般的长发常年没打理显得有些散乱,额前碎发飘扬,几绺发丝落于前襟,随着他的咳嗽簌簌往下。他看着自己衣衫,与之前相较倒无甚区别,只是一大片干涸的血迹毫不讲究呆在上面,活像杀人现场,他盯着看了一会儿,伸手拂过,竟摸到了一手灰。
“……”他有些不愿深究方才落入眼中的东西到底是不是错觉。
灵力屋因个人创造而不同,有人用来休憩,有的人改造成乐园,更有甚者直接将其包装成赚钱的工具,不过共同点是都不可离开主人太远,否则就会像现在这个空间一样落满灰尘,像间被遗弃的鬼屋。
言不尽缓缓起身,指尖微动的刹那四周通明起来,他扫视一圈得出结论,这应当是用来藏珍的屋子。
屋中排柜森然竖立,以大小收纳物什,里面的东西倒是没遭毒手。最小的是打磨精致的玉石,只有指甲盖尺寸,最大的呈圆弧形,里面沉睡着一只足有十人体量的灵狐。满室琳琅,竟也不显得拥挤,只是一看便知此间主人鲜少踏足。他一个一个看过,在某个拐角处发现了一件青色衣衫。
那衣衫取深潭映底之浅色,领口坠着白色细花纹,没有其余繁杂的装饰,穿在身上既不显得庄重,亦不觉得散漫。那是他最常穿的衣服。换句话说,这屋子里藏着的都曾经是他的东西。
他摩挲着指腹,上前勾下它换在身上,呆了许久,终于决定离开。
甫一开门,寒光乍现,一柄长剑直击他的命门,他侧身躲过,来人却紧追不舍,第二剑落下削断几根青丝,言不尽二指抵住剑锋屈指一弹,剑颤抖着离开侧颈,他未来得及离开,剑身卷土重来横过他胸前将他逼回,紧接着擦过言不尽耳边钉在门上,四目相对间言不尽有种被环在怀里的错觉。
“师尊,您醒了。”他的话不带情绪,像是陈述事实,但言不尽从中听出了几分不解。
言不尽后倚着关闭的门,看着眼前的人。小徒弟长高了,如今身量与他齐平,眉峰好似更加锐利,唇角好似抿成一条直线,好像只有双眸未变,它们亮得厉害,仿佛藏着璀璨无比的星河。
“怎么不用原本面貌来见为师?”
顷允几不可察皱了下眉。
言不尽笑笑,眸中红光更甚:“因为愧对为师吗?”
顷允下意识退后:“没有。”
“怕为师杀了你吗?”
顷允退回一个安全的距离:“不会。”
言不尽步步紧逼,俯身凑到顷允面前:“那是想我了?”
顷允不知为何不敢回视,收回剑反手别在身后,歪了歪脑袋:“这是徒儿应该做的。”
言不尽收回一瞬间的失态,眸中猩红渐退,绕过他往前走。
顷允紧扣他的手腕:“师尊,恕弟子冒犯。”
言不尽没挣脱开,带着他往前走。
顷允犹豫道:“师尊……在生气吗?”
言不尽没有回答。
顷允又被拖着走了一会儿,觉得这样有些不妥,放开手规规矩矩落在身后。
言不尽却停了下来,凝眸看他。
师尊眼中是他看不懂的情绪,就像他把那杯带着私心的茶倒给师尊时,师尊嘴角带着的笑意。
师尊在这里躺了多久,他就因为那抹笑辗转多久。
顷允想问问他,但师尊却不似往常洞察他的想法,截住话头:“为师睡了多久。”
他盯着脚尖:“三十年。”
“唔,”五百三十岁,言不尽转而问:“这些年去哪儿了。”
“御风山。”
言不尽瞬间猜出他想做的事情:“你想统一总大洲?”
顷允终于抬头,有些倨傲地答:“不止。”
言不尽有些意外挑眉,停下脚步看他。
“下面的大洲也想要?”
“徒儿能做到。”
顷允看见师尊走到自己面前抬起手,以为他想像儿时那般摸摸自己的头,有些不自在。但预想中的触感没有到来,耳边却泛出丝丝痒意,他意识到师尊取了他的发笄,上面嵌着易容石。
顷允的视线骤然被散下来的发丝遮挡,他看不见师尊。
言不尽以指为梳从前额一直抚到后颈,极缓极细致为他束着发。顷允把头埋在师尊怀里,一只手悄无声息拽着他的衣摆,恍惚间想着:我当时,是想干什么?
言不尽束完发,拇指轻点他的眉眼让人抬头,这才是他熟悉的样子。
顷允的骨相与皮相完美契合,眉峰优美,眉骨高却不见凌厉,末梢反而带着几分柔和的弧度。眼尾微微上挑却无半分艳俗,瞳仁似盛着一潭墨,眼睫落下时会带浅浅的阴影。鼻梁仿佛画上去般高挺着,衬得侧脸线条舒缓却不谄媚。唇色殷红,上方唇峰清晰但不锋利,微微抿着的时候,增添了几分清冷的疏离。
“你用这张脸去御风山?”
“……是。”
言不尽克制着呼吸,语气平稳猜了个全:“你用‘顷允’的身份杀了我,成了忘恩负义之徒,人心涣散恐慌之之时正好出面当个英雄。”他的双眼红得像是要滴血:“这三十年不止去了御风山吧?还去哪儿了?万剑阁,幻音阁,是不是还有佛家山。”
顷允勾着唇笑起来,好看得不似凡尘之物:“师尊是在怪我?可易容石最初还是您给我的,只要出门在外,您从来不肯让徒儿拿下。”
血痕划过言不尽眼角,顷允有些不悦抬起手:“师尊,徒儿先帮您……”
“所以你杀我是为利用我。”
顷允抬起的手无法再进一步,但也不甘心就此垂下,就这样不尴不尬挂在半空。
他骤然被人往后一拉,紧接着一道声音让他回神:“顷允,受伤了吗?”
他摇头。
夏至上下打量一圈,发现他并没有胡说后将他护在身后,而后转向言不尽:“你没死透?怎么,想找他算账吗?”
言不尽脸上的血泪不知何时被抹去,像是从来没出现过。他脸上还是挂着浅淡笑意,就连夺走她亲人性命时也是这般笑着,好似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动摇。她抢过顷允手上的剑,毫不留情冲向他。
“好好死着不行吗?非得出来讨人嫌!”
言不尽不躲不避,随意抽过跟树枝就迎上她。夏至是药修,不善剑术,片刻就败下阵来。言不尽毫不留情把那剑绞成齑粉。
“怎么一个两个都想让我死。”
“你自己心里没数吗!”夏至咆哮。
顷允这会儿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走上前神情冷漠对言不尽道:“您现在不能走。”
“为师会坏了你的事吗?”
顷允受不住言不尽这样对他说话,好像他提出什么无理的要求都能被满足,但他又无比清醒师尊惯于制造这样的错觉让人放松警惕,再给予最后一击。
于是他什么也没回答。
他抬手自虚空召出一柄剑,说是剑也不全对,那更像是剑鞭。随主人心意从剑柄处延伸出带毒的刺,那些刺密密麻麻缠绕在一起,观感上像是一条被扎了满身的蛇。
顷允把剑柄递给言不尽:“徒儿把荆歌物归原主。”
言不尽像是对着一个小辈谆谆教诲:“小允,把敌人的武器还给对方是大忌。”
“徒儿自知是拦不住师尊的。”
言不尽徒然笑起来,不是挂在脸上格式化的无差别青冥仙尊的假笑,而是真心实意的笑。
不只是顷允,夏至也有些怔然。
她喃喃问道:“他不会是被我们毒傻了吧……”
言不尽从顷允手中接过荆歌,骤然发难指向他的颈间,只差毫厘之余,顷允不知何时召来画雨格挡在前。他旋转剑身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度,猛然下压要将荆歌死死定住,荆歌回身一抽,与画雨对击出磨牙的噪音。顷允抓住机会向前旋出剑的幻影,言不尽从容不迫左右拨开。两人瞬间过了数招,顷允寻到一处破绽,不管不顾冲上前,画雨划伤了言不尽手腕,荆歌竟脱手了。只是下一刻顷允却被尖刺团团围住,他来不及收力,眼看着就要扎破皮肤,料想中的疼痛并未来临,那尖刺霎时把自己团成棉花不敢伤害他分毫。
顷允只觉一股奔腾的热流自心口炸开,瞬间席卷四肢百脉,血液被点燃般剧烈咆哮着。垂在身侧的指尖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那并非恐惧,而是极致的兴奋。兵刃相击的余响仿若还萦绕在耳畔,他头皮瞬间发麻。
师尊没有让着他,这个事实令他愣在原地,他终于也能得师尊尽力一战。虽说还是棋差半招,但他还是急不可耐看向言不尽,他的喉咙发紧,凝滞半晌也吐不出半个字。
言不尽有心想和小徒弟说几句话,可荆歌不知发的什么疯,先是晃晃悠悠绕着言不尽游了一圈,不知发现了什么事实,没好气躲开,而后缠在他的臂膀发脾气,今天好像必须见血似的,弄得血肉模糊。
夏至看着荆歌刺向顷允时,差点儿气到失声,如今看着流血的另有其人又差点儿笑岔气。这人毫无道德,笑得荆歌都有点看不下去,吸够了血不情不愿回窝去了。
那点伤对言不尽来说不算什么,顷允回过神那伤就荡然无存了。
“这些年没少下功夫。”
顷允从不扭捏,也从不在此类夸奖下拎不清事实,但此刻他觉得自己或许还是被荆歌捅了个对穿,否则怎么至于这般飘飘欲然?
他回顾着方才最后一招,终于反应过来最后关头他放松了警惕,让师尊有机可乘。
顷允望着他,笑得灿烂:“下次徒儿定能赢。”
“嗯,为师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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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让他走了?”
顷允不回答,夏至也只是有些不甘心,并不一定要刨根问底。
“算了算了,不管你了。”夏至往回走,伸了个懒腰:“下次杀他还得叫上我。”
“嗯。”
顷允站在天在水最高处,并不像书中认知那般将景色尽收眼底——有些阴影处是连普照的阳光都无法穿透。
清风徐来,发丝隐藏着的发笄不再是嵌着玉石的款式,红衣下摆随着节奏轻扬,朝阳倾洒,发丝、眼睫、鼻尖、薄唇……无一处缺席,他渡上了神的外衣。
斜阳转换几次角度,流云聚着又散,那一袭红衣穿梭白茫之中,唯留下新一轮被风雪掩盖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