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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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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内隔绝了工业区的粗糙与喧嚣，只余下引擎低沉的运行声和过于洁净的空气。江岁声靠在椅背上，那件沾了油污的旧卫衣在奢华的内饰衬托下，显得格格不入，像一个误入的、仓促的梦的残骸。
他望着窗外流光溢彩却飞速倒退的城市，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金属的冰冷触感和仪器屏幕的滑腻。心跳并未因离开嘈杂环境而平复，反而因为逐渐逼近的公寓，以及公寓里那个等待他的人，而擂鼓般敲打着胸腔。
车子平稳地驶入地下车库，电梯无声上行。
“叮”的一声轻响，电梯门打开。公寓内温暖的光线和那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冷冽木质香瞬间包裹了他，却也像一张无形的网。
夏柏就站在玄关不远处。
他已经脱去了西装外套，只穿着一件熨帖的深灰色羊绒衫，身姿挺拔，正低头看着手机。听到电梯声响，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江岁声身上，从他微乱的头发，扫到那件明显不合时宜、甚至带着污渍的旧卫衣。
他的眼神深沉，看不出喜怒，却让江岁声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回来了。”夏柏率先开口，声音听不出波澜，他将手机收起，迈步走过来。
“嗯。”江岁声低低应了一声，下意识地想解释，“崝楠那边……”
“先去洗个澡。”夏柏打断他，语气温和却坚定，手指轻轻拂过他卫衣上那块显眼的油污，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像是嫌弃那污渍，又像是心疼他穿了这么久的旧衣服，“身上都是外面的味道。”
他没有追问，没有责备，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悦。只是用最自然的关心，为他归家的第一步定下了基调，清洗掉所有不属于这里的气息。
江岁声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依言走向浴室。热水冲刷下来，洗去油污和疲惫，却洗不掉心头那股越来越重的滞闷感。
等他换上干净柔软的家居服走出来时，夏柏已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旁边的茶几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
气氛安静得有些异常。
江岁声在他身边的沙发扶手上坐下，手指绞着衣角，犹豫着该如何开口提借钱的事。那件事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上。
夏柏放下文件，端起牛奶，很自然地递到他手里：“温度刚好，喝了。”
然后，他向后靠进沙发里，双腿交叠，目光沉静地看向江岁声，终于切入了正题：“陈崝楠那边，遇到麻烦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随口一问，仿佛刚才那个叫他回来的电话不是他打的一样。
江岁声握着温热的牛奶杯，指尖微微发烫。他垂下眼睫，将陈崝楠的困境和借钱的事，尽量简洁地说了出来，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恳求意味。
说完，他有些忐忑地等待夏柏的反应。责备？质疑？或者……
夏柏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直到江岁声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所以，你急匆匆跑出去，弄脏自己，忙了半天，就是为了这个？”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嘲讽，更像是一种冷静的确认。
江岁声点了点头。
夏柏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江岁声因为紧张而微微抿紧的嘴唇上。
忽然，他倾身向前，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的手臂绕过江岁声的身体，撑在沙发扶手上，形成了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半包围圈，却没有真正触碰到他。
带着极强的存在感。
“钱，可以借。”夏柏开口，声音压得有些低，带着一种独特的、令人心头发颤的磁性，“数目不小，但对‘预见’来说，不算什么。我甚至可以不让他还。”
江岁声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和难以置信。
但夏柏接下来的话，却像冰水，缓缓浇灭了他眼中的光。
“但是，小渡，”夏柏的目光锁住他，深邃的眼眸里像是敛入了所有的光，让人看不透底，“这是最后一次。”
他的语气依旧温和，甚至称得上温柔，但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清晰地砸在江岁声的心上。
“以后，不要再自己去那种地方了。”
“那不是你该待的环境。嘈杂，混乱，不安全，对你的身体没有一点好处。今天只是机器故障，万一遇到别的意外呢？我会担心。”
他说着，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江岁声刚刚洗完澡后格外温软的脸颊，动作带着怜惜，语气却是决断。
“你想帮朋友，可以。告诉我，我会让人去处理，比他自己去折腾更有效率，也更稳妥。”
“而不是像今天这样，”他的指尖微微用力，抬起江岁声的下巴，迫使他更清晰地看向自己，声音里终于染上了一丝极淡的、却足以让人心惊的不悦和失望，“把自己弄得一身狼狈，让我找不到人，只能干着急。”
“明白了吗？”
最后四个字，他问得很轻，气息几乎拂过江岁声的嘴唇，带着一种亲昵的威胁和绝对的掌控欲。
江岁声的心脏像是被这只温柔又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呼吸困难。巨大的失望和一种被彻底看穿、无力反抗的屈辱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淹没。
夏柏同意借钱，解了崝楠的燃眉之急，甚至给出了更优的解决方案。他表现得如此通情达理，如此“为你好”，将所有的反对意见都堵死在了道德的起点上。
他找不到任何立场去反驳。任何反驳都像是“不识好歹”。
他只能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双眼睛，那里面有自己的倒影，渺小而无助。
最终，他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点了点头，喉咙发紧，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明白了。”
夏柏似乎对他的顺从感到满意。眼底那丝不悦散去，重新被温和覆盖。他松开手，退开些许距离，仿佛刚才那充满压迫感的姿态从未存在过。
他甚至还极轻地笑了一下，揉了揉江岁声的头发：“乖。”
然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拿出手机，当着江岁声的面，直接拨通了陈崝楠的电话，语气公事公办却又不失温和：
“崝楠？是我，夏柏。岁声跟我说了你那边的困难……嗯，不用担心，小问题。你把公司账户发到我助理手机上，明天上午十点前，款项会打到你的账上……不用谢，好好把项目做好，就是最好的感谢。至于岁声……”
他说到这里，侧过头，目光意味深长地看了江岁声一眼，然后对着电话那头，用一种极其自然的口吻补充道：
“……他身体不太舒服，需要静养一段时间。以后厂子那边如果还有什么技术问题，你可以直接联系‘预见’的技术顾问，我会让他优先处理你这边的事情。”
电话那头似乎传来陈崝楠感激又有些惶恐的道谢声。
夏柏淡淡应了几句，便挂断了电话。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高效，得体，彻底将江岁声从这件事中剥离了出来。
他将手机随意放在茶几上，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后看向江岁声，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温和：“好了，问题解决了。牛奶要凉了，趁热喝。”
他表现得如此完美。
解决了朋友的困难，安抚了受惊的他，规划了未来的“正确”帮助方式。
没有一句重话，没有一个强硬的命令。
江岁声低下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温热的白色液体，感觉自己像被困在琥珀里的昆虫，连挣扎的力气都被这温暖的树脂包裹、凝固了。
他慢慢地、机械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苦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