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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辞别 ...


  •   夜深了,台北信义区的露天酒吧开始热闹了起来,那些呼朋引伴而来的红男绿女无羁挥洒着最恣意、斑斓的生命色彩,而这些都会浮世绘,像一张巨大黏腻的蜘蛛网,将安允诺密密实实地桎梏住。

      她一个人在霓虹灯奢侈舞动的街道踽踽而行,只剩下耳膜深处嗡嗡的鸣响。

      罪恶?歉疚?这便是他的答案?

      泪水,终于挣脱了倔强的束缚,汹涌而出,迷懵了眼前所有璀璨的光影。原来,上一代的恩怨,真是一道无法跨越的藩篱,而他,选择了最轻易,也最伤人的方式,他将她远远推开。

      那个曾经说要带她去远方的杜墨,那个在她镜头里不经意流露温柔的杜墨,此刻,却成了最残忍待她的人。台北的夜,依旧车水马龙,灯火辉煌,却在一瞬间,变成了她一个人的,苍凉的远方。眼前的迷离,成为一片刺目而空洞的荒芜。

      数日后的夜间。杜衍生静静躺在病床上,呼吸均匀而微弱,沉睡的面容上,岁月刻下了深深的沟壑。单人病房内光线柔和,窗帘拉开一线,窗外是台北幕色低垂的苍茫天际线,点缀着初上的华灯,像洒落一地的碎钻。

      病房门轻启,楼婷端着一瓶新换了水、娇艳欲滴的鲜花走了进来,空气里顿时添了几分清雅的香气。

      杜墨坐在床边的椅上,凝视着父亲睡眠中的脸,听到声响,他站起身。

      「阿墨,什么时候来的?」楼婷将花瓶在床头几上细心放好,声音温婉,「没事,你坐。」

      「姨。」杜墨轻唤一声。

      楼婷放妥了花,眼神扫过杜衍生的体征仪,数字平稳,她略略安心,在杜墨一旁的椅子也坐了下来。

      「忙完了?」楼婷微笑着,声音压得低低的,目光温煦,「前阵子新闻里瞧见,电影整个杀青了?」

      「嗯,后制也完成了,进度一切顺利。」杜墨应道。
      楼婷细细打量他,眉宇间锁着一抹关切:「怎么看着又瘦了一圈?」

      「没事,好着呢,能吃能睡能干活儿。」杜墨唇边泛起一丝浅笑,带着些许释然,「这几天忙着后制收尾,熬了几个通宵,总算功德圆满。」

      「那挺好。」楼婷点点头,「接下来呢?有什么后续的计划?」

      杜墨眼底闪过一丝光芒:「给自己安排个旅行吧,净空一下,这里跟这里。」他比了比心口和脑袋,「然后回来配合电影上档宣传,再下去还有几个故事想拍,一个一个来…」他笑了,那笑容里有着对未来的笃定,「还有大把计划想完成呢。」

      楼婷欣慰地拍拍杜墨的手背,满是疼惜:「从来不需要大人操心的孩子…其实你爸嘴里当你面不肯讲,心里对你的电影是特别引以为荣的。他跟我说,你的作品把人心的恐惧、孤独、哀愁挖得那么深,却总不忘给故事结局留一扇透光的窗,那份悲悯,他承认自己是做不到的。」

      杜墨闻言,眼中掠过一丝意外的波澜,他是真地觉得意外:「我爸他…他真的这么说?」

      「千真万确,我一字没改。」楼婷微笑着,无比真诚。

      杜墨也笑了,却巧妙地转了话题:「倒是您…这几年被爸的病绑着,哪儿也不能去。」

      楼婷脸上依旧是那份澹然的微笑:「这一切都习惯了,也认命了,我很澹定。他前前后后这几次手术,人倒是转了个性,就是这趟术后复原出了点状况,但也不严重,还能继续祸害我许多年呢。」她语气轻松,尾音带着一丝自嘲的幽默。

      杜墨深深看着楼婷,目光里有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思索着措词,才慢慢地、慎重地开口:「姨,您这几年一直不肯答应我爸的求婚,是他那些不堪的绯闻让您寒了心?」

      楼婷摇摇头,语气平静无波:「那都是过去的荒唐了,他这几年早就收敛了,再加上心脏的病,早没那些游戏人间风花雪月了。」她微微一笑,眼角有细密的纹路漾开,「再说,我若真在意那些,现下也不坐在这里了。」

      杜墨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试探:「所以是…是因为顾虑我?」

      楼婷转过头来,认真、慈爱地凝视着杜墨,那眼神深邃而温暖。她微笑着,拉过他一只手,紧紧握着,掌心的温度透过肌肤传来,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都说称职的经纪人要比全世界都更早迷恋上你自己的艺人,其实经营一位作家道理也是一样的。我对他的『迷恋』没对谁隐藏过,包括对他,还有我自己。但人的心承载的情感是多样的,我也爱你的母亲,也爱你。真要占了那个位置,对得起我,对得起他,却怎么对得起你的妈妈?」

      杜墨的心像是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他哑声道:「姨,人生还这么长,我衷心盼着您能为自己多想想,更爱自己多一些,我不希望您像我妈…」

      「我很好,没事,我真的很好。」楼婷轻轻拍了拍杜墨的手,打断了他的话,笑容依旧温柔而坚定。「医生让我去看看昨天核磁共振检查的结果,要不阿墨也一起去?」

      「我就不了,回头还有些事。」杜墨摇头。

      「那行,电影首映也通知我跟你爸一声。好好照顾自己,常给婷姨打电话。」楼婷站起身来,往门口走去。

      「姨…」杜墨低声叫住了她。

      楼婷回过头来,带着询问的眼神。

      杜墨上前一步,伸开双臂,轻轻抱住了她。他的声音哽咽,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我就想跟您说一句,谢谢您为我、为妈妈、为这个家所做的一切…您这份无私的爱,我永远记在心里,谢谢您,姨…妈。」

      最后一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重重地砸在楼婷心上。

      楼婷的眼眶瞬间红了,豆大的泪珠夺眶而下,滑过脸颊。她伸出手,轻轻拍着杜墨的脸颊,声音也有些沙哑:「没事,乖,都是缘份,都是缘份…」

      楼婷转身,轻轻带上门离去。

      杜墨慢慢走回病床边,俯视着父亲睡梦中的脸。那样苍老,那样平静,那样遥远,却又那样熟悉。记忆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涌了上来。

      夜色昏沉,少年杜墨约莫十五岁,半夜起身到客厅里喝水。深夜的客厅只亮着父亲书桌上的台灯,晕黄的光线勾勒出寂静的轮廓。他的视线,却被阳台上的一幕吸引了。

      阳台上,杜衍生正悄悄地把一件毛衣外套,轻柔地盖在趴在缝纫机上睡着了的母亲温以静身上。母亲的脸颊枕着手臂,睡得沉静。

      杜衍生盖好了衣服,回过头,正对上杜墨的目光,他轻轻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回客厅。

      「再几天你过生日了…」杜衍生压低了声音,从抽屉里取出一枝泛着岁月光泽的钢笔,「爸给你准备了礼物,这枝钢笔是你爷爷买给我的,当年在学校里得到文艺首奖的文章,就是用它写的。」

      杜墨接过钢笔,入手微凉,却沉甸甸的,他有些犹豫:「爸,这么重要的钢笔…」

      「好好收下。」杜衍生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郑重,「这不只是一枝钢笔,是咱们杜家血统里才气跟傲气的传承。你身上对艺术跟文学的敏锐,我看到的。」

      少年杜墨的眼里,瞬间迸发出璀璨的光芒,他紧紧握牢那枝钢笔,郑重地点头:「谢谢爸。」

      思绪从回忆中抽离,杜墨的身影在病房柔和的光线下,恍惚得像阵烟,面容五官隐在阴影之中,看不真切。

      他缓缓走到房间中央,面朝着杜衍生的病床,双膝一软,沉沉地跪了下去。

      没有言语,没有声音,只有近乎凝固的空气。

      杜墨俯下身,对着沉睡中的父亲,深深地拜下,额头轻触冰凉的地板。一次,两次,三次。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千钧的重量,也带着如释重负的轻盈。

      这一生与父亲之间那份盘根错节、爱恨交织的情感,在这一刻,随着这三个无声的叩首,终于尘埃落定,烟消云散。

      稍后,楼婷提着两个便当回到病房。

      「阿墨,不赶时间的话一起吃了便当再走…」她推开门,话音未落,却发现房中空无一人。

      杜墨已经离开了。

      楼婷走到杜衍生的病床边,目光落在床头几上。那里,静静地摆着一枝古朴的老钢笔,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她拿起钢笔,细细端详,唇边漾起一抹了然的微笑,带着些许释然,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属于杜墨对于父亲的那份爱恨纠结,至此,算是真的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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