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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大结局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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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嘉年曾经不姓方,姓陆,叫陆家年。
他出生在一个贫穷落后的小山村家庭,是一对年轻夫妇一夜纵情后诞下的产物。
他的母亲生下他时才十七岁,因为凑不齐堕胎手术费用才无可奈何生下他,她和那个让她怀孕的厂里男人连结婚证也没扯,只在乡下潦草摆了几桌酒席,等月子一过就和丈夫南下打工去了,把还没断奶的孩子扔给大字不识一个的婆婆。
方嘉年在那里一直长到三岁。
同陆家年这个名字一起被遗忘的,还有那三年的幼儿时光。那是个多么贫穷破败的山村,他至今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只记得他总是感到饥饿,还有老人黝黑的大手落在他的脊背上,手指头掐起稚嫩皮肉时所带来的那种钻心痛楚。
三岁那年,血缘上的父亲因车祸去世。
他懵里懵懂地看着道士在灵堂里做法事,跪在棺木前的母亲披着孝布,表情麻木地任村里男人在祭拜时偷偷摸她大腿。
很神奇地,就像母子间天然就有某种心灵上的感应,往常八点多就会打瞌睡的孩子,那一晚却直到凌晨都没有睡着。
月光洒满乡间小路,野狗在狂吠。
他看着生母悄悄地拎了一只皮箱,在遗照里父亲的注视下,溜出了无人看守的灵堂。
“妈妈。”
平时很少喊妈妈的他在那个夜晚叫住了逃走的女人。
“不能带上我吗?我会好好吃饭,会洗碗,也会自己穿衣服;我很乖,很听话,打了不会哭,吃饭只吃一点点……”
才三岁的孩子表现出了惊人的说话能力,他一桩一桩地细数着自己的优点,小小年纪,竟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什么叫做谈判。
因为一声“妈妈”而顿住步伐的女人只是静静看了他片刻,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孩子并不感到伤心,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连生母离去的背影也没多看,甚至也没有哭泣,他只是转身回去继续睡觉了。
女人走后,处境变得更加艰难了,他成了无父无母的孩子。
村头村尾开始传出生母的闲话,说她本性.淫.荡,这几年寄回来的钱都是她在外面卖身挣的,连丈夫的头七也没过完,就抛下孩子独自跑了是因为又傍了个新的大款。
村里娶不上老婆的那些闲汉在忙完农活之余又有了一项新谈资,他们致力于编造出各种与孩子母亲的偷情事迹,在田野里,在小树林里,在炕头上,说得有鼻子有眼,有时甚至会为这虚假的臆想互相之间争风吃醋,打起架来。
每当孩子路过时,男人们逼着他叫爸爸,说他是他们和他妈妈生下的野种。
也会有人扒下他的裤子,看他是不是货真价实的男孩。
孩子完全继承了母亲的相貌,大人们说那皮相一看就是不好好过日子的,妓.女的脸。
作为监护人的奶奶也满腹怨恨,喝醉酒后总是对他非打即骂,那些酒后痛骂出来的诅咒话语对三岁孩子来说是难以理解的,但那双浑浊老眼中渗出的恶意与怨毒就连下等牲畜也感受得出来。
老人在不久后去世,死因是在田埂上不慎绊倒引发脑溢血。
一年之中连办两场丧事,母子二人相继去世,这样的事哪怕放在乡下也少见。
孩子因此收获了自野种之后的第二个绰号:丧门星。
明明老人是因为酒后摔跤,导致脑部血管破裂而死,大人们却不约而同认为是他克死了她。
那些逼他叫爸爸的男人们一夜之间消失了,失去庇护的孩子没有别的结局,开始了像踢来踢去的皮球一样在各个亲戚家轮番寄住的生活。
生活就是交换,成年人用辛勤的工作换取月薪,父母们含辛茹苦将子女抚养长大,是为了换取安稳的晚年生活。
一切都是有代价的,一切都不是无偿的。
方嘉年在长达几年寄人篱下的生涯中明白了这个道理。
为了换取足以饱腹的食物、蔽体的衣物、用来睡觉的床、遮风挡雨的屋顶,他必须展现出自己的价值。
比如遭到打骂也绝不吭声,做大人的出气筒;比如充当免费保姆,照顾卧病在床、一晚上吐痰咳嗽忙个不停的老人;比如在喝得醉醺醺的猥琐大叔把他错认成女孩的时候,忍受那恶心黏腻的目光和无处不在的咸猪手,跪在地板上清理肮脏的呕吐物。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六岁那年,命运赐予了他一个天大的机遇。
方氏夫妇收养了他。
第一次见面,他就看出了这对夫妻不同于以往收养过他的任何一门亲戚。
他们富有涵养,待人彬彬有礼,着装得体而干净,衣物连一丝褶皱也没有。
后来才知道,那是只存在于有钱人身上的气度。
这样的机会一生也许只有一次,所以他把握住了,他竭力表现出自己的乖巧和可怜。善良又容易心软的方氏夫妇收养了他,他就这样成为了方家长子。
在收养他之前,方太太已经身怀六甲,她在同年生下一个女儿,就是后来的方嘉岁。
为了不让他感受到落差,养父母对他比生下妹妹之前还要好。他们确实是善良的人,给了他之前从没感受到的爱护与尊重,因为怕伤害到他,一直都没敢提改姓的事,直到已经上幼儿园的方嘉岁哭着回来问哥哥为什么和她不是一个姓。
“儿子,你想不想改姓?妈妈觉得你姓什么都行,不一定要改,爸妈支持你的一切决定。”
酝酿了好几年,养母薛女士才小心翼翼地问起这个敏感话题。她的表情十分忐忑,好像只要养子说出一个“不”字,这辈子就再也不提这件事。
方嘉年看着她,微笑道:“我想改。”
那天,薛女士露出了天底下最幸福的表情。
改姓的时候,在询问过他的意见后,养父做主更改了他名字中的一个字。
家,改为嘉。
嘉岁是美好的岁月,嘉年则是美好的年华。
此后的年年岁岁,他的人生都只剩下美好。
这是养父母对他最诚挚的祝愿。
在成为方嘉年的最初那几年里,他依然处在随时都会被抛弃的不安中,即使养父母对他再好,也消弥不了这份天然的恐惧。
人生就是等价交换,这是他自生下来后,在动荡的生活中本能学会的第一条真理,已经成了刻进骨子里的信念。即使现在已经拥有了可口的饭食,温暖的衣物,安稳的居住环境,也依旧毫不动摇地坚守着这条原则。
他在学校努力学习,每次都考年级第一,做老师同学眼里的模范生;在外面举止得体,将从前那个贫穷、粗陋、肮脏的陆家年从身上剥离,蜕变成一个彬彬有礼、干净温和、众口称赞的方嘉年。
他从不称呼养父母为爸妈,只叫养母薛女士,也不会像妹妹一样,在他们面前肆无忌惮地撒娇。对待妹妹,他就像一个亲切的兄长那样,关心她,照顾她,他认真地扮演着好儿子、好哥哥的身份,却在不知不觉之间,这种完美的扮演反而显露出了疏离的态度。
“我们儿子,为什么这么优秀?要是能跟妈妈发发脾气就好了。”
有一天,薛女士爱怜地看着他的脸,突然发出了这么一句感慨。
即使是在被形容为“像疯狗一样”狂躁的青春期,方嘉年也没发过一次脾气,这让其他太太们常常对薛女士羡慕不已。她们的孩子在家里连话也不跟爸妈讲,房间也不让进,饭都要送进去才肯吃。方嘉年却依然像以前一样懂事优秀,果然真正听话的孩子没有所谓的青春叛逆期。
可薛女士却知道,这种优秀其实是一种客气,养子从没有真正地融入这个家里。
对于她话里行间表现出来的遗憾,方嘉年没有办法去解决。
面具戴了太久,已经深深嵌进了肉里,成了他的另一张脸。
生活平淡,无聊,一成不变。
积累的压力只能靠抽烟、刺青、给身体穿孔来发泄。
偶尔想地球爆炸,世界毁灭,从万丈高楼一跃而下。
日复一日在想死与继续苟活的边缘徘徊,直到遇见虞听,一切都变了。
虞听与任何人都不一样。
要在养父母面前扮演合格的长子,以换取生活所需的资源;要在妹妹面前扮演完美的哥哥,以讨她的喜欢,从而讨养父母的喜欢。
活着就是交换,可在虞听身上,没有任何他想交换的东西。
所以跟虞听的一切来往都是出自本心,是为了寻觅难得一见的乐趣。
“嘉年哥!”
当看见虞听在校门处向他飞奔过来时,方嘉年也情不自禁牵动唇角,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
虞听很神奇。
明明长相是标准的人类,给人的感觉却像小狗一样。
不是有那种叫马尔济斯的小型犬么?和她很像。
圆圆的眼睛,湿润的鼻头,雪白的毛发,体型娇小,主人会给戴上亮晶晶的发卡首饰。
漂亮,可爱,高贵。
这就是他眼中的虞听。
小狗不懂迂回,它们的世界一往无前。
虞听也是。
她对他的喜欢毫不遮掩,会大胆而热烈地向他告白示爱,也会色心大动地对他动手动脚。与她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幸福得害怕这是一场幻觉。就像从头到脚泡在热汤里,浑身都被那滚烫的爱意灌满了,融化了,心脏偶尔会像坏掉了一般疯狂跳动,胸腔鼓胀得像要爆裂,他想将虞听关进暗无天日的房间里,逼她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说我爱你。
幸福的日子终结于那一天,在医院员工餐厅的他听见了身后一声颤抖的呼唤——
“小年。”
二十年前的那个深夜,他用一句“妈妈”,唤来了女人的回头一瞥。
二十年后的今天,女人用一声“小年”,同样唤来了他的回眸。
岁月的画面在某个瞬间悄然重叠。
令人感到荒唐的是,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站在身后的女人是谁。
——他的生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