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事业危机 ...
-
“这件事你怎么评价？”
林景川抬头，与他对桌而坐的男人双掌交握在桌前，脸上保持着笑容，盯着他一动不动，语气平常好像在让他评价今天下午茶是否保持水准。
他身旁坐着一位稍年轻些的男人戴着眼镜，低头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照在眼镜上泛着绿光，双手放在键盘上蓄势待发。
林景川将双手自然垂放在桌上，也对那男人淡然一笑，“这是领导的私事，我不方便发表意见。”
“根据员工手册及集团道德委员会相关规定，涉及到业务上下游重要岗位人员之间的恋爱，如果不提前报备是违规的，这个你应该知道。”
话音刚落，他仍对林景川微扯嘴角，脸上表情凝滞，典型皮笑肉不笑。他稍作倾身，又有些谄媚，紧接着补充，“我们没有录音，你可以说实话。”
他刻意环视四周，顺着他的眼神林景川同样打量一圈。
这是间6-8人的小型会议室，一张方桌就将会议室占满，三人紧凑地坐在桌两侧，显得有些局促。
会议室外侧是不透明玻璃，推拉门紧闭，墙上硕大的电子显示屏黑漆漆的。冬季办公楼空调大，会议室温度高，虽不至于令人昏昏欲睡，但也有些闷。
这不是什么刑事审问，而是集团风控对林景川的普通问话，涉及到他的顶头上司Lisa与董事会成员的婚外情事件。
风控好像接管了这层楼一样，OA系统显示他们直接订了一周的会议室，估计至少未来一周会驻扎在这。
他知道这时候应表现得推心置腹，调整语气平静而诚恳，“我其实不太知道这些，与领导基本只就业务本身进行交流。”
“好的，我们知道了。”男人明显听出他的敷衍，面无表情地看向旁边的助理，示意他记录下来。
男人不会这么快放弃，引导式提问，“那这么说吧，你觉得Lisa作为年轻、美艳的女人，外在条件有利于获得一些优势吗？”
“恕我直言，这么说有些冒昧，我是Lisa的下属，我可以保证我们获得的所有成就，都是因为业务本身，而不是别的原因。”
提问恶意满满，并已过界，超出了正常询问的范畴，林景川皱眉，双手也调整成交握状态。
对面的男人看出他的不耐，稍作放松身体后仰，语重心长，“Steven，你不要激动，这都是正常流程，你如实回答就行了。Lisa的事被举报到高层，现在她很被动，如果她是清白的现在查出真相也是为她好。”
“恋爱不是一个人谈的，你们的调查方向有失偏颇，我的下属更是与这些毫无关系，希望你们和我谈完，尽量不要打扰他们，最近几个大项目都在关键节点，不要影响到业务延续性。”
林景川这话说得有些不客气，但他偏偏给那男人一个标准微笑，露出八颗牙齿的那种。
“我们会将影响降到最低，你这边如果积极配合就是最好的了。”那男人也对他职业假笑，暗示从他这问到想要的即可减少叨扰其他人。
“行，你直接问吧。”
“你觉得Lisa有利用和老陈的关系，影响业务决策，额外获得集团资源，甚至是取得职位吗？”
他端正神色，思忖片刻，沉静地答，“第一，业务审批都有迹可查，我不觉得和其他部门比有什么加速或者得到特殊支持，毕竟所有审批都是一条线而不是单人。第二，怎么定义额外资源扶持？集团本来就推行赛马机制，获得资源的原因只能是战胜竞争对手。第三，Lisa的能力完全可以胜任这个职位，而且按照举报信上的时间线，Lisa是先升到事业部VP才谈恋爱的吧？”
那男人见他不松口，于是说，“实话实说，我们也掌握了一些证据，比如去年八月的项目，核算结果不乐观，Lisa排除众异强行上马，最终审批人是老陈。”
林景川想笑，大领导决策的东西，现在核算结果不好，来质问他这个隔了不知道多少层的下属有什么意义？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为了让Lisa背这个锅太努力了。
他表面仍旧保持职业微笑，“这个可能就只有老陈知道有没有受影响了。”
话音刚落，对面两人脸色一变，端正坐姿，有些严肃。
他见气氛骤然紧张，这才扶了下眼镜笑笑说，“开个玩笑，别这么紧张，咱们私底下说说。我记得当时核算结果是受事业部CFO认可的，只是后来全球大环境变化芯片涨价，情况才恶化。这一项是长期投入，短时间的波动集团应该能承受。集团很多项目，都是至少投资五年才开始盈利，这在科技界司空见惯吧？”
“业务方面还是你们了解得多。”那男人也对他一笑，有意结束话题。
见既没有落井下石，也挖坑不跳，似乎从他身上再问不出什么，那男人快速起身和他握手言和，言语中故作亲昵，摆一个公事公办不影响私下交情的姿态。
“就按照这么准备吧，数据要更清晰一点，描述类少一点。”
林景川坐在大桌前，正对墙面上的大显示屏，占了满屏的ppt界面映得半个办公室都透着冷意的蓝光。他啪地放下手上的磁吸笔，又向下属补充，“过往两年内所有大项目的数据、决策记录都梳理好了吧？”
下属坐在对面的长条沙发上，迅速接话，“都准备好了。”
说完他转过头见下属并未起身，“还有别的吗？”
下属只是连连点头，似乎欲言又止。林景川随转椅转身正对下属，又扶了扶眼镜，下属终于开口，“Steven，Ken要过来了？要准备什么吗？”
林景川明白他在暗示什么，心内冷笑面色却不改，正准备拒绝，但又忍不住刺一句，“暂时不用，你现在先安心准备离任审计的资料就好。”
Ken是即将空降的新任领导，目前事业部的VP之一，未来会取代Lisa成为他直接上司。只不过这事还没发文，上面只小范围内知会。
他下周过来只是初步了解下分管的几个领域，单独约见各业务总监。他作为被约见的人之一，虽然手上的业务是事业部最重要的，但他怎么可能在此时挑头隆重接待。
手底下的人涌动不安，Lisa这周还没走，人还未走茶就先凉，林景川内心一片嘲讽。
下属听懂他的言外之意，被他说得一怔。他想解释，又不知怎么开口，面上胀得通红。他其实没有恶意，反而因为这件事的特殊性，以及林景川的处境，是真心想出谋划策的，可惜总是很难准确揣摩到上司的想法。
下属面露尴尬之色，林景川反应过来刚才似乎有点过了。他冷静想想，下属兢兢业业是个靠谱之人，念及过往平心而论他大概率是在为他打算，反而是他自己最近精神状态太紧绷了误会了他，他立即心生歉意。
他起身走到沙发前，拍了拍下属的肩膀，笑了下故作轻松，“James，这件事你盯紧一点，让Lisa走得体面些。”
下属明白他的意思，也懂这几天因为Lisa的事，他心情不好。见他起身安抚，面色瞬间恢复正常，微笑点头，“我会的。”他与林景川寒暄两句就走了。
林景川顺着下属离去的身影，没有回身坐下，而是信步走到窗边。放眼看去，楼下是公园，即使是冬季，入眼也是郁郁葱葱的。这是座建在花园上的热带城市，街上一年四季到处都是绿叶繁茂的树，公园散落在城市四处，将街区一个一个隔开又一个一个连接起来。
这里人也多，自然树也要多，仿佛将楼宇和人隐藏在自然里才是最高级的。植物源源不断生出的氧气，不停滋养着人类，人类再去创造gdp交税，为这座城市带来更多绿化。这就是这座城市的运行基本法则，不断吸取着年轻人的精力，管理者又将这座城市建造地像整座花园，做一个反哺年轻人的假象。
他的办公室因层高有限，视野限制下窗景只能看到楼下的花园，而这栋楼的更上一些层，是可以看到海景的。
在这家公司工作7年了，他一直想吐槽，都是中国人，为什么要互相称呼英文名？入职第一天企业文化培训中，HR告诉他，这是家科技企业，推崇扁平化管理。
企业文化鼓励创新，要有创造性必须解除思想限制，破除陈旧的等级制度。避免称呼职位和X总，用英文名拉进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这是去除等级观念最直接的方式。
如今他是不会单纯到去相信这套说辞的，等级刻在人的心里、在这家公司的细节里，从来不只在称呼上。
比如高层领导可以在高层办公，办公室可以看到海景，他这种基层领导在低楼层办公，办公室只能看到街景，而更基础的员工是开放式工位，与其他人一起办公。这还不够等级森严吗？
他看了一会儿风景宜人的花园，再转身电子屏已经熄了，黑乎乎的大屏正对着他，好像一个黑洞。他揉揉眉心，将桌上的电脑合上，准备下班。
电梯直达大楼底下的车库取车，白色的凯迪拉克。传闻开凯迪拉克是看不出有没有钱的，型号也不多，适合他这种不上不下的中产。
林景川正如他的车，做事稳妥，为人靠谱，但也缺少魄力与激情，说得不好听则是庸常。
大学毕业就入职J集团，打拼7年，他在这家科技公司，一步步稳扎稳打，从格子间到拥有独立办公室。
这7年，也见证了上司Lisa的上位史。
Lisa是一个精干的女人，他刚入职时，Lisa还只是他的组长，没有实职的最基层领导。集团根据业务板块分为6个事业部，Lisa眼光敏锐，十几年前就选中了集团当初不被重视但如今又成了香饽饽的事业部，一路站在风口上，加上能力出众，升级打怪，披荆斩棘爬到了事业部VP的位置。
Lisa最得力的下属就是林景川，二人在这家公司算是识于微时，白手起家，共同打拼。她从不亏待自己人，一路往上爬，一路也拉着他往上。
只是这样一个精干的女人，在职场所向披靡，最后竟然栽在了婚外情上。被举报到集团风纪委员会后，集团在董事会高管和事业部VP之间，自然没有任何犹豫，选择保住高管，让她离职，对集团来说牺牲一个小小VP不算什么。
那些平时艳羡她、吹捧她，将她奉为女神的人，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指责，“就知道她爬这么快是因为当了高管的小三。”故意忽略她是先爬上来才和人产生感情纠纷的事实。将人捧上神坛，再狠狠拉下来踩几脚，这是世人最热衷的事。
再加上社会舆论对于女人的踩踏，一向是最苛刻的，只要是冠名“小三”，那自然路过的狗都能唾弃一口。
这时候，那些其实平时路过天桥若是看到流浪汉，都会吐槽几句影响市容的人，此时也要做一个划清界限的姿态，装作灵魂高洁，道德崇高，踩上一脚。
林景川下班后与Lisa约在附近一个私房菜。7年的上下属关系，可以说Lisa完全锻造了林景川的职场观、价值观甚至人生观。
先不说Lisa一手提拔他，光他们之间相处7年的战友情与默契，他断然不能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甚至他想尽能力雪中送炭，只是Lisa能力这么出色、强势的女人，对他的雪中送炭会是什么态度，他有些把握不准。
这个餐厅在一栋高楼的顶层，夜景好，私密性好，菜色倒是一般，当然林景川本来也没什么胃口。
他们坐在包厢靠窗的位置，抬眼看去是车水马龙的闹市，城市灯火辉煌、热闹繁华，巨大的奢侈品广告牌下，年轻人踩着高跟匆忙进入夜生活。
对面的女人看着不算年轻，但皮肤状态、打扮都显得十分精致。穿着一身主色调为宝蓝色的职业套装，卷发的每个弧度都打理得一丝不苟，还是一贯的完美、严谨，“对你最后的忠告，不要和下属谈恋爱。”
女人信手举起红酒杯摇晃，风情万种地笑，“为什么没说上司，因为按照你的职位再往上好像也没几个单身女人了。”
林景川尴尬一笑，端正神色回应，“Lisa，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跟集团谈的条件很可观，股票期权全保留，竞业期间工资也照拿不误，先休息下吧，十几年了也让我喘口气，先出去玩一段时间。”
Lisa面带微笑缓缓解释，表情带些自豪，像是在说又拿下一个项目。他心下有些安慰，佩服这个女人永远充满力量，仿佛什么都无法将她打败。
“等你回来，说不定就有新的想法了，希望到时候还能当你的下属。”他回以微笑举起红酒杯，“祝你旅行愉快，保持联系。”
浅尝一口红酒，Lisa忍不住开口，“新来的那位，怕是不好惹，你先不动声色，看他要做些什么。如果他要针对旧人，就要早做打算了。”
他当然知道新来的这位不好伺候，他是Lisa的老对手。集团一直奉行内部赛马机制。同一类项目可能同时有三批人在做，做得最快最好的组最后能拿到所有资源，剩下的就会被淘汰只能前功尽弃认赌服输换赛道。
两个团队从几年前就开始你追我赶互相踩踏了。林景川明面上是Lisa的人，这次Ken空降过来，第一件事按照惯例会先把旧领导的派系清理干净，腾出位置给自己人。
“嗯，我心里有规划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公司都讲究山头文化。
其实上周Lisa提离职的时候，他就开始谋划后路，甚至替Lisa也谋划了一下。只是现在见Lisa如此潇洒，心里自然放松下来。
Lisa做事风风火火，底下人一贯紧绷绷的，他工作七年中间都没有好好休息过，如果被逼走，趁机透口气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这么一想，他又完全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