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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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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个人站在硕大的双开木门前。没有想到,总统套房的门风格如此古朴典雅,刷卡、指纹、人脸识别,这些高科技的解锁器我一个都找不到,我只能举起手,扣响装在门上的两个金灿灿的门环。不久,一个戴眼镜的女人从里面为我开了门,是江书正的秘书。
“我们江董还在更衣,请您先来挑一款酒吧。”
随即,秘书把我带到一个房间,三面墙都是酒柜,琳琅满目的各色酒水令我大开眼界,整个Z城也只有江书正配得上这样的排场。酒是不明码标价的,我只能凭借我微薄的知识选了一款价格适中的红酒。秘书取了酒,带着我又走到会客厅。在一张石桌上早已摆好了两只古色古香的紫金色木盏,秘书引着我落座,斟上了两杯酒,就退出了房间。
我环视四周,震撼得无以复加。
这间会客厅根本没法用奢华来形容。在我身后的角落处,坐落着约有三米高的假山景。山石壁上凿了几个洞,做成了精巧的笼子,里面关着一些鸟雀,叽叽喳喳地鸣叫着,和着从山上发源、横跨整个房间的溪流叮叮当当的水声,悦耳动听,沁人心脾。溪流将整个房间一分为二,我所在的这一侧风格比较正式,而对岸却是另一副景象,地板竟是青翠欲滴的草坪,点缀着一丛丛鹅黄、橘红、兰紫色的野花,挨着墙边又种了许多秀气的凤尾竹。溪水岸边的每一块圆润的鹅卵石似乎都用沉香熏过,散发着温润的香气,再加上对岸绿植的清香,我连一口红酒都还没抿就要迷醉在这里了。在那片草地上席地而坐,肯定会忘记自己身处繁华市区,犹如世外桃源。
还是C国人会享受,我心想。M国那些有钱人,是真干得出来在金浴缸里拿钞票泡澡的事。
“把你翘起来的腿放下去,双手放在膝盖上。”
熟悉的、严厉的声音响起。有那么一瞬,还真让我品到一丝温存。
江书正果然穿着正装出现在门口,只不过并没有以她一贯的喜好穿黑色,而是相对温和的米色,显得没那么咄咄逼人了。
她向我大步走来,身姿依旧高傲挺拔,脸上岁月的刻痕却无处掩藏。
我连忙站起来,和江书正握手,然后面对面在石桌旁落座。
“江总,幸会。”江书正冷冷地说道。
“江董,是我的荣幸才对。”我回道,“没想到您还记得我。”
“像你这么失礼的人世上绝不会有第二个。”江书正抱起双臂,凝视着我,“我刚接到酒店的消息时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而且,我本来也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你也该回来了。”
江书正又看向我习惯性翘起来的腿,我赶忙按她的教训调整姿势。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您教训的是。”
“聊正事,”江书正抿了一口红酒,“看来你选酒的品味还不错,不至于只会挑贵的。说说吧,在你犯下那么出格的罪行以后,怎么还有脸面回来找我。”
“江董事长,我今天不是来和您叙旧的,”我轻快地避开这个问题,“我听说您对最近势头猛烈的问水企业很感兴趣,有投资扶持的意向,所以……”
江书正举手示意我打住。
“你真当在Z城会有瞒得住我的事吗?”她嘲讽地问道。
“……”
“问水的项目是在全球发展前景都很可观的高新科技,我无论如何都会大力投资,不需要和你本人商量,找你的合伙人去谈也是一样的。我点名要见你,就是为了把你引出来,借着聊合作谈公事的由头,实际上和你聊聊家长里短,如何?”
“……”
“怎么?觉得自己年轻了么?”
“江董,您确实厉害,我甘拜下风。”
“年轻是好事,敢挑战,能犯错,会吃教训。今天我们既然是以老相识的身份面对面谈话,就没必要太生分,直呼其名就可以了,江风。”
“谢谢您,江书正。”
我们举杯相碰,各饮了一口,我起身为江书正又斟了一些。
“你应该去过家里了吧。”
“是的。”
“见过史全尧了吗?”
“是的。”
“关于我,他对你说了什么?”
“……”我笑了笑,“他说,当年您送我去M国留学,是妇人心肠,应该枪毙我。”
“那你觉得呢?你也觉得我太善待你了?”
“不,”我平静地回答,“我觉得您是蛇蝎心肠。”
“你过奖了。”
“我在骂您。”
“我不是喜欢报仇的人。”江书正仿佛没听见我的话,“即便你企图和江唐汇发展不正当的关系,我依然觉得没有必要惩罚你。泄愤没有意义,我只需要解决问题,让你永远不会再有机会接触他就够了,所以我给了你很丰厚的物质条件,送你去M国留学。”
“您把我从他身边赶走,对我而言就是最残忍的刑罚了。”
“那是你的事,并非我的本意。”江书正漠不关心,“不过你的表现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我原本以为,你到了M国,会用我给你的学费去挥霍,到最后流落街头。没想到,你不仅一路读到了硕士学位,还自己开了公司,我不得不刮目相看。”
“是您……”
“不用给我贴金,你有今天的成就,完全是凭你自己的努力和胆识。我绝不认同你行为处事的风格,你也从没听取过我的任何教诲,就不要假惺惺地来谢恩了。”
江书正还是一如既往地犀利尖锐,我再怎么巧舌如簧,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回敬她。我平复胸中的怨气,默不作声地喝干了杯里的酒,岔开了话题。
“看来您对问水企业的评价很高,江书正。”
“当然。你利用留洋创业的优势,从M国引进了一些国内尚不熟悉的技术和产业模式。江海集团毕竟是上世纪发展起来的产物,虽然这么多年一直引领行业,面对当下如此迅速的更新换代还是难免会力不从心。想要跟上时代浪潮,我们的一大策略就是向以年轻人为主导的朝阳板块企业家们抛橄榄枝。这就是我准备不遗余力地支持与问水企业合作的原因。”
说完这么一大串话,江书正剧烈咳嗽了几下,红酒泼出来几滴,染了衣服。
我正欲起身帮江书正擦拭,她一挥手让我坐回去。
“长辈兼潜在投资人和你说话,你能这样随意离席吗?”
“……是我的错,请您见谅。”
“关于你的公司,我的看法就是这样。但是对于你本人的生涯规划,”江书正语速放缓,更加严肃起来,“我还有别的话要说。”
“您请讲,江风洗耳恭听。”
“我认为我们会很有希望成为良好的合作伙伴,但我不得不提醒你,生意场上不存在雷打不动的友谊,尤其是对于你这样野心勃勃的青年人。”江书正意味深长地说,“你在江家也是待过一段时间的,我们家族在Z城的影响力,你心里应该有数。而你,在M国固然有平坦的退路,但在国内才刚立足不久。所以,和江海集团翻脸作对,化友为敌,究竟会对谁更不利,想必你也是有认真考虑过的。”
我和江书正四目相对,她眉角压眼,话里话外,明摆着是准备敲打我一番。
“对于你的未来,我给你一个建议。或者说,是两个选择,”江书正干脆利落地说,“如果你更倾向于在自己的专业领域精益求精,做大做强,那么我承诺江海集团将尽可能提供各方面的帮助,甚至可以以我本人的名义私下投资给你,条件就是你不能再向其他领域伸手,一辈子雷打不动坐在问水企业老总的位置上。至于你想在M国拓宽业务,我无权也没必要干涉。”
“第二种呢?”
“我见过一些像你这样的青年人,初出茅庐就小有成就,自信心和野心也因此越来越大。但是,做生意的风险超乎你的想象。你江风,没有任何家族背景,不管是经济基础还是社会关系,都是不能和我同日而语的。或许我确实因为曾经的那些事恨透了你,但我很惜才,江风,我再恨你也不想看你在这条路上阴沟翻船,折戟沉沙。在一段时间的合作之后,江海集团会向你提出收购意向,将问水企业并入集团。而你,海归硕士,履历超群,江海集团高层永远会有你的位置。你可以享有全国顶尖的高薪和福利待遇,持有江海的股份,并且一切收益都有终身保障。说得再俗一点,就是我能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
我不禁冷笑。这个女人简直要强得可怕。
在我面前,始终保持着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态度。她给我的两个选择,无论我选什么,都不过是江书正的招安令罢了。
江书正,你真实的内心早就被我看透了。
你已经风光不再,已经岌岌可危。你试图用这二选一的陷阱扼住我的咽喉,不就是害怕我威胁到江氏吗?在这场谈判当中,我才是掌握主动权的人。
“我选第二种。”
江书正颇为意外,她挽了挽头发,说道:
“确定吗?”
“我确定。”
“……这倒是很令我意外。”
“为什么呢?因为我不像是会放下自尊,把我的公司拱手让出,然后在您手下做事的人吗?”
“虽然我不喜欢你的说辞,但我承认,确实如此。”
“您给我做选择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束缚我的拳脚,以防我后来居上,威胁江海集团的利益吗?”我捏紧酒杯,定定地望着江书正。”
“那就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吧。”江书正竟然笑起来,“我想看看,你要做怎样的第三种选择。”
“不,我说了,就要第二种,”我胸有成竹地说,“不过对于细节,我还有一个疑问。”
“想问什么就问吧。”
“您说江海集团的高层永远有我的位置,”我不怀好意地微笑道,“这个'高层'……具体有多高呢?”
我得意地看见江书正的双手顿了一下。
她的眼神一下凌厉起来:“你说什么?”
我哈哈大笑。
“江董事长,您吓我一跳。这下坏了,我好像忘了我刚刚说什么了……”
江书正脸色突变,阴云密布,气压像暴风雨来临前一样低沉。
“江风,你还有心思插科打诨?你倒是说说看,你想做多高的高层?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五年前就开始创业,做老板做总裁都做腻了。”我故作可怜相,“江书正,我没做过董事长。”
江书正把酒杯往桌上狠狠一磕。还好杯子是木头做的,要是玻璃杯,肯定就碎了。
“你休想。”她咬牙切齿地说。
“江董,消消气啊,”我关切地说,“您已经上年纪了,当心高血压,身体撑不住。您拼搏了半辈子,也是时候该退休颐养天年了。江风不过是随口一句玩笑话,只是说,您的位子要是空出来了,不妨考虑考虑我。”
“你不过是在江家寄居过的虫豸,有什么资格接管倾注了江家几代人心血的家业!”
“明君让位于贤,江书正,您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否则如今坐在您的位置上的,应该是您的亲弟弟江世光。”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只要您愿意认,我从今天开始就能管您叫妈,我就是您的亲骨血生出来的堂堂正正的二儿子。江家的担子我替您扛,我替您光宗耀祖,我尽心尽力照顾您一辈子,您要是走了,我给您披麻戴孝、吃斋念佛。妈?妈——”
“别这样叫我,我警告你,江风,我当年愿意收养你,把你领进江家的门,只是因为江唐汇想要个弟弟,我工作忙,他需要人陪着,江家不会有一个人认你!想继承江氏,你是得寸进尺,白日做梦,痴心妄想!”
“是这样吗?”我漫不经心地提起,“那看来,您已经有继承人的人选了?”
江书正腾地从桌前站了起来。
我伤感地仰视着她。我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江董事长在我面前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眼里含泪,眼角发红,呼吸急促的江唐汇的母亲。
而她越痛苦,我就也越痛苦。
我也站了起来,两双渗满血色的眼睛怨怒相视。
“江唐汇失踪了。”
江书正用她最柔软的声音,说出了这句话。
我一刀捅在了一位母亲钢铁般冷硬的心中最脆弱敏感的地方。
然而刀尖拔出来后,我发现我的胸口也鲜血淋漓。
“是你害了他。”江书正眼泪直流,声音却强行冷静下来。“就在你走后的四年,我不会忘记。小汇二十四岁生日当天,彻底消失了。警察在全城都找遍了,每一个车站,机场,渡口,没有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后来,警方把搜查范围扩大到全国,掘地三尺都找不出小汇的一根头发。一晃眼,四五年就这么过去了,我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每天合上眼,就梦见他在对我笑,叫我妈妈,问我为什么不陪他玩;睁开眼,我就期待着关于他的消息,却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把你送走后,我给小汇订了婚。为此他和我大吵了一架。小汇是完美的继承人,他能做得比当年的我更好,他什么都不差,就差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我比谁都明白,一段家世、能力相匹配的婚姻,对于生意人来说有多么重要。
“可是你毁了他。二十多年来我第一次打了小汇,我失控了,我疯了一样歇斯底里地质问他,是不是心里还惦记着你。他不还手,不逃跑,却也什么都不说,可是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你以为你只是在追求喜欢的人吗?你以为勾引你哥哥,是在过家家吗?他的魂都被你勾走了,江风,你比狐狸精还可怕!他再也回不到正常人的生活了,他光鲜完美的继承人身份彻底灰飞烟灭了,最后他就一声不吭地走了——他走了——他走了!”
江书正情绪彻底失控,跌坐回椅子上,掩面痛哭。
我呆站在原地,眼泪都忘了流。
江唐汇是因为我,才和江家决裂,从此杳无音讯?
“你错了,江书正。”我压抑着悲痛,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才是害了他的罪魁祸首,是你把他推到走火入魔的境地,逼得他放弃一切。”
“你还敢——”
“我就是敢!”我吼道,“你把江唐汇培养成完美继承人,你问过他愿不愿意背这个担子吗?你把他教导成一个漂亮的江海集团的商标,你教过他怎么做人,怎么好好地、健康快乐地生活吗?我告诉你,江书正,江唐汇在我怀里的时候就是他最幸福的时候,他趴在我耳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你的控诉!你才失去了他四年,可我整整八年都会梦到他,他一遍遍地求我,求我回到他的身边,求我救救他,把他从你身边带走——”
“——谎话连篇的骗子!”江书正的理智和礼仪彻底一扫而空,此刻她就像所有失去孩子的母亲那样,陷入绝望和癫狂。她把含着半杯酒的木盏朝我扔来。“你凭什么说是我害了江唐汇?没有你,他就不会变成同性恋;没有你,他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一份光明的前程!现在他失踪了,找不到了,你满意了吗?!你不是爱他吗?你回国不就是因为对他念念不忘吗?那你去找啊!你去找他,去啊,赶紧从我眼前滚出去,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了……”
江书正伏案痛哭。我舔舔头顶留下来的红酒,只觉得火辣辣的,难喝。动静闹得太大,秘书在外面叩响了会客厅的门,高声询问出了什么事。
“江书正,这段时间请你安心养病。江海集团董事会,我会出面为你代理——”
“董事会成员连门都不会让你进——”
“我相信和江女士共事的人都明事理,能审时度势。就像你说的,我有良好的履历,能给江海集团带来大量外资合作。只要你稍微托举,我就能稳住局面,把江唐汇失踪和你得病的损失弥补回来。江书正,你没有选择,只能与我合作。请你谅解,我需要钱和势力,需要在Z城掌握实权,才方便去找江唐汇。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找到江唐汇,并把他带回来,心甘情愿地把集团交还给他,一分钱我都不要。但是在那之后,不管江唐汇还认不认我,都请让他自由选择。他一句不想见我,我就立刻滚回M国;如果他愿意和我在一起,你休想让我们再分开。”
我走到门口,回头补充道:
“再见,保重。关于这间总统套房,我向您道歉,留给您疗养。您仅剩的这点东西,我就不跟您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