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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画纸上的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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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的存在和凌迟那句借狗传情的“告白”,像两颗投入俞岫白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
为了排遣心中那份日益喧嚣却又无处安放的情绪,也为了消磨漫长而静养的时间,俞岫白重新拿起了画笔。
起初,他画小白。画它毛茸茸的睡姿,画它奔跑时像一朵移动的云,画它歪着头、眼神纯净望着自己的模样。画笔在纸上沙沙作响,色彩渐渐铺陈,能让他暂时忘记身体的虚弱和内心的纷乱。
后来,他开始画窗外的花园,画阳光下摇曳的蔷薇,画雨后挂着水珠的绿叶。
但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笔尖开始不自觉地偏离。素描本上,花园的背景渐渐虚化,画面的中心,开始出现一个模糊的、挺拔的人影轮廓。
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画凌迟,是在一个午后。
他原本只是想练习一下人物动态速写,脑子里空空的,笔尖却像有自己的意识,流畅地勾勒出一个坐在书桌后的侧影——微低的头,专注的眉眼,高挺的鼻梁线条利落,握着文件的手指修长有力,袖口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他甚至无意识地用浅灰色的调子,细腻地渲染出了对方微蹙的眉宇间那抹不易察觉的疲惫。
画完最后一笔,俞岫白怔住了。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将素描本合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他怎么会……怎么会画他?还画得如此……细致?
一种莫名的慌乱攫住了他。他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练习,凌迟是他生活中最常见的人,画他再正常不过。
然而,自那天起,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他的画笔。
他画凌迟递给他水杯时,那骨节分明、稳定可靠的手;画凌迟俯身替他按压手臂上针孔时,低垂的、睫毛浓密的眼睫和紧抿的、却透露出专注的唇线;画凌迟站在厨房中岛台前,背对着他准备水果时,宽阔的肩背和劲瘦的腰身线条;甚至画凌迟偶尔在沙发上小憩时,放松下来的、褪去所有冷硬外壳的安静睡颜……
每一幅画里,凌迟都是不同的神态,不同的场景,但俞岫白的笔触却无一例外地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与……迷恋。
他用细腻的线条描绘凌迟冷峻外表下偶尔流露的柔和,用克制的色彩渲染那份沉默背后的可靠与深情。画中的凌迟,不仅仅是英俊,更是一种融合了强大、隐忍、温柔、疲惫等多种特质的,活生生的、极具吸引力的存在。
当他某天无意中翻看之前的画作,发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画满了几乎一整本凌迟的画像时,一股巨大的震惊和不知所措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瞬间浑身冰凉。
他像做贼一样,慌乱地将那本素描本塞进了书架最底层,用几本厚重的艺术理论书籍严严实实地挡住。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个在画纸上无所遁形的、对凌迟怀着超出依赖的、懵懂而炽热情感的自己,也一并隐藏起来。
可是,秘密终究有被发现的时候。
几天后,凌迟需要找一份之前俞岫白提过的艺术院校资料,记得他说过放在书架那边。他在书架前翻找时,不小心碰落了那几本厚重的书籍。“啪”的一声,那本被刻意隐藏的素描本,连同里面散落出来的几张画稿,一起暴露在灯光下。
凌迟弯腰去捡,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那些画稿上。
当看清画纸上全是自己的各种姿态时,凌迟的动作顿住了。
他没有立刻去捡,而是就保持着半蹲的姿势,目光沉静地、一张张地看过去。
他看到了自己工作中的凝神,看到了自己照顾他时的细致,看到了自己疲惫时的小憩……每一笔,每一划,都带着一种超越技巧的、细腻入微的观察和情感投入。
那不仅仅是在画一个人,更像是在用画笔,小心翼翼地、一遍遍地临摹着心底珍藏的影像。
凌迟的瞳孔微微收缩,深邃的眼底像是投入了石子的古井,漾开层层复杂的波纹。有惊讶,有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种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的、细微而清晰的悸动。
他能感觉到,这些画里蕴含的情感,早已超越了简单的感激或依赖。那是一种更柔软、更私密、带着朦胧爱慕的注视。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喉结轻轻滚动。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散落的画稿一张张捡起,仔细地掸去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将它们整理好,连同那本素描本,一起原样放回了书架底层,再用那几本书仔细地盖好。
整个过程,他做得异常平静,仿佛只是整理了一下普通的书籍。但他的心跳,却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加速着。
当俞岫白午睡醒来,习惯性地想去书架查看时,发现那几本压着的书似乎有被动过的痕迹。
他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颤抖着手翻开书籍,看到下面安然无恙的素描本时,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陷入了更深的恐慌——凌迟是不是看到了?他看到了会怎么想?会觉得他恶心吗,竟然对“仇人”产生这种感情吗?
各种念头像疯狂的藤蔓一样缠绕住他,让他几乎窒息。
背叛感首先袭来。父母惨死的画面与凌迟温柔的脸庞交替闪现,巨大的愧疚感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怎么可以对导致父母离世的人产生这种感情?这简直是对父母在天之灵的亵渎!
接着是现实的鸿沟。凌迟二十五岁,成熟、强大、掌控一切;而他刚满十八,病弱、依赖、前途未卜。七岁的年龄差,如同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凌迟对他,或许真的只是责任和愧疚,那些温柔,不过是怜悯。
最后是性别与认知的冲击。两个男人……可以吗?这个念头本身就让未经世事的他感到无措和迷茫。社会会怎么看?凌迟……又会怎么看?他会不会觉得这是病态?
这些矛盾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漩涡,在他脑海里激烈冲撞,拉扯着他的神经。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痛,熟悉的眩晕感如同黑色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视野再次变得模糊、摇晃。
他扶着书架,试图稳住身体,却只觉得天旋地转,恶心感直冲喉咙。他踉跄着,想走到沙发边,却腿一软,不受控制地向地面倒去。
预期的疼痛没有到来。
他落入了一个熟悉的、带着雪松气息的怀抱。凌迟的手臂坚实有力,稳稳地托住了他下坠的身体,那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承接。
“岫白……”凌迟的声音低沉沙哑,不再是单纯的安抚,而是裹挟着一种沉重到化不开的心疼。
他没有立刻将他抱起,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单膝抵在地毯上,将软倒的人更深地、更完整地拥进怀里。
一只手紧紧箍住他颤抖的脊背,仿佛要将他所有的无助和恐慌都按进自己胸膛;另一只手则穿过他汗湿的额发,掌心带着不容置疑的温热和稳定,牢牢覆上他冰凉的后颈,指尖轻柔地按压着他紧绷的太阳穴。
这不是禁锢,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试图将他从内部崩裂边缘拉回的守护。
“看着我,岫白。”凌迟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混乱的力量,迫使意识模糊的俞岫白涣散的目光努力聚焦于他。
俞岫白被迫抬起沉重的眼皮,对上凌迟近在咫尺的眼睛。
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他的狼狈,里面翻涌的不是风暴,而是如同深海般沉静却磅礴的痛惜与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别怕,”凌迟的指腹极其温柔地拭去他眼角不断溢出的、冰凉的泪珠,动作轻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有任何事,有任何情绪,都可以冲我来。骂我,恨我,或者……依赖我,都可以。”
他的语气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海纳百川般的包容。
“但是,不准一个人躲起来胡思乱想,不准用那些念头折磨自己。”他的目光紧紧锁住俞岫白茫然失措的眼眸,声音里带着不容反驳的温柔决绝。
“你记住,只要我还站在这里,就不会让任何东西——包括你自己——真正伤害到你。这几个月,我小心守着、护着,不是为了看你被自己逼到这一步的。”
这番话,没有霸道的命令,却比任何命令都更具力量。它像一道温暖坚固的堤坝,瞬间挡住了俞岫白内心汹涌的、自我毁灭的浪潮。
他怔怔地看着凌迟,看着对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深沉如海的痛惜与守护,所有的挣扎、愧疚、迷茫,仿佛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可以停靠的彼岸。
凌迟不再多言。他手臂稳稳用力,像抱一个孩子一样,一手托着俞岫白的臀部,一手轻按着他的后脑勺,让他将脸埋在自己的颈窝中。凌迟的动作充满了珍视的力量,每一步都走得沉稳坚定。
他将人安置在床榻中央,拉过被子仔细盖好,然后侧身躺下,隔着被子,将俞岫白连人带被地圈进自己怀里。
他的手臂横亘在俞岫白的肩颈之下,形成一个坚实可靠的依靠,另一只手则重新覆上他轻颤的眼皮,掌心持续传递着令人安心的温热。
“睡吧。”凌迟的声音响在他头顶,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能抚平一切褶皱的魔力,“我在这儿,哪里都不去。”
没有强横,只有无限的包容与等待。
没有命令,只有最深沉的承诺与陪伴。
这一次,紧密的拥抱不再是禁锢,而是最安心的归宿;强势的守护不再令人窒息,而是最可靠的壁垒。
俞岫白像一只终于穿越暴风雨的船,驶入了平静的港湾。
他所有的力气都在这一刻耗尽,将滚烫的额头抵在凌迟坚实的胸膛上,贪婪地汲取着那令人安心的温度和气息。
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激烈的情绪浪潮终于缓缓退去,只剩下一种精疲力尽后的虚脱,以及一种……被如此全然接纳、深刻守护着的、汹涌的悸动与酸涩的暖意。
凌迟感受着怀里身体彻底放松,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他低下头,下颌轻轻蹭着俞岫白柔软的发丝,深邃眼底沉淀着化不开的温柔与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清晰。
画纸上的秘密,他看到了。
少年眼中的挣扎与初萌的情愫,他也看到了。
而这怀中全然交付的信任与依赖,他更是真切地拥抱住了。
那层薄薄的、隔在两人之间的纸,在这一次情绪的崩溃与极致的安抚中,已被无声的泪水与温柔的守护浸透,变得透明而脆弱。
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轻轻一触,便会彻底破开,露出其后早已枝繁叶茂的、真实的情感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