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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高烧与锁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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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的秋雨,一旦缠绵起来,便没完没了。湿冷的空气无孔不入,钻入骨髓,带来一种沉闷的钝痛。
那把黑色的伞,林醉最终还是没有用。它依旧沉默地立在门后,像一个黑色的警示符号。他宁愿淋着冰冷的雨丝跑回家,也不愿撑开它,仿佛那样就坐实了某种心照不赀的约定,默许了那份逾矩的亲近。
或许是连日的心神不宁,或许是那场躲闪不及的秋雨,夜里,林醉发起了高烧。
意识像一艘在暴风雨中颠簸的小船,时而沉入滚烫浑浊的深海,时而勉强浮出水面,捕捉到几丝破碎的现实感知。喉咙干裂灼痛,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咽下刀片,四肢百骸酸软无力,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他在冰冷与炙热的交替折磨中辗转反侧,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很快又变得冰凉。黑暗中,他听见自己粗重而痛苦的喘息,以及牙齿不受控制打战的咯咯声。
孤独感从未如此具象化,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公寓死寂一片,只有窗外无止境的雨声。他想喝口水,却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意识模糊间,童年时在福利院生病无人问津的冰冷记忆,与此刻重叠,织成一张绝望的网。
手机……就在床头柜上。
混沌的脑海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他挣扎着,滚烫的手指颤抖地摸索,终于触碰到冰冷的机身。屏幕亮起,刺眼的光让他一阵眩晕。
联系人列表向下滑动,一个个名字模糊地掠过。同事、朋友、房东……那些他平日里维持着恰到好处关系的所有人,此刻却显得如此遥远和隔阂。他无法想象该用怎样轻松的语气告诉他们自己病得如此狼狈,也无法承受那份需要回应的、浮于表面的关心。
指尖最终停留在一个名字上。
顾云深。
那三个字像带着某种灼人的魔力,烫得他指尖一缩。
理智在尖叫着拒绝。不能是他。绝对不能再是他。
可是身体的本能和深埋的依赖,却在病痛的脆弱里疯狂滋长。那个人的眼神,那句“下次记得带伞”,那只拂过他眼角的手……所有碎片在烧灼的脑海里翻腾,汇聚成一种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引力。
卑劣的渴望,在虚弱中疯狂破土。
他几乎是凭借着最后一点模糊的意识,按下了拨号键。听着话筒里传来的接通音,每一声都敲击在他狂跳的心脏上。恐慌和期待交织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痛苦。
电话被接起的瞬间,他听到那边传来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沙哑,却没有任何不耐:“林醉?”
只是两个字,他的名字。
林醉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几乎发不出声音,只能逸出一丝破碎痛苦的气音。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随即语气骤然变得沉凝,“你怎么了?”
“……”林醉蜷缩起来,额头抵着冰冷的手机外壳,试图汲取一点凉意,喉咙里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难受……”
“生病了?”顾云深的声音瞬间紧绷,语速加快,“在家?地址发我。现在。”
命令式的口吻,没有任何犹豫和询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然后,电话□□脆利落地挂断。
忙音响起,林醉握着发烫的手机,瘫软在潮湿的枕头上,像一条脱水的鱼,大口喘息。巨大的后悔和一种扭曲的安心感同时攫住了他。
他做了什么?
十几分钟后,急促的门铃声撕裂了公寓的死寂。一声接着一声,锲而不舍,带着一种 impatient 的催促。
林醉几乎是爬下床,踉跄着挪到门口,颤抖着手拧开了门锁。
门外,顾云深站在那里。肩头被雨水打湿,深色外套洇开深色的水迹,发梢也沾着细小的雨珠。他手里提着一个便利店的塑料袋,能看到里面装着药盒、水瓶和粥碗的轮廓。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瞬间将林醉从头到脚扫视一遍——苍白如纸的脸色,被冷汗浸透的额发,虚软得几乎站不稳的身体,以及那双因为高烧而湿漉漉、失去了所有伪装的、只剩下全然脆弱和依赖的眼睛。
顾云深的眉头骤然锁紧,侧身挤进门,反手将门关上。
“回去躺着。”他命令道,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带着不容抗拒的力度。他扶住林醉摇摇欲坠的手臂,那触碰坚定而有力,滚烫的皮肤接触到微凉的手指,激起林醉一阵战栗。
林醉被半扶半抱地送回床上。他陷在枕头里,意识昏沉,只能模糊地感觉到顾云深在房间里走动的声音——撕开包装袋的细响,倒水的声响,药板被按出的轻响。
然后,一只微凉的手掌覆上他的额头。
那触碰带来的舒适感让林醉几乎喟叹出声。他下意识地偏过头,无意识地追逐那一点凉意,像濒死的植物追逐水源。
顾云深的手顿了一下。
下一刻,他托起林醉的后颈,将水和药片递到他唇边。
“吃了。”
林醉顺从地张嘴,吞咽。动作间,干燥起皮的嘴唇不可避免地擦过顾云深的指尖。两人似乎都僵了一瞬。
喂完药,顾云深并没有离开。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床边。没有任何多余的安慰话语,只是沉默地存在着。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填满了这间狭小卧室的空旷,带来一种令人窒息却又无比安心的掌控感。
林醉在药力和高烧的双重作用下昏睡过去。意识沉浮间,他能感觉到额头上不时更换的冷毛巾,能听到身边人沉稳的呼吸声,甚至有一次,他感觉到一只手指极其轻柔地、近乎贪恋地拂过他滚烫的眉眼。
那触碰短暂得如同幻觉,却像一道温暖的锁链,悄然缠缚上他脆弱的心脏。
他不再冰冷,不再独自漂浮。仿佛终于被什么东西牢牢地、强制性地固定在了安全的港湾,即使那港湾本身,可能就是风暴的中心。
第二天清晨,林醉的高烧退了。
他醒来时,天色微亮。雨已经停了,房间里一片寂静。他发现自己身上盖着柔软的被子,额头上贴着退烧贴,床头柜上放着水杯、吃剩的药和一碗冷掉的粥。
公寓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一场高烧引发的幻梦。
但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极淡的雪松气息,和垃圾桶里新的药盒包装,无比清晰地证明着——那个人来过。
他掌控了他的脆弱,窥见了他最狼狈的模样,然后在他苏醒前,又悄无声息地抽身离开。
林醉缓缓坐起身,抱着膝盖,将脸埋了进去。
身体不再滚烫,但心底某个地方,却开始疯狂地、不受控制地灼烧起来。
那根名为依赖的锁链,已然扣紧。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