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视觉缺失 ...
-
凌迟确实有重要的事。一次关乎俞氏集团未来某个关键项目走向的跨国视频会议,对方高层的时间极难协调,无法改期。在确定俞岫白早晨状态尚算平稳,甚至主动表示想去花园坐坐后,凌迟犹豫再三。
“我会尽快回来。”出门前,他替俞岫白拢了拢开衫的衣领,眉头微蹙,“真的不需要请一位专业的护工临时看护吗?只是几个小时。”
俞岫白几乎是立刻摇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执拗:“不用。”他垂下眼睫,避开凌迟探究的目光,“我不习惯……有陌生人在。”
这理由看似合理,却并非全部。
更深层的原因,连他自己都难以厘清——他厌恶在陌生人面前展露病弱和不堪,那会让他感觉自己像个真正的废物。
更重要的是,这座别墅,以及别墅里属于凌迟的气息,在经历了一次次病痛发作和那个驱散幻觉的拥抱后,已经成了他潜意识里唯一感到安全的“巢穴”。一个陌生护工的闯入,会打破这种脆弱的平衡,让他更加不安。他宁愿独自忍受可能的不适,也只想待在这个有凌迟痕迹的空间里。
凌迟深深看了他一眼,终究没再坚持。他安排了张妈留意着花园的动静,又反复检查了俞岫白口袋里的紧急呼叫铃,才带着满腹的隐忧离开。
上午的阳光很好,暖洋洋地洒在身上。俞岫白坐在藤椅上,看着花园里熟悉的一草一木,心里那点因凌迟离开而产生的空落感,渐渐被这份宁静抚平。他甚至尝试着辨认不远处那丛蔷薇的颜色,是娇嫩的粉,带着晨露的湿润。
然而,变故总是猝不及防。
就在他试图聚焦看一片被风吹动的叶子时,视野毫无征兆地、像电压不稳的灯泡般,猛地闪烁了一下。紧接着,眼前的色彩、光影、清晰的轮廓,如同被一块巨大的橡皮擦凭空抹去,瞬间陷入一片彻底的、令人心悸的黑暗。
不是闭眼的那种黑,是虚无的,空洞的,仿佛整个人被抛入了无垠的宇宙深渊。
俞岫白僵在原地,呼吸骤然停止。他用力眨了眨眼,甚至抬手揉了揉——无效。黑暗依旧,浓稠得化不开。恐慌如同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凌……”他下意识地想喊那个名字,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只发出一个破碎的气音。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死死抓住藤椅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
他告诉自己,等等,凌迟说了会尽快回来。就坐在这里等,不要动,等他回来就好。
时间在黑暗中变得无比漫长而扭曲。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未知的恐惧啃噬着他的理智。他竖着耳朵,拼命捕捉周围的声响,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远处隐约的鸟鸣,都成了判断自身存在的唯一依据。
然后,他感觉到一点冰凉的湿意落在手背上。
下雨了。
起初只是几滴,很快,细密冰冷的雨丝就连成了片,打在树叶上,泥土上,以及他身上单薄的衣服上。寒意迅速渗透进来。
不能待在这里了。会生病。凌迟会担心。
这个念头支撑着他。他必须回到屋里去。
他颤抖着,凭借记忆和感觉,极其缓慢地从藤椅上站起来。黑暗剥夺了他所有的方向感和平衡感,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走在万丈深渊的边缘。他伸出双手,在空中徒劳地摸索着,试图触碰到熟悉的路径。
他记得,从藤椅到客厅的玻璃门,大概有十几步的距离,中间应该没有障碍物。
他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数着步子。一步,两步……五步……脚下是湿润的草地触感。
突然,脚尖不知道绊到了什么——也许是一块微微凸起的草皮,也许是他判断失误的距离。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惊呼声被堵在喉咙里,他整个人向前猛地栽倒下去。
“砰!”
沉闷的声响。膝盖和手肘率先着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湿透的衣物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狼狈、无助、恐惧、还有身体上的疼痛,在这一刻彻底击垮了他。他蜷缩在冰冷的雨水中,再也抑制不住,将脸埋进沾满泥泞的手臂里,发出小动物般压抑的、绝望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是永恒。一阵急促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穿透雨幕,踏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显得格外清晰有力。
紧接着,脚步声在他身边戛然而止。
俞岫白感觉到一片阴影笼罩下来,挡住了部分冰冷的雨水。
他茫然地、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期盼,抬起泪水和雨水交织的脸。尽管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但他能感觉到,那个人来了。
凌迟几乎是跑着冲进花园的。会议一结束,他就看到了窗外渐密的雨丝,心立刻沉了下去。当他看到那个蜷缩在泥水里、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身影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停了一瞬。
他快步上前,单膝跪在俞岫白身边,甚至顾不上自己昂贵的西装裤沾染泥泞。
“岫白!”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伸手想去扶他,却在触碰到那冰凉湿透的身体时,动作变得无比轻柔。
听到他声音的瞬间,俞岫白强撑的防线彻底崩塌。他像是终于找到了依靠,猛地抓住凌迟伸过来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我看不见了……凌迟……我什么都看不见了……”他语无伦次地哭诉着,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巨大的恐慌和委屈,“黑……全是黑的……我摔倒了……好冷……”
凌迟的心像是被这些话凌迟着。他不再犹豫,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可能受伤的地方,双臂用力,将那个冰冷、颤抖、沾满泥水的身体打横抱了起来,紧紧拥在怀里。
“没事了,没事了,我回来了。”他抱着他,快步往屋里走,声音低沉而急切地安抚着,“不怕,只是暂时的,我在,我在这里。”
回到灯火通明的客厅,骤然的光线对俞岫白来说依旧是一片黑暗。凌迟将他轻轻放在柔软的沙发上,想去拿毛巾和干衣服,却被俞岫白死死拽住衣袖。
“别走……”他哽咽着,像个害怕被再次丢弃的孩子,“别留下我一个人……”
凌迟的动作顿住。他看着俞岫白苍白脸上纵横的泪水和雨水,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空洞无神地“望”着虚空,充满了无助和依赖。一种尖锐的心疼和难以言喻的柔情涌上心头。
“我不走。”他立刻承诺,就着被拽住的姿势,在沙发边沿坐下。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极其轻柔地拂开黏在俞岫白额前湿冷的碎发,指腹小心翼翼地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和泥渍。
他的触摸温柔得不可思议,带着一种珍视的意味。这小心翼翼的安抚,反而让俞岫白更加委屈,哭声非但没有止住,反而越发汹涌。
他抽噎着,断断续续地问:“凌迟……我……我到底生了什么病?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凌迟擦拭的动作几不可查地一顿。他看着少年脆弱迷茫的样子,心脏像是被浸满了水的海绵,沉重而酸涩。他不能说实话,至少现在不能。
“是神经方面的一些问题,比较复杂,需要慢慢调理。”他选择了一个模糊而尽可能不那么可怕的解释,声音放得愈发低沉柔和,“别胡思乱想,医生们在想办法,你会好起来的。”
他的搪塞并不高明,但此刻沉浸在恐惧和依赖中的俞岫白,没有力气去深究。他只是凭着本能,向眼前这个唯一能抓住的热源靠近,将额头抵在凌迟坚实的手臂上,汲取着那令人安心的温度和气息,小声地、反复地啜泣着。
凌迟任由他靠着,另一只手继续轻柔地拍着他的背,像安抚受惊的幼兽。他低声说着一些无意义的安慰话语,告诉他雨停了,告诉他房间里很暖和,告诉他他就在这里,不会离开。
也许是哭累了,也许是凌迟沉稳的心跳和温柔的抚慰起了作用,俞岫白激烈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只剩下细微的抽噎。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那片浓稠的、令人绝望的黑暗,边缘似乎开始松动,像墨水滴入清水,慢慢化开。一点点模糊的光感,色彩斑驳的色块,开始重新涌入他的视野。
他眨了眨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首先映入模糊眼帘的,是凌迟近在咫尺的、写满担忧的深邃眼眸。然后是客厅温暖的灯光,熟悉的家具轮廓……
视觉,在短暂的恐怖缺失后,奇迹般地回来了。
虽然还有些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但已经足以让他看清眼前的人,看清这个他赖以生存的怀抱。
他怔怔地看着凌迟,看着对方因为紧张而微微抿紧的唇线,看着他西装肩头被自己泪水浸湿的深色痕迹,看着他眼底那片几乎要将他溺毙的深沉关切。
劫后余生的庆幸,混合着巨大的委屈和后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因这紧密相拥而生的悸动,让他的眼眶再次湿润。但这一次,不再是恐慌的泪水。
他轻轻地、带着试探地,将脸更深地埋进凌迟的颈窝,小声地、带着浓重鼻音咕哝了一句:“……看见了。”
凌迟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那紧绷的下颌线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松弛下来。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放松席卷了他。
他没有问“真的吗”,只是收紧了环抱着他的手臂,将下巴轻轻抵在少年柔软的发顶,极轻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两人就这样在沙发上静静相拥,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屋内是彼此交织的、逐渐平稳的呼吸和心跳。
俞岫白的手依旧紧紧攥着凌迟的衣袖,仿佛那是连接他与这个真实世界的唯一纽带。而凌迟的手,则始终一下下,耐心而温柔地,轻抚着他微湿的背脊。
没有更多言语。
但某种坚冰,在这场骤雨和失而复得的光明中,确确实实地,又融化了一角。
依赖的藤蔓,在恐惧的浇灌和温柔的抚慰下,悄然绽放出了第一朵,带着泪痕的、微弱却坚韧的花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