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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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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枚拨片没有立刻创造奇迹。但它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荡开的涟漪持续了远比预期更久的时间。
低沉的、单调的弦音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成了公寓的背景噪声。林皓不再整天陷在沙发里,他开始长时间地抱着那把吉他,很多时候并不弹奏,只是抱着,手指无意识地搭在琴颈上,仿佛从那冰凉的木头和紧绷的钢弦中汲取某种虚无的慰藉。落灰被慢慢擦去,琴箱逐渐恢复了温润的光泽。
然后,他开始真正地尝试。起初是笨拙的、断断续续的音阶练习,手指因为长期闲置而僵硬,按出的和弦常常走调,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每当这时,他会烦躁地皱紧眉头,用力甩甩手,甚至有一次几乎要将拨片砸向墙壁——但最终,他还是忍住了,只是深吸一口气,再次低下头,更加固执地去寻找那个正确的位置。
我就卧在他脚边不远的地毯上,假装打盹,耳朵却捕捉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动静。呼吸的节奏,指尖按压的力度,那偶尔成功流泻出的、虽不连贯却依稀可辨的熟悉旋律片段。我的心随着那些正确的音符雀跃,又随着刺耳的杂音揪紧。
他练琴的时候异常专注,额角会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不再空茫,而是凝聚着一种近乎燃烧的亮光,一种与周遭死寂氛围格格不入的生气。他常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忘记喝水,忘记窗外天光变换。我会适时地叼来他的水杯,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有时会下意识地拿起来喝一口,目光仍黏在琴弦上,甚至会无意识地、极其短暂地揉一下我的头顶,说声“乖”,仿佛一种本能反应。
这种时候,巨大的暖流会冲刷过我的四肢百骸。希望像初春的藤蔓,顶着残雪,怯生生地探出嫩芽。
他开始写点什么。不是在电脑上,而是在散落的旧乐谱背面,用铅笔写下潦草的符号和词句。他写得很慢,时常停顿,咬着铅笔头陷入长久的沉思,或是突然弹响几个和弦,反复调整,直到找到想要的那个色彩。那些纸片散落在地板上,我小心地不去踩到它们。我能嗅到铅笔石墨和纸张纤维的味道,混合着他身上重新变得清晰的、带着汗意的活人的气息。
那些零碎的词句,我偷看到一些。“雨”、“窗”、“遗忘的街道”、“玻璃后的微笑”……我知道,那里面有我。有我们的过去。他在用他的方式,艰难地打捞着沉船的记忆碎片,试图将它们重新拼凑成某种能够承载他重量的东西。
这过程显然痛苦而耗神。他有时会突然摔下铅笔,双手插进头发里,发出压抑的低吼。有时会望着窗外突然红了眼圈。但不同于之前的彻底沉沦,他现在会挣扎,会愤怒,会试图与那悲伤的潮水搏斗。而吉他,成了他的桨。
我尽可能安静地陪伴,在他疲惫时把脑袋搁在他膝上,在他烦躁时轻轻舔舐他紧攥的拳头。我不再需要那些过火的、试图唤醒“顾瑶”记忆的冒险举动。此刻,无声的支持似乎更为有效。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新的、沉默而紧张的默契。他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而我,守护着这个世界的边界。
直到那天下午,门铃响了。
清脆的电子音划破了公寓里只有琴声和呼吸声的静谧。林皓正弹到一段重复的副歌,手指猛地按错,发出一声刺耳的杂音。他皱起眉,显然不悦于被打断,带着一丝躁郁抬起头,望向门口的方向,没有动。
门铃又响了一声,坚持,却并不急促。
我本能地竖起耳朵,一种模糊的不安感顺着脊椎爬升。很少有人会来拜访林皓,尤其是最近。姐姐林雨薇会直接打电话,快递会放在门口货架。
林皓叹了口气,有些不情愿地放下吉他,站起身走向玄关。我没有跟过去,而是敏捷地跳上沙发,透过靠背的缝隙,警惕地望向门口。
他打开门。
“你好,打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平和,普通,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歉意。
“你是……?”林皓的声音带着疑问和疏离。
“我是刚搬来的邻居,就住对门。白川。”那个声音自我介绍道,“不好意思,我那边的网络好像有点问题,维修工说要晚点才能来,我能暂时借用一下你的Wi-Fi吗?就处理一下紧急的工作邮件。”
我的心脏骤然一缩,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颈后的毛发无声地立起。
白川。他就这样出现了。以最寻常不过的邻居身份。
林皓似乎犹豫了一下。他向来不擅长拒绝这种看似合理的请求,尤其是在对方态度如此客气的情况下。
“……哦,好吧。你等一下。”林皓的声音缓和下来,他转身回来拿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查看Wi-Fi密码。
趁这个间隙,门口那个叫白川的男人,向前微微迈了半步,视线极其自然地扫过客厅。他的目光掠过散落一地的乐谱,掠过靠在墙边的吉他,最后,精准地、毫不掩饰地落在我身上。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平静无波,甚至可以说普通,却冷得像深潭底下的石头,没有任何温度,也没有任何人类的情感。打量,评估,确认。像是在看一件物品,一个指标。他的视线在我身上停留了不过一秒,却像冰冷的探针刮过我的灵魂,激起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战栗。
他看到了。看到了林皓的改变,看到了吉他,看到了我这枚“催化剂”正在发挥作用。
林皓拿着手机走回门口:“密码是……”
“谢谢,真是帮大忙了。”白川接过密码,熟练地操作着手机,语气依旧温和有礼。但他的目光又一次抬起,越过林皓的肩膀,看向我,这一次,他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模糊的弧度。
“这金毛是你养的?很漂亮。”他状似随意地搭话,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异常。
“嗯……算是吧。”林皓回答得有些含糊,似乎自己也没完全定义我和他的关系。
“看起来很有灵性。”白川继续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评论天气,“不像普通的狗。”
最后那几个字,他吐得极轻,却像冰锥一样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林皓似乎没听出任何弦外之音,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显然心思还在刚才被打断的旋律上。
白川很快操作完毕,将手机递还给林皓,再次道谢:“好了,非常感谢。不打扰了。”
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个看似普通的邻居。
林皓转身回来,挠了挠头发,似乎想尽快赶走这点小插曲带来的干扰,重新坐回原地,拿起吉他。他试着拨了几个和弦,试图接上之前的情绪。
但我却无法再平静。
我依旧保持着僵硬的姿势,耳朵警惕地转向门口的方向,全身的感官都高度紧张,捕捉着门外哪怕最细微的动静。冰冷的恐惧感如同粘稠的潮水,慢慢浸透我的四肢。
他没有离开。我能感觉到。那冰冷的、非人的气息,仿佛还残留在这扇薄薄的门板之后,无声地弥漫开来。
他看到了。他知道了。
他不是遥远的威胁,他就在对门。他像一个耐心的猎人,看着陷阱里的猎物开始尝试挣扎,甚至给予一丝看似希望的空间,然后冷静地计算着收网的时机。
“嗡……”林皓拨动琴弦,一个比之前流畅了些的和弦在空气中振动开来。
他微微闭着眼,眉头舒展,似乎稍稍找回了感觉,沉浸其中。
而我,卧在沙发上,阳光晒暖了我的皮毛,却丝毫驱不散从心底蔓延开来的、刺骨的寒意。希望的嫩芽仍在生长,但它的上方,已悄然笼罩下一片冰冷而巨大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