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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 五十章 边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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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时节的京城,处处浸在温润的风里。巷口那株老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相间的花瓣层层叠叠,被暖风一卷,便簌簌落下,在青石板路上铺成一层细碎柔软的绒毯,连空气里都弥漫着淡淡的甜香,混着街角茶馆飘来的茶香,格外宜人。萧煜静立在老槐树浓密的阴影里,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玄色锦袍衬得他面色愈发沉郁,周身却裹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落寞,与周遭的鲜活景致格格不入。他的目光如被磁石吸附,死死锁着那辆渐行渐远的青布马车,车帘被风偶尔掀起一角,车内依偎的身影便清晰映入眼帘——无雪侧坐着,指尖轻柔地为身侧穿粉色衣裙的小女孩整理发带,眉眼弯弯,眼底漾着他从未见过的温柔缱绻,那是被岁月与安稳幸福浸润出的柔光,细腻而温暖;身侧的顾怀瑾则含笑凝视着母女二人,指尖轻轻按在身旁男孩的肩上,低声叮嘱着什么,语气里满是化不开的宠溺与关切,连眉梢都带着笑意。
直至马车彻底消失在巷尾的拐角,车轮碾过青石板扬起的轻尘渐渐散落,融入空气中,萧煜才缓缓收回目光,指尖不自觉地蜷缩起来,指节泛白,连掌心都被掐出了深深的印痕。心口像是被一团温软却沉重的棉花牢牢堵住,闷得发慌,呼吸都带着滞涩感,过往那些与无雪相关的片段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北境漫天飞雪的寒夜,她裹着一件素色披风,眉眼清亮如寒星,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笑着递到他手边,指尖的暖意透过瓷碗传来;靖王府的庭院里,紫藤花架下,她抱着襁褓中的念安,轻声哼着不成调的歌谣,阳光透过细碎的花叶洒在她脸上,温柔得不像话;还有她决绝离去的那个清晨,寒雾弥漫,天地间一片灰蒙蒙,她身着青衣,背影孤绝,那句“萧煜,从此我们两不相欠”,字字如冰针,狠狠扎在心上,多年过去,依旧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他独自伫立在原地良久,脚下的青石板被正午的阳光晒得温热,暖意透过鞋底蔓延上来,却丝毫暖不透心底的寒凉,那寒意像是从骨髓里渗出来的,丝丝缕缕,缠缠绕绕。巷口行人络绎不绝,挑担的小贩沿街吆喝着,声音洪亮;结伴而行的闺秀们笑闹而过,环佩叮当,欢声笑语此起彼伏,将京城的烟火气渲染得淋漓尽致。可这般鲜活热闹的人间景象,反倒衬得他愈发孤寂,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这世间之外,所有的喧嚣都与他无关。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随从李忠小心翼翼的声音,带着几分迟疑与担忧:“世子,日头已过中天,该回府了,王妃还在府中等着您商议三日后赏花宴的事宜呢。”萧煜缓缓点头,眸底的落寞又深了几分,他没有说话,只是转身,脚步沉重地朝靖王府的方向缓步走去。
返回靖王府,朱红大门一推开,扑面而来的便是一派喧腾热闹。府中上下正忙着筹备三日后的赏花宴,这是苏月柔嫁入王府后首次主持如此大型的宴席,意在向京中权贵彰显靖王世子妃的威仪与能力。下人们穿梭往来,脚步匆匆却井然有序;丫鬟们捧着绫罗绸缎、精致点心与刚采摘的新鲜花果在院落间穿行,裙摆扫过青石板,带起细碎的声响;园丁们正细致地修剪花枝、摆放盆栽,将各色名花安置在庭院各处,空气中弥漫着香烛、花果与草木的混合气息,浓郁而繁杂。这般热闹繁华,本是他自幼熟悉的侯门常态,可此刻落在眼中,却格外刺眼,让他莫名地烦躁。他面无表情地穿过忙碌的人群,对身旁仆役们的躬身行礼与轻声问候视而不见,径直走向王府深处僻静的书房,抬手推开沉重的木门,将门外的喧嚣浮华彻底隔绝在身后。
他走到书案前坐下,指尖轻轻摩挲着桌上一方寒石砚。这方砚台质地温润细腻,触手生凉,边缘用浅刻手法雕着几枝疏朗的梅纹,线条流畅,雅致古朴,那是当年无雪在北境苦寒之地特意为他寻来的。他还记得,彼时北境正是最冷的时节,她冻得鼻尖发红,双手都有些僵硬,却依旧笑着将砚台递给他,声音清脆如铃:“萧煜,这寒石砚生于冰雪之中,质地坚韧,不畏严寒,最是配你,清冷又沉稳。”她的笑容,她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清晰得触手可及。如今,砚台依旧光洁如新,被他妥善珍藏多年,可送砚台的人,却早已散落天涯,成了他再也触碰不到的过往。他想起无雪方才在马车内阖家美满的模样,一家三口相依相伴,远离了朝堂的纷争与侯门的倾轧,过着安稳平和的日子,那是他当年拼尽全力也未能给她的幸福。心底的怅然如潮水般蔓延开来,夹杂着难以言说的悔恨与不甘,搅得他心绪难平,久久无法平静。
“世子,夫人来看您了。”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萧煜收敛心神,沉声道:“让她进来。”
苏月柔身着一袭水绿色绣玉兰花衣裙,裙摆上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纹,行走间裙摆轻扬,如碧波荡漾;妆容精致得体,眉如远山含黛,唇似点绛,鬓边簪着一支珍珠步摇,行走时珍珠轻颤,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步态优雅地走入书房,目光锐利如鹰,一眼便察觉出萧煜眉宇间的郁结与落寞,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探究与警惕,随即又被温柔的笑意取代,嘴上换上温声软语,关切地问道:“世子今日回来得晚了些,可是在外遇到了什么棘手之事?还是身体有些不适?”说着,她自然地走到书案旁,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桌面的寒石砚与散落的书卷,试图从中寻得些许蛛丝马迹,探查他晚归的缘由。
萧煜抬眸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没什么,只是在外面多待了一会儿。”
苏月柔走到他身侧,提起桌上那把精致的紫砂茶壶,缓缓为他倒了一杯温热的雨前龙井,茶汤清澈透亮,茶香袅袅散开。她双手捧着茶杯,轻轻递到萧煜面前,语气愈发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与关切:“世子若是有什么心事,不妨与我说一说,夫妻本是一体,理当同甘共苦,也好让我为你分担一二,免得你独自操劳。”她顿了顿,刻意垂眸,长长的睫毛掩去眼底的算计,用眼角余光紧紧盯着萧煜的反应,状似无意地补充道:“方才路过前厅时,听闻下人们闲聊,说世子今日在巷口停留了许久,似乎在看一辆青布马车?想必是遇到什么故人了吧?”她说完,指尖微微收紧,等待着萧煜的回应。
萧煜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向苏月柔,眼神微凉:“你派人跟着我?”
苏月柔闻言,连忙垂眸,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哽咽,眼眶微微泛红:“世子误会了,臣妾怎敢派人跟踪您?只是近来京城不太平,时常听闻有江湖人士出没,偶有寻衅滋事之事,臣妾实在忧心您的安危,才让下人多留意了些您的行踪,并非有意窥探您的私事。若是此举惹得世子不快,臣妾这就去责罚那些多嘴的下人,亲自向您赔罪。”说着,她便作势要转身离去,脚步踉跄了一下,更显柔弱无助。
萧煜看着她这副刻意示弱的模样,心底的烦躁如潮水般翻涌而上。他与苏月柔的婚姻本就掺杂着家族利益的交换,毫无温情可言,这些年来,两人始终相敬如“冰”,如今这般假意的关切,只让他觉得愈发疲惫。他懒得与她过多计较,争执只会徒增烦恼。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淡漠,终究还是松了口:“今日在巷口,偶遇了无雪。”短短三个字,说得轻描淡写,却像是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指节泛白。
“无雪”二字刚落,苏月柔的身体便如遭雷击般微微一僵,指尖瞬间攥紧了衣袖,上好的云锦布料被捏出深深的褶皱,指节泛白。她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警惕、不安,还有一丝被人戳中隐秘心事的慌乱,那情绪如同惊鸿一瞥,仅仅停留了一瞬,便被她用精湛的演技彻底掩饰过去。她缓缓抬起头,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惊讶,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拿捏的真切好奇:“原来是无雪姑娘?说来也真是巧,没想到在京城还能偶遇她。时隔这么多年,她如今……过得还好吗?”她刻意加重了“还好吗”三个字,尾音微微上扬,目光如探照灯般紧紧锁在萧煜脸上,不肯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试图从他口中探知更多对自己不利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