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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盈水满 ...

  •   航班落地,栗林深一头扎进机场咖啡店的队伍里,困得哈欠连天,压根没瞧见远处一柱子后面探头探脑鬼鬼祟祟打量他的谢秦淮。他一边等冰咖啡,一边敲敲打打,给宓赢报平安。

      “师兄,我航班落地了。”

      宓赢的手机,此刻却不在他手里——他教练姜雨霆,正拿着宓赢的手机、外套、抽纸盒,揣着擦冰鞋的短绒吸水方巾,脖子上还挂着赛事主办方给宓赢的通行证挂牌等等,零零碎碎一大堆丁零当啷东西,满手满身挂得和棵圣诞树似的,搁赛场边儿上的围栏外站着。

      上场热身环节。

      宓赢一蹬上冰,才迈步,惊觉没摘刀套,脚底下拌蒜*,险些给在座各位磕一个大的。观众区更是一阵低低惊呼。他浑不在意,稳住了身子,摘了刀套的那边抬腿拿冰鞋的刀齿敲了敲冰面边沿*,一转头,把冰鞋的硬鞘刀套*塞到姜雨霆手里。

      姜雨霆紧张得心肝泛寒,才拿稳了硬刀鞘,就险些把赞助商给宓赢定做的那个新水杯摔地上。

      宓赢见状,抬手拍了拍他教练的肩膀聊作安慰。他潇洒一回身,游鱼入水般滑向冰场。俶尔间一连串步伐变换,跳了三个两周跳热身,起了范儿又拔了一个四周。落冰都是稳得不能再稳的。只有一个起跳跳大了些、偏轴了些。

      落冰时他后腿一躲一摆,好险,差两寸就一脚踹到冰场环绕的挡板上。

      姜雨霆大颗冷汗砸下来。如坐针毡。

      “宓赢自打栗林深那天受伤叫救护车拉走,就一声不吭,跑没影了大半天,到现在还心神不宁,简直反常得和丢了魂似的。”
      “他总这么发呆,也不是个事儿啊……”
      “诶,你说说,他到底是怎么了?”
      “我又能上哪儿知道去?”
      “那时候栗林深嘎巴一下子倒在那儿,半天站不起来。别说旁人了,我坐第三排都吓一激灵,宓赢当时就在眼跟前儿上,肯定吓得不轻快吧?”
      “要我说,姜雨霆这当教练的也挺惨——所有人都晓得栗林深名声多不好,才出了名就又换教练又和前经纪人毁约的,其他教练都和烫手山芋一样地躲,姓姜的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敢收他呀?真是头铁…… 这下好了,栗林深一倒下,把宓赢的魂儿也吓跑了……”
      “可别等会儿三周四周全摔崩了,师兄弟俩直接到病房团聚、大眼儿瞪小眼去。”
      “难得的一双好苗子,一蔫儿就蔫俩可不行啊……”
      “呸呸呸!”
      “整得真和霸王别姬似的,造孽啊!”

      观众坐区议论纷纷,被议论的当事人充耳不闻。

      姜雨霆给宓赢的节目挑的是《霸王别姬》这一折子戏的改编曲目,乐器以江南丝竹*为主,前半段慷慨激昂遵循戏曲本身主体对项羽时运不济的可惜叹惋,中段笙箫留白,后半段则扭转向了对虞姬的伤感悼亡。只要冰场的音响不出卡顿之类的技术故障,这曲子艺术表现效果铁定是一等一的好。

      二胡一响,空灵哀凄。

      宓赢低眉起手,大步莫霍克转后压步风姿凛凛。

      谁料第二跳结束时,他被过高的心率呛得皱了皱眉,忧心忡忡间,脚底下换方向的高难度乔克塔步一个踉跄磕绊,万幸没摔,还是稳住了。他深吸一口气,随着由盛转衰的哀歌,收敛了前段一贯尘嚣直上入青云的英武气势。

      他脸色不佳,自始至终拉着一张脸。大老远的,谁也看不清、分不清,他究竟是为了表演效果,还是真高兴不起来。他绷着一股狠劲儿,滑衔接步伐,后面再没错漏一步。等到宓赢跳进燕式转开头的最后一个联合旋转时,眼前已然花成一片,烨烨亮白。抬手抓冰刀拉高的那一刻,恍惚间有冰冰凉的东西一瞬划过脸颊。观众的掌声早早响彻场馆,宓赢却只听到自己如雨前闷雷击破云层的剧烈心跳声。

      曲终。

      余音婉转幽怨,绕梁不绝。

      宓赢膝盖一软,单膝跪在了被跳进联合旋转刨起一地冰碴的地方,汗水浸透的考斯滕表演服没二两沉、更不保暖,膝盖与半月板前冰得整个人一激灵。

      赛事主办方的特写镜头切向他的双眼。

      超高清的大屏幕上,宓赢的红色内眼线花成一片,溶作一滴殷殷血泪。

      迟迟不落。

      他力竭。扶着冰面慢慢撑起身,在震天响的掌声里站直,双手高抬到肩膀齐平的位置臂膀展开、手心向上,蒙族舞一样辽阔的亮了个相。而后又鞠一躬,从从容容体面地向四周观众的坐区分别一一挥手致谢,这才往冰场出口滑去。

      才见他蹬了三两步冰,姜雨霆就已经拿着拧开的能量饮料早早等在了冰场的围栏边沿,眼巴巴地,等着他滑到近前,一把就将饮料瓶子递了过去。

      宓赢点点头。

      他裹着左臂绣着名字与姓氏简写*的队服外套,浅浅嘬了两小口含糖的能量饮料,又叼了块巧克力,一言不发,直愣愣杵坐在被戏称为“kiss and cry*”的赛后等分区的长条横椅子上发呆。倒是他身侧的姜教练,眉头深皱,大气儿也不敢喘,压着隐隐雀跃的喜悦与生怕香槟开早的紧张,凝神,狠狠盯着出分的屏幕,攥着拳抿着嘴,默默看着裁判们在远处的最后一轮磋商。

      等到宓赢的分数一跳出来,姜雨霆差点从椅子上腾空蹦起来,激动得眉飞色舞,揽着他的肩膀使劲拍了又拍:“小赢,好样的,好样的!”

      晋级赛的领奖台上。

      宓赢三步并作两步,一迈迈上最高处,脸上却仍不见一丁点喜色。

      左右两侧都是脸熟人不熟的小半个辈分的运动员,拘谨得鹌鹑似的,见了他半天不知所措,是以他连个笑脸招呼也欠奉。其中一个反应半天终于反应出来一句压低了声的恭喜,他也只轻轻嗯了一声,不肯接茬儿说些什么多好听的场面话。耳边嗡鸣声愈发严重,只一瞬间就远远盖过观众区的欢呼喝彩声、两侧运动员与工作人员的窃窃私语声、彩带纷飞喷响声……

      他微微眯起眼睛,适应骤变的光线。

      从前与长辈出门时抽签抽到的谶语“明月光照、大搏名利、富贵尽享,奈何吉尽凶始、姻缘倾覆”,骤然跃现眼前。

      鲜花着锦、掌声不绝。眼前万千光华耀眼……可不就是所谓一时的“明月光照”么?

      喜乐奏鸣声声,宓赢后背盗汗冰冷。

      颁奖伊始,聚光灯照亮他面前主办方颁奖人的鬓边斑驳的白发。白发老人风姿端肃,眉目间不失温柔仁慈,手捧金牌与月桂桂冠花环,向他稳稳托举而来。他耳鸣愈演愈烈,已然听得不甚清楚,隐隐约约影影绰绰间看嘴型,对方似在对他道喜。茫然四顾,余光里只见众生形形色色花成一片模糊光影,唯独不见当年领奖时的身边栗林深站在第二高的位置上盈盈笑靥。

      他低头。那滴泪终于也落下来。

      宓赢熠熠金牌加身,头戴月桂桂冠,手持大捧花束,从领奖台迈步款款走下来。

      正准备沿着冰面上铺的红毯退场,突然不知怎地,那贴着红毯固定位置的厚胶带翘起一边,连带着半米的地毯起了褶,凸出一寸来,一下子就绊住了宓赢冰鞋前的刀齿。他刀齿被开丝的红毯面料一勾一拽,一个趔趄。头上沉沉桂冠摇摇欲坠间也一晃一晃的。踉跄退两步才将将站稳。

      一朵作装饰的玫瑰从额饰上坠下来,正正砸落在宓赢面前的冰面上,摔了个稀碎。

      宓赢立刻弯腰,伸手去捡满地零落的花瓣*。

      他才探出手拾起一片,身后得铜牌的小运动员走着神、大步流星,左脚的冰鞋镶刀的大刀齿一脚正踹在宓赢的右手上,登时血流如注。那小运动员本是满心寻思着赶快回去拿签名金笔、等退场后找崇拜的前辈要个合影签名的。

      谁料一脚踹在前辈本人的手上,还踹出个殊艳的汩汩喷泉来。

      实打实的丢人现眼。

      见宓赢“啧”了一声、不耐烦地懊恼皱眉,那小运动员又早知宓赢的暴脾气,吓得连连结巴:“这这这…… 我我我我我我…… ” 这么支支吾吾半天,越磕巴越害怕,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更遑论得体道歉。哆哆嗦嗦着,竟完全没了动静儿,噤若寒蝉。

      宓赢起身,往前迈一大步,恼怒道:“你长没长眼睛?看路会不会?”

      一工作人员以为宓赢要动手,纷纷聚过来拦挡着宓赢:“诶诶诶别动手啊!诶—— 诶——”

      几个工作人员很快围过来。其中一个正撞在宓赢胳膊上,只觉有什么东西冰冷潮湿黏腻不止。

      低头,那人见宓赢手上的殷红血迹如蛛丝繁密蔓延、伤口不止血,这才惊觉大事不妙,一肘子撞撞身旁的同事示意。几人具吓了一跳,又赶忙满脸歉意去望宓赢的神色,搓着手,很亡羊补牢地想要关切一番。

      宓赢冷眼看围来众人对他又惊又怕,心寒,冷笑道:“你们好得很。”

      他撂下话,转身,拔腿就走。

      等他走出五米开外,众人才些许反应过来。撞上宓赢的那个工作人员对着最先出声叫宓赢别动手打人的同事又是一肘子:“还愣着干什么呢!这些运动员里甭管谁上台子,就属宓家每次捐得最多,从工作人员的机酒到补贴一应大方赞助*,何时亏待过我们…… 你扪心自问,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诬告说人家要动手打人,合适么?这也忒不仁义了吧?”

      话音未落,另一人也开腔附和:“就是就是,眼下你惹恼了宓赢,不去道歉,下回比赛要是宓家停了赞助、到时候待遇方方面面打了折扣,你找谁找补可都不管用了。栗林深已经倒下了,宓赢要是这回手伤再有个好歹,下届比赛你还能指望谁拿牌子去?事关重大,赶快跟上给人家道歉去啊!”

      “我这时候去触这霉头做什么啊!人家过一会儿还记得我是谁?一转头估计就忘了。”
      “你这事儿做的就是不地道!”
      “就是啊,大大方方道个歉怎么招你了?”

      几人争执不休,没争出个好歹来。

      姜雨霆远远瞧见宓赢受了伤,压根没往冰面的出入口走。

      他一个当教练的,竟然就地翻了冰场半人高的围栏。要不是他身手灵敏,年轻时又浑不吝名声在外,早叫人拦住了。

      宓赢心里气儿不顺,只顾着一个劲儿地闷头走,伤口滴滴答答也丝毫不管。

      姜雨霆火急火燎翻出消毒湿巾,小跑着追上去:“小赢,来来来,这伤口得尽快消毒,不然一会儿感染了岂不是更痛呐——”

      伤口狰狞。双氧水消毒的时候宓赢竟没半点反应。

      他垂眸安静了片刻,淡淡问:“我手机呢?”

      姜雨霆递过去,眼瞧着宓赢熟练解锁,一解锁就翻开聊天软件,直奔置顶的对话框。

      备注只有一颗心。

      姜雨霆登时忍不住调侃道:“哟,你这什么时候谈了个小女朋友啊?我怎么没听说呢?”

      医生赶过来,利索帮衬。

      宓赢低声道:“人家可没答应我。”

      宓家派驻的助理快步而来,从姜雨霆手里接过零碎东西收好,热红茶拿铁给姜雨霆恭敬奉上。

      姜雨霆嘬了一口,还没咽下去就差点呛着:“真假?连你都瞧不上?那这标准可相当够高的。要不你跟我说说,我帮你参谋参谋?”

      宓赢叹了口气,自己手包扎得和个雪豹爪子似的,反过来捋他教练的后背帮着顺气:“您啊,可别遭这心了,估计一时半会儿也答应不了。”

      他不肯再多解释一星半点儿,生怕姜雨霆知道了聊天框对面是谁后嚷嚷着要清理门户*。

      眼珠子一转,宓赢立刻就换了话题:“这次比赛真的是辛苦教练了,您先回去好好休息吧。我和助理去医院看看,就怕要缝针,怪疼的。”

      姜雨霆这才看清爱徒包扎得和蜜蜂蛰了似的爪子,心疼得龇牙咧嘴咖啡也喝不下了,揽着宓赢没受伤的那侧心疼嚎道:“怎么瞧着这么严重呐?这可怎么行啊?咱们现在去急诊看看吧,可别再严重了或者缝针什么的,多疼啊…… 哎呦,一个小栗,一个你,怎么我的宝贝徒弟一个个的都这么遭罪啊......”

      宓赢宽慰道:“一觉睡醒明天我就没事了,您先回酒店好好休息吧。”

      姜雨霆执意要跟着去医院,被宓赢苦口劝了又劝,这才作罢,一步三回头的撤了。

      地下车库灯火通明。

      助理拉开副驾车门。

      宓赢坐下正要扎安全带,主副驾之间的反光镜忽地一闪,后排竟不知何时坐了个身着黑色大衣的人。

      那人幽幽笑道:“小赢,你这安全意识,不太行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月盈水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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