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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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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在电梯口等着的张梦怡,看见程静延不假他手地推着轮椅,还把对方的背包背在身上,并未多问,只是对着何明深笑着点头,在程静延办好住院手续后,温柔地叮嘱了句“注意身体”。
程静延来医院是为了老李的事,为了何明深耽搁够久,他在病房里巡视一周,直到张梦怡朝他点了点时间,才对何明深说:“我待会再过来。”
何明深目送程静延出去,不知道自己算幸运还是倒霉,程静延又帮了他,他又麻烦了程静延。
教练倒了杯水,像是回答他:“傻人有傻福。”
“麻烦别人太多,等别人也觉得你是个麻烦的时候,就晚了。”何明深闷闷道。
教练任劳任怨帮他把才收拾好的行李又放出来,头都没回:“那我呢,麻烦我就没事啊?”
何明深自知嘴笨,一下噤了声。
“衰仔,”教练给这个教了十几年的学生弹了一脑瓜,难得语重心长,“你来学拳击,付学费;你打工,拳场给工资;你让我陪你打拳,给我分成……你觉得我们相处到今天,还是只有利益关系吗?人情不是这样算的。”
何明深揉揉并不疼的额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很难对这位比起老师、教练,实际更像长辈的人说出口。
人情当然不能以利益概括,何明深并不是不知道,只不过有了利益在前面划线,他才能在线后松一口气,相处时各自退让,要分开也不会被情分拖累。
张教练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何明深根本没往心里去,人嘛,选择怎么活都是他自己的事,别人讲再多也没有用,可何明深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比起师生,更近乎父子,他就不免要犯些父亲要犯的毛病,多嘴多舌地说:“你觉得人和人之间金钱交易省事,可你想过没,想伤害你的人,怎么样都能伤到你,想对你好的人,再如何都会对你好。”
何明深的防线没有用,好在,他的防备也没有用。
教练点到为止,再说下去就要惹人讨厌了,他说去楼下买点水果,给何明深一个独自思考的空间。
医院见惯世间百态,有的病房安静,有的热闹。
老李的病房内,护士给换了吊瓶,看到衣着光鲜的一男一女出现,就知道这家人的医药费又能续上。她照常做了基本的检查,把病房留给里面的人。
程静延和张梦怡一直站着,老李的妻子让了好几次座位,都没能让他俩坐下去。
病床上的老李仍然昏迷,检测仪显示的数据大概表明他生命体征平稳,昏睡只不过是恢复期的常见表现。但从转一转头,就能看见老李右小腿的位置,被子突兀地陷下去。由此带来的另一重“病症”,才刚刚开始。
未免显得高高在上的视角让张梦怡不适,往后退了一步。
程静延维持一贯的镇静,说出今天的来意:医药费由工厂全额承担,额外还有二十万的赔偿。老李的妻子干枯疲惫的脸上忽然间有了光彩,喜极而泣地搂着才四岁的儿子要跪下,被程静延一手托着一个,稳稳地撑着她们站住了。
张梦怡从皮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老李妻子手里,说:“这是老程总的一点心意。”
压在他们这家人身上的重担似乎被扫去了大半,程静延双手一轻,老李妻儿还是跪了下去。
“里面是多少?”走廊外,程静延问。
“二十万。”张梦怡低着头,把签好字的文件折好,小心地放进包里,“本来只有十万,你爸爸让你姑姑添了一点,我又加了一点凑了整。”
“都是善人。”程静延语调不咸不淡。
张梦怡却像被刺痛了似的,反复忍耐后才说:“事已至此,老李他们家拿了四十万,也够重新过日子的。你姑姑和海图确实有错,可难道你真要把海图送进监狱吗?要是老李起诉,费时费力还不一定能拿到这么多钱不说,厂子也会受影响。现在的情况对大家都好。”
“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像我爸那样了。”程静延觉得透不过气,解了两颗衬衫扣子,“解决了老李,那赵海图呢?就这样轻轻放过了?”
“你爸爸的意思是把他调出物流部,让他去流水线干一年。”张梦怡大概也觉得这样的处理有问题,面色不虞道,“我劝过你爸爸,说海图还是不要留在厂里了,可你姑姑直接找你爸爸哭闹,说大家都是一家人,建厂的时候她们家也是出了力的……你爸爸就心软了。”
一哭二闹三上吊。程静延从小不知道看过多少次这样的把戏。他父亲似乎对于有血缘关系的人的眼泪分外敏感,积极地把他认为的家人笼罩在他的羽翼下,而对其他人的悲剧置若罔闻,哪怕是他母亲,也要为“程家人”一退再退,退到没有立足之地时,父亲故作体面地放妻子自由,然后选择另一个早就匍匐的人接替伴侣的位置。
程静延没有身为“程家人”的与有荣焉,也没来得及生长出对父亲流泪的天赋,于是带着一身反骨,被父亲关在笼子里,既得不到恩宠,也无法拥有自由,只好冷眼旁观。
说不好是消毒水味还是别的什么味道,让程静延觉得有些恶心,他礼貌询问张梦怡是否要开他的车回去,得到不需要的回答后,没再等那部难等的电梯,而是从楼梯间拾级而下,走到何明深的病房前。
透明板之后,何明深独自躺在病床上,似乎在和隔壁床的老爷子聊天。程静延又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这不算“聊天”,只能算是何明深被迫回应。
老爷子话太密,每句话必以“你觉得呢”“是吧”结尾,哪怕简略,何明深似乎也有了不得不回应的义务,手里那块苹果送了好几次都没咬下一口,边缘开始氧化。
程静延鼓噪的心脏渐渐平静下来,他敲了敲门,坐到何明深床边,削了两个苹果,老爷子那边一盘,何明深床头柜上又多一盘。他终于和何明深对视,在对方的惊讶、感激和探究里把何明深手中的苹果拿过来吃掉,然后在多了困惑的眼神中,露出一点笑意。
两盘苹果交换,程静延把新切的苹果递到何明深手里,哄小孩一样地说:“乖,你吃这个。”
何明深被这句话呛到满脸通红,即便打了止痛针,断掉的肋骨也被震得生出钝痛,让程静延慌张到不知从何下手。
不敢碰到前胸后背的手,只好一遍一遍在何明深后颈顺气,看他慢慢止住咳嗽,赶紧递上一杯温水。
“你不要拿我开玩笑!”缓过劲的何明深羞恼斥道。
“对不起。”程静延觑着他的脸色,真心实意地道歉。大概是刚刚昏了头,才开了这么不合时宜的玩笑。
但收到道歉的人开始反思自己的小题大做,比程静延还要紧张地摆摆手,说“没事没事,不要放在心上。”
程静延看着他叹了口气,好奇之余不免多虑,何明深是否常常受人欺负,但只要受到一点善待,又轻而易举地原谅了加害者。
何明深不明白程静延为什么一脸忧虑,他小口小口进食苹果,吃掉一片以后才主动问道:“你怎么会来医院?”
“员工出车祸了,过来看看。”程静延答完,变客为主地反问,“你怎么伤得这么重?”
何明深讪讪:“技不如人,状态也不好,没反应过来就纯挨揍了。”
“状态不好怎么还去比赛?”程静延眯着眼睛,盯着何明深不放,“还有事瞒着我?”
“没有啊!”心虚的人总是会重复强调回答,“没有的。”
程静延拿出手机:“我打给李荣星了。”
“哎——”何明深伸手就要拦,程静延有了前车之鉴,牢牢按住他不让乱动扯到伤口,但另一只手迅速找到李荣星的电话号码,作势要拨。
何明深自诩对付普通人还是能一个打三的,哪知道虎落平阳,被程静延一只手压制得动弹不得,窝囊地妥协:“我说、我说。”
程静延从善如流收起手机,等何明深给他一个解释。
“你知道大部分黑拳场,其实都会安排打假拳吗?”
程静延心想:果然。不过表面上他仅仅点了下头,让何明深往下说。
既然说了,就没什么遮掩的必要,何明深做过不光彩的事情,要是程静延对他失望,那也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
“我手头经常不宽裕,特别缺钱的话,就会去打假拳。一般来说,庄家为了让比赛好看,除了找水平相当的,更多的会找体型差距大的,局面要不是一边压着打,要不是以弱胜强,看起来刺激、有爽点。找我打假拳的,一般也都是这种比赛。”
何明深说话时始终低着头,说完时才敢偷看程静延一眼,怕看见嫌恶的表情,迅速又收回视线。
他从来没有交过什么朋友,人人都不喜欢他,那也没什么可怕的,就当作一场美梦……
“那你不是常常被打成这样?”
“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我……”何明深不服气地反驳,看到程静延眼中的心疼……心疼?何明深想,那也是我能得到的东西吗?
程静延凑上前,像是要让何明深看得更清楚:“你怎么样?”
何明深找回唇舌,吞吞吐吐地放狠话:“那些大块头都、都是外强中干,打他们……不费吹灰之力。”
程静延笑起来,因为离得近,何明深能看到他眼尾有道微微下倾的阴影,平时那么正经的人,忽然变得很多情,像酒吧里常常围满俊男美女的花花公子。
何明深后仰了一下,程静延也随之坐直。
程静延戏谑:“你这回阴沟里翻船了。”
何明深跟着笑了笑,然后摇摇头:“这场我的对手跟我的量级一样,但却是老板特意从泰国请来的专业拳击手。我之前胜率还不错,拿来捧新人王很合适。”
他故意描述得轻松,把死伤不论的黑拳场,说成轻飘飘的舞台,自己只是衬托主角的配角,仿佛住进医院是不留神的意外。
但程静延的面色还是沉了下来。
氧化掉的苹果一片接一片被程静延嚼出瘆人的动静,他有许多问题,到了必须要问个清楚的时候。
程静延:“李荣星也去了,对吗?”
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何明深想不透,却配合:“对。”
程静延:“李荣星之前是不是找过你,说打假拳的事情?”
何明深顿了顿,从犹疑到笃定:“你不知道。”那一开始就在诈他,他暗恨自己没守住嘴。
“你们都不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程静延自嘲。
“我怕……”何明深没说下去。客观的弱势他无法改变,他不愿意再自曝其短的示弱。“打麻将那晚后,李荣星单独找过我,说他想开一间酒吧,也做黑拳场的生意,打算让我做托。我拒绝了,可他没放弃,几天前那场拳赛,他也来了。”何明深放弃抵抗,和盘托出。
出乎意料地,程静延问:“那他这次压了谁?”
何明深不明所以,但答:“泰国拳手。”既然说到这里,何明深斟酌着,问出自己思考很久的一件事。
“当初你让李荣星压我,并不是看好我,只是在压赔率高的那个吧?”
程静延毫不迟疑地承认了,居然还略带欣慰道:“你终于发现了。”
为了挑选李荣星父亲寿宴的礼物,一起吃的那顿饭,程静延觉得自己卑鄙,于是交浅言深地说了许多。但他自矜也自省,最后没有挑明,希望何明深能领悟到,也希望他永远不要明白。
可时过境迁,程静延只有何明深终于明白的解脱。
程静延擅长从别人的只言片语里,构建出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形象,于是及时调整。他有千百种面孔,按需分配,追求利益最大化。
压注在赔率高的人身上,赢了皆大欢喜,输了正好送钱,他达到目的,别人获得快乐,谁都不亏。
用一段时间的相处,几次谈话的试探,程静延也压下不会亏的一注。
何明深松了口气,说:“那就好。”
莫名其妙的善意和莫名其妙的期待,于何明深而言是坏东西。
教练对他说人和人的情分是自然界循环往复的江河湖海和雨雪冰霜,但何明深只能看见老家院子里的大水缸,装满需要担好几次水,舀到底只需要两三天。
盆满钵满的程静延接着询问:“你为什么没答应?”
何明深:“这种骗人的事做多了有报应,赚几万块钱,万一进医院一躺就没了一半,还不如踏实上班,争取多开单呢。”
程静延对何明深干一行爱一行的态度表示肯定,却也偷偷庆幸自家销售部里没有人像何明深一样,有自己独特的销售技巧——守株待兔,不然厂子没等赵海图败光,就先因经营不善倒闭了。
“之前我本来想问你打拳挣得多不多,要是收入还行,干脆专职做拳手。”程静延说。
一听话音就不是好话,可何明深还要上赶着搭梯子问:“为什么?”
程静延:“你在拳台打拳还能挣点,但你这么搞销售,迟早要赔医药费。”
何明深不满:“我又不是那么暴力的人。”
“我是怕别人想打你,你没忍住还手。”程静延揶揄。
两人一对视,程静延眼疾手快地捂住何明深的嘴,一本正经地说:“已经断了一根肋骨,就别笑断第二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