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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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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出院,何明深从走出病房开始就有些闷闷不乐,从住院部到医院大门这段路程总四周环顾,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还是没看什么,神色茫然。
教练把车停在何明深面前,何明深以为是别人的车,往旁边让了让,教练叹气,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哎!回神啊!”他把后车门打开,扶着何明深慢慢坐了进去,系上安全带以后再给他关上车门,再上车时没忍住问:“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何明深确信程静延是真的没有来,失落两个字简直要挂在脸上:“静延真的没来。”
“不是你让他别来的吗?”
“是啊……”
教练从后视镜看过去,奇怪道:“那你在郁闷什么?”
这么简单的问题,把何明深问住了。他仔细思考,发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试着发问:“明明是怕打扰他所以让他别来的,为什么我会不高兴?”
教练的表情一下变得十分古怪:“你是不是还有点生气?”
何明深一深思,惊道:“对,你怎么知道!”
瞬间,古怪已经不足以形容,教练的表情难看得像是便秘了似的:“还不知道吗?一定要我说吗?你上学的时候都在做什么啊!”
不太理解教练忽然激动的何明深往后缩了缩,如实回答:“上学的时候就好好上课写作业,下课了捡瓶子,放学了去卖废品打工回家做家务。我应该知道什么?你不能说吗?”
“唉……”教练叹了口气,怨自己说错话。他趁红灯回头认认真真观察了何明深几秒,觉得自己应该是想多了,想起他小时候的样子,不免有些心酸:“这就叫患得患失。你怕别人跟你相处有负担,会离开你,所以你总是不想别人为你付出。可是呢,就像我在病房跟你说的那样,人情不是这样算的……你用真心待人,当然也想别人真心待你,自然就想得到关心和善意咯。”
何明深听得认真,把每个字都琢磨过去,握着拐杖的手紧了紧:“是这样的。”他点点头。
“呐,所以说,别人对你好的时候,你安心接受就好了么。你麻烦了别人,以后人家也会麻烦你的啊,干什么这么怕欠人情呢?”教练语重心长。
何明深胸口鼓胀,却被固定带紧紧勒住,所有起伏都变得平缓,平缓得就好像一道水流流过,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底下沉积了什么。
要说话时,何明深不期然和后视镜里始终关注他的教练碰上视线,要说的话从嘴里溜走,他垂着眼睛,躲避地看向车窗外的车流。
曾几何时,在差不多的车厢里,程静延也曾告诉他许多自己以前从没接触过的东西,教他怎么选择合适的客户,把他的被动夸成是豁达。
何明深认真、努力,但总是很难开窍,在许多事上做了事半功倍的无用功。于是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笨、迟钝、没天分,既然争取不到什么,那就静静待着不动,等上天给他什么东西,接受就好了。二十八年的人生里,他第一次交到朋友,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性格还不错,虽然很快又陷入内耗,可他感谢程静延做的一切。
也正是因为程静延,何明深从没有目标的等待里,第一次有了焦距。
他重拾了认真、努力,和磨灭已久的不甘心,睁大了眼睛审视身边的一切。从程静延向外推导,看见了教练的迁就和忍让。
面对十几年如一日的、不开窍的石头,教练尊重、爱护和体贴着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自己。
何明深眼眶发热,低下了头。
“我是怕……”何明深察觉到语气里的哽咽,停顿了一下,“怕我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给你们的。”
教练似乎没有听出来,用平时的语气回答他:“你做事认真、听得进话、又踏实肯干,整个拳馆的学生里,教练们都最喜欢你,我们教的东西有人愿意听、听进去,这不就是回报?”
“而且,就算你觉得自己一无是处,那就一无是处好了。”车子开进小区,缓缓停下,教练解开安全带,慈爱地看着何明深,像是攒了很多年的话,今天终于能被启封,“就像我对我女儿,也不是她聪明漂亮我才爱她,她存在和陪伴着我就足够了。你也是啊,阿仔,你要相信自己存在就是一件好事,有人爱你,单纯是因为你出现了、陪伴了他。喏——”教练朝外面努努嘴,何明深顺势看去。
程静延站在车边,似有所感,朝他们这个方向看过来。
教练自得地说:“怎么样,就跟你说过了,想对你好的人,再如何都会对你好的。”
何明深无法抑制地笑起来,因为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接到了一些好东西;但他也无法抑制地想哭,那些压得他喘不过气的东西让他有些委屈——是不是真的苦尽甘来,原来真的要苦到尽处,才能等到甘来吗?
“衰仔!”教练把何明深的头发揉得一团乱,“下车啦!”
程静延搀着何明深空着的那只手,站得很近,好让何明深能够靠住他。他像是没注意到何明深发红的眼眶,很自然地说:“你们应该没吃午饭,我从私房菜馆订了几个菜,待会儿一起吃。”
教练感叹:“程先生很有心啊。”接着又对何明深打趣:“没想到你运气蛮好,交了个这么讲义气的朋友。”
“应该的。”程静延微笑道。
然而刚要上楼,他们就发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这个小区,没有电梯,并且何明深住五楼。
“高倒是不高,就是……”教练看着何明深,没了头绪。
何明深低头看看自己,如果只有肋骨骨折,他自己能勉强走上去,而只有脚踝骨折的话,大不了让人背着上楼。可肋骨和脚踝都受了伤,上楼这件事就成了个难题。
程静延居然还能笑出来,扶住了何明深说:“慢慢挪吧,总能上去。”
何明深后悔自己没早搬家也来不及了,硬着头皮迈出第一步,晃晃悠悠站不稳的时候,程静延默默站在下一级撑住了他,高大的身材既是支撑也是缓冲,何明深逐渐找到控制这副身体的平衡点,适应着肌肉牵扯的奇妙感觉,上到了二楼平台。
“你还挺厉害的。”程静延这时才出声,“我都没出多少力,全靠你自己使劲。”
教练拎着东西先上了五楼,这时正好调转回来找他们,颇为自豪地说:“练武之人,本该如此!”
何明深抬了抬眼:“看来有希望在止痛药失效之前到达。”说完,手里的拐杖往台阶上一拄,整个人跃了上去。
程静延只在春晚上看过杂技,何明深的动作在他看来虽然兼顾了轻巧和力量,却把不留神的他吓了一跳,赶紧跟了上去,托着何明深的手臂阻止他又重演这个危险动作。
“你们习武之人厉害是厉害,”程静延组织了一下语言,“但你照顾一下我的心脏吧。”
何明深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手指收紧,握住程静延结实的小臂,等到了家门口,程静延帮他从包里拿钥匙时,他看见对方左臂上留下了自己的指痕,被握紧过的地方留下浅浅的白色凹陷,缓慢地回着血。
他不自觉圈了圈空下来的手,像被吃掉一口的月亮。
“发什么呆?”程静延好笑地看着他。
何明深发现程静延恪守着做客的原则,开了门却驻足在外,等着他这个主人先进去。何明深被他的郑重弄得不知所措,进门后很生疏地对程静延说:“请、请进。”
程静延道了声“谢谢”,何明深明知道没有捉弄的意思,但还是耳根一热,磕磕绊绊地让程静延不要客气随便坐。
屋子仅仅一周没有住人,空气里就有了淡淡的灰尘味,教练来了不知道几次,早不拿自己当外人,门开以后就率先进来开窗通风,把明面上的灰擦了擦,好让大家能坐下来。
程静延订的才还要些时间才能送来,何明深的冰箱里没有水果饮料,只有放了一周的剩菜,没有东西可以招待第一次上门做客的程静延。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早有预料地去超市采购,却还是不由得懊恼,怕程静延觉得被怠慢。
但好在教练烧开了一壶水,用之前留在这里的茶叶泡了茶。程静延双手接过,只沾了沾唇就放下了,茶水冒着氤氲的雾气,让何明深又开始挑剔,怎么拿的一次性杯子?
教练也端着一次性杯子咂了口茶,对何明深不满的眼神感到不解。
何明深想,等伤好以后,他一定要去挑几个好看的杯子。
好在何明深的尴尬没有持续多久,外送员不久之后就拎着两个大袋子上来了,五菜一汤依次摆上桌面,热气蒸腾着香味冲进鼻腔,几乎都是他爱吃的东西。
程静延边布碗筷边说:“虽说西医对饮食没那么多限制,但海鲜算发物,所以只要了鲍鱼和虾,等你伤好了,再带你去吃别的。”
教练没注意到何明深惊奇的目光,还以为何明深早前便说过他的口味,对着这一桌连连点头:“看着很正宗啊,师傅手艺不错。明深跟我练拳十几年,有时候晚了我就把他带回家吃饭,他的口味逐渐变得跟我一样了。”
程静延拆了筷子递给何明深,不忘搭话:“十几年?”
“是啊,他十三岁就跟着我练拳了。”教练难得找到人话当年,打开了话匣子,“明深小时候又瘦又小,常常被人欺负,但他心气高、不服输,每天放学就到拳馆外面偷师,学会以后就用到欺负他的人身上,一拳一个,威风哦。”
何明深顾不上问一次性碗筷的事,赶紧夹了一块鲍鱼放进教练碗里,催促道:“赶紧吃饭吧,都饿了。”
“饿了你就先吃嘛!手又没断,难道要我喂你吗?”
程静延用手挡了一下,不过何明深绝对看到他笑了,更是窘迫。
“待会儿好收拾,不用洗碗。”程静延低声解释一句后,把何明深打量了几个来回,“看不出来你这么厉害。”
“嗐,你以为他打赢了?”教练摆了摆手,“先不说打什么架都要看双方量级,人家团伙作案,他就光靠看来的那几招,双拳难敌四手,还是一样被打。但是呢……”
程静延倾了倾身,很感兴趣的样子。
教练感慨地看向何明深,半是心疼半是赞叹:“你别看他性子软,其实呢,做人做事他都顶着一根硬骨头,心里悄悄憋着一股气。他打不过那些人,但是还要还手,跌到一次,就站起来第二次,就算站不起来,也要恶狠狠地盯着人家,让欺负他的人都知道,他不好惹,只要给他机会,迟早会把他们打趴下。”
“对自己,他也是这样。第一次学得不标准,就再看、再练第二遍、第三遍,练到标准为止,别人笑他说他,都不放在心上,等到某天上场对战,被明深打得招架不住,才知道他的利害。不管工作生活,你看他没有脾气的样子,以为他能忍就大错特错了。明深忍的是自己的不甘心,等他‘练习’好后……”教练“哗”地一拳破风而来,堪堪停在程静延鼻尖前,憨厚地笑了笑,“就是他出拳的时刻。”
程静延没有闪躲,神态自若,却十分认真地对上教练的视线,听他说过去,也仿佛延伸到此刻的话语。
“明深是很好。”程静延笑起来,“但听您说了,我才知道他原来还更好。”
作为自己的事情的旁听者,何明深从开始就逃避似的低头吃菜,一根芹菜嚼了半天,恨不得让自己聋了才好。可程静延说出这话后,他猛然间抬眼,太多情绪交错在一起,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随后心里泛着不知道酸更多,还是甜更多的潮水。
教练的拳头早化作轻轻的一掌拍了拍程静延的肩头,欣慰道:“你也是个好孩子。别怪我说得太多,明深过得太苦了,从小独来独往,我看着心疼。现在他有你这样的朋友,我高兴,替明深谢谢你。”
何明深咽下嘴里的东西,小动物般皱了皱鼻子,把教练“按”了回去。他看着程静延,本想说“谢谢”或是其他表达高兴的话,却都有口难开。
“……你多吃点。”许久,何明深憋出这几个字。
程静延哑然一笑:“你也是。”
然而何明深移开视线那一霎,程静延的笑一点一点,后继无力般落了下去,直至消失不见。
接下来的对话无非围绕着饭菜和何明深的后续恢复展开。教练怕留下后遗症,让何明深多请半个月的假,实在不行辞了算了,言语中颇多愤慨,提起那个常以慈善人士出现在媒体上的老板更是颇为不屑。
何明深咳嗽几声示意教练不要再说,教练愤愤不平地“哼”了声,最后还是被何明深塞过来的一只虾堵住嘴巴。
见教练不再有往下说的打算,何明深松了口气。
即便程静延已经是他认为的好友,也有不想让他知道的不堪。何明深被教练在车上的话触动了,可是根深蒂固的思维很难马上改变。或许他确实在忍耐、积攒不甘,可他同样在努力维持着在程静延面前的一点体面。
何明深偷瞄程静延的反应,发现他似乎心不在焉,饭也没吃几口。
他疑心程静延是在迁就自己的口味,回忆起前几次吃饭,却也得不出什么结论,暗怪自己太粗心。
“珉……”正打算开口,天花板传来一声尖锐的长音,这一下动静,直接吸引了三个人的视线,齐齐抬头往上看去。
何明深和教练见怪不怪,马上就收回了视线。“这里隔音不太好,你别介意。”何明深对程静延说。
“没事。”程静延说是厂二代,也不是没体验过世间百态,隔音再差也差不过工厂,无论怎么做设备的降噪,还是会有噪音,他上流水线时都听习惯了。
话虽如此,可当楼上好端端的忽然吵起来,夫妻俩嗓门大到极富穿透力,仿佛就在他们面前吵起来的时候,程静延还是放下了筷子。
教练也有些受不了了:“我求求你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搬走?”
何明深还是那套搪塞话术:“等我拿了奖金就搬。”
“你这一请就是大半个月的病假,那公司还能给你发奖金?发梦!”
程静延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教练却想到什么:“你这伤也不是白受的,干脆拿那笔钱换个好一点的住处。”
谈到这个,何明深觑了程静延一眼。他重新入院的第二天就收到了一笔打款,那家地下拳场的老板还亲自捧着花拿着水果来病房慰问过,说手底下人糊涂了,忘了把医药费和赔偿金给他。
可何明深再迟钝,也从老板近乎明示的话里话外听出来,似乎是有人施压,这笔钱才能躺在他的账户里。思来想去,这个帮他的人,何明深只能想到程静延。
他有心想要问清楚,碍于教练在这里,又忍了回去。
程静延似有所感,拿起凉了的茶水喝了一口,说:“这种事情,以后最好还是不要做了。”
何明深夹菜的手一用力,筷子错位,夹好的排骨跌了回去。
教练知道何明深的苦衷,打着哈哈应和:“吃一堑长一智,这种场子以后是不能去了……”
“我已经跟李荣星说过了,他以后不会再找你们。”
何明深没料到他先把话挑明,也跟着放了筷子。教练没听出来,何明深却知道,程静延说的“这种事情”,不单指李荣星的场子。
他一时半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教练看他们之间气氛不对,还想帮何明深遮掩,被何明深摆了摆手。
“我打的大部分比赛,结果都是真的。假赛……一年也就几次,我赢是因为我真的能赢,输也是因为真的打不过才输……不是那种低级的假赛。”何明深费劲力气组织语言解释,近乎恳切地望着程静延。
“我知道。”程静延没有任何批判意味地和他对视,“但最好还是不要去了。李荣星说是请你帮忙开场,其实算是威胁了吧。只有双方利益一致的时候才论得上交情,不然就只是各自捏着对方的把柄而已。”
“而且你也有本职工作要做。我看了看你们公司的现状,也不算很差,你发展几个新客户,维护好旧客户,一年收入还算可观。如果你确实有困难,我也可以先借你一笔钱,你什么时候缓过来了再还都行。”程静延说。
何明深摇头:“不是钱的事。”
究竟是什么事,何明深不说,程静延也就不问。他转而面向张教练:“您和明深守着规矩,但别人守不守规矩,你们保证不了。结果真还是假,总会被人发现端倪,里面的人都是赌徒,赢了无所谓,熟的人失去理智的样子,你们比我清楚。迟早有一天会出事的,不如趁早脱身。”
张教练咬着牙,不发一言。
程静延说的都是对的,在座的人都明白,可是……其余两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何明深身上时,他左右支绌,拿不定主意。
“不过你有你的难处,可以理解。”程静延先退了一步,又说,“那笔钱你安心拿着,都是你应得的,不用担心。”
话说得妥帖,何明深隐约感受到有些不对,可他观察着程静延的神情,还是这么平静温和,他想,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教练下午还有事,吃过饭后先走了,留下程静延和何明深两个人,何明深心里挂着事,一时也就没注意到程静延似乎也在沉思着什么,于是陷入了一阵寂静。
桌面是程静延收拾的,许是进厨房时看到他的冰箱实在是空旷,又买了些水果和吃的等待配送。何明深不好意思:“多少钱我转你吧,不能再让你破费了。”
程静延把温水和药一起拿到何明深面前,然后坐在他的对面。
物理的距离悄悄把心理的距离也一起拉开。何明深吃了药,看到程静延坐得闲适却并不随意,双腿一前一后地交错,双手交握着放在腿上,安静地注视着自己,是一种有教养,却不再那么亲近的姿态。
真奇怪,他以前并不会注意到这种细节。
程静延:“……我也有错,你……”
“什么?”何明深游移在外的神思回归身体,十分抱歉地看着程静延,“我刚刚没听到。”
程静延不介意地笑笑:“我刚刚是说,你这次受伤,其实是被我牵连了。”
何明深不解:“怎么会跟你有关系呢?是我自己答应的。”
“说来话长。”生意场上的事,各有目的、彼此算计,程静延省略了李荣星的贪婪和自己的转圜,将李荣星对何明深的威胁,以及希冀由此达到的目的掩埋在未说出的沉默里,“我正在筹备新工厂,李荣星很早就想入股,当时我有其他考虑,没答应,李荣星才投资的这个酒吧。”
当时?
“那现在呢?”何明深难得迅捷地想到。
程静延确实有些意外,不过还是答道:“现在我和他是合作伙伴,那家拳场不会再让你去打假赛了。”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程静延说了句俗语,点破了何明深的心思,“地下拳场本来就是黑色产业,真出事了,幕后的老板有背景能脱身,可你呢?”
何明深讷讷:“……我知道了。”
明明是应承的姿态,程静延却皱了下眉,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火气,一部分因为何明深,另外的一大部分,则是来源于自己。所谓的替他着想,也不过是出于自身立场的指手画脚,潜意识里把何明深放在低一级的位置,享受他的顺服。他哂然,何明深究竟什么时候会对自己“打出一拳”?
远之不逊,近之不恭。
这八个字在程静延舌尖滚了一遭,薄唇抿出一条平直的线。他一个字一个字吞下,所有超出常理的、不逊不恭的思绪都被打散,重归于一片混沌。
要发现程静延的疏远并不用艰难地寻找蛛丝马迹,习惯了无微不至后,只要有一个细节没被一如既往地对待,何明深马上就可以见微知著地发现这个事实。
但说是“疏远”,未免成了太强烈的指控。
程静延只是没有发消息关心每日恢复和复健情况,没有安排好他的三餐,也没有和无所事事的他聊些闲话……诸如此类的小事。如果何明深能理直气壮地指责程静延疏远自己,那其实更是在说自己的贪心。
何明深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楼上的人不知道已经起了第几次夜,每一次都正好打断何明深整理好的心情,他已经被磨平的脾气又冒出棱角,走到阳台,气沉丹田地吼了一句:“实在不行你们挂个泌尿科看看!再起夜一次,明天一起进医院!”
楼上阳台的声控灯被震得闪烁几下,楼上再没有脚步声,何明深心满意足地躺上床,把被子拉到腋下,闭上了眼睛。
半分钟不到,“咚咚咚”的小跑声音,让何明深倏地掀开眼皮,怒瞪着天花板,黑暗中,他似乎都能看见墙板随着楼上小胖墩跑步的频率在震颤。
何明深彻底没了脾气,也没了睡意,躲到阳台的老头椅上躲清净。只是一清净,纷杂的念头就重新缠了上来。
“程静延。”
像小学生第一次拿到课本,对着封面念出科目一样,何明深念出了这个名字。
目录上都是何明深没学过的知识,“推销技巧”、“客户群细分”、“说话的艺术”,以及“什么是朋友”、“交际的重要性”和“人际交往注意事项”。
然而他以为接下来要学的东西,是如何去回应好意,或是怎么为人付出时,何明深却后知后觉出分寸感。
何明深将程静延帮助过他的事情,一条一条列举清楚,再将自己做过的、能够与之对应上的事列出来。虽然早就清楚二者的不对等、不平衡,称量的天平把何明深高高托起时,他如临深渊。
“我是不是过界了……”何明深检讨自己因为太过心急犯下的错误,“答应李荣星并不是因为害怕和抹不开脸,是因为知道程静延贷款需要对方帮忙,所以抱着‘让客户高兴’的目的,希望自己能帮上点忙。”
但是之后的一连串事件,都说明弄巧成拙。
何明深自责地捂住了脸。
第二天去上班时,同事看见他后都露出了难以言喻的神情:“小何啊……你、你怎么不在家多休息几天啊?”
何明深:“不想在家待着了。”
一个平时不怎么和他说话的大姐,扫了他几眼后,都有些不忍心地说:“你脸色也太难看了,怎么伤这么重啊?”
何明深开了电脑,对着屏幕转了转脸,不确定道:“看起来很疲惫吗?”昨晚他熬到后半夜,不小心在阳台睡着了,六点就被冻醒,结果楼上的小胖墩没多久也要起床上学,何明深连回笼觉也睡不成,就这么挺来复工。
“呃,倒也不能说疲惫。”大姐卡了下壳,“就是、就是像马上要昏倒似的。”
何明深扯了抹笑:“那没事的,我挺得住。”
其他人面面相觑,看何明深打开了表格,顿时无心再聊,作鸟兽散。
除了销售,其实何明深负责得更多的是行政类工作,其中一项是,把售后部发来的各类问题,按照当初负责的销售分类,然后再转给销售部的各个同事,让他们定期回访,直到问题解决、客户满意为止。但大部分同事都忙着见客户、出外勤,这些回访和案头的工作,就全都“拜托”何明深处理,反正只是打打电话做个记录,维修善后的事当然是售后部主导。
可何明深每次打过去,客户们不分销售和售后,语气强硬地说:“我不管你们哪个部门的,马上派人给我解决问题,不然我就把你们都投诉了!”
以往被骂时,何明深十分委屈,可他昨晚思考半天也得不出什么解决措施时,开始有些理解了。每一个问题为什么不能配备一个答案?何明深做不出半夜骚扰别人的事,于是他注册了新的社媒账号,小心翼翼地隐去关键信息,问:“我真的做得不对吗?如果我想继续和这个人做朋友,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他捧着手机,不停刷新,生怕错过任何回复,可过了半个多小时,第一条回复才姗姗来迟:“想太多了吧你!”
即使是深夜,大家对这种没有戏剧性的帖子也兴致缺缺,这一条回复之后又过了十分钟,另一个人说:“鉴定完毕,就是闲的,洗洗睡吧。”
气得何明深当即卸掉APP。
可他在六点醒来后,听到楼上两夫妻起床洗漱、给孩子做早饭然后叫孩子起床,又匆匆出门送孩子上学这一系列的动静,何明深看着升起的太阳想,或许那就是答案。
上学时,何明深班上来了个年轻老师,对他们说:“每个人都是特别的,都会有自己擅长的东西。”何明深是全教室里唯一一个抬起头跟老师对视的学生,为了让这个年轻老师不尴尬,何明深认真点了点头。
但事实上,一直到现在,何明深既未发现自己的特别,也未找到擅长的事。他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普通和平凡,就像他接受命运的不公和凡事只能靠自己的事实一样,没有任何怨恨和波澜。
何明深想得再多、付出再多努力,对于资质平平的他来说,人生并不会产生什么翻天覆地的改变。所有问题对他来说都是数学第二面的大题,他可以写“解”,也可以把背过的公式套上,但他就是解不出来。
所以面对程静延也是一样的。何明深对他的所作所为无法招架,懵懵懂懂走到“朋友”这个位置,他能够做出解题的姿态,也可以把学到的公式写上去,照着老师教过的例题一步步推导……可答案的对错是他没有办法控制的事。
程静延要靠近、要远离,要温和、要冷淡,要继续、要停止,何明深一筹莫展。
何明深像规律升落的太阳一样,日复一日重复平淡无趣的人生,如果他灼伤了、冷到了程静延,除了愧疚,能做的事也只有继续日升日落,等到某一天,程静延觉得温度合意,说一句:“今天阳光不错。”
那就可以了。何明深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