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玉面之下 ...
-
疫病之危虽暂解,流民营的后续安置、病患的康复调理、乃至对失职官员的追责,诸般琐碎而紧要的事务,依旧如蛛网般缠绕着怀溯。
他并未在静心苑过多停留,归来后不过换了身洁净衣袍,便又投身于书房那堆积如山的卷宗之中。
只是,静心苑的氛围,终究与往日有些不同了。
褚宁依旧煮茶、侍立、打理杂务,眉宇间那份刻意维持的、死水般的平静之下,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静。
他不再刻意回避怀溯的目光,偶尔视线相撞,他会平静地移开,不再有最初的惊惶,也无后来的冰冷,倒像是……看待一个已然了解其部分本质、故而无需再过多戒备的……熟人。
这种变化极其细微,却逃不过怀溯那双洞察秋毫的眼睛。
这日,褚宁正将新沏的雨前龙井奉至书案旁。怀溯埋首批阅着文书,并未抬头,只在他放下茶盏,欲要退开时,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处理公务时的倦意,语气却寻常得像是在讨论天气:
“那日城门口,应对得不错。”
褚宁动作微顿,垂眸道:“是少师令牌之威,晚辈不敢居功。”
怀溯终于从卷宗中抬起眼,目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唇角噙着一抹惯有的温雅笑意:“懂得借势,亦是本事。过于自谦,反显虚伪。”
他的话语听着像是夸奖,眼神却带着一种无形的穿透力,仿佛在掂量着眼前这人究竟还有多少未曾显露的棱角。
褚宁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不露分毫:“少师教训的是。”
怀溯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近乎烦躁的情绪掠过。
他不喜欢褚宁这副样子,这副仿佛已将一切看透、将他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比起最初那个战战兢兢、内心丰富的小家伙,或是后来那个带着刺猬般尖锐防备的少年,眼前这个平静无波的褚宁,更让他感到一种……难以掌控的滞涩。
他习惯了一切尽在掌握,包括人的情绪。可褚宁的情绪,似乎正从他指尖溜走。
这种认知,让那颗被层层算计与冰冷包裹的心脏,生出一种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明确意识到的破坏欲。
他想撕开这层平静,想看看其下是否还藏着别的什么,是未熄的怒火,是残留的惧意,还是……别的,更让他感兴趣的东西。
“过来。”怀溯放下笔,朝褚宁招了招手,笑容依旧和煦如春风。
褚宁依言上前两步。
怀溯却忽然伸手,指尖并非触碰他,而是拈起了他衣袖上不知何时沾染的一小片枯叶,动作自然,如同拂去一件珍玩上的尘埃。
“沾染了尘秽,也不知清理。”他语气带着点无奈的纵容,如同长者对待粗心的晚辈。
那指尖并未直接碰到皮肤,但带来的微妙触感和距离感,却比直接的触碰更让人心神不宁。褚宁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随即迅速后退半步,拉开了距离。
“谢少师提醒。”他声音平稳,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并非羞赧,而是某种被侵犯了安全距离的本能反应。
怀溯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眸中的笑意深了些,如同平静湖面下暗涌的漩涡。看,并非全无反应。
他喜欢这种一点点试探、一点点拨弄的感觉。像逗弄一只终于学会伪装温顺的猫,明知它爪牙犹在,却偏要看看,它能忍耐到几时。
旁人于他,或为棋子,或为蝼蚁,皆可随意摆布。唯有眼前这人,这命数虚无、运气诡谲、心思难测的小家伙,让他生出了这般近乎恶劣的趣味。
他想将他牢牢控在掌心,想将他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反应,都纳为己有。这种念头悄然滋生,带着一种偏执的、不容抗拒的意味,连他自己都尚未察觉其名为占有,只当是观察“变数”的必要手段。
“听闻,你与药庐那唤作苏叶的小童,近来走得颇近?”怀溯状似无意地提起,执起茶杯,浅啜一口,目光却透过氤氲的热气,落在褚宁脸上。
褚宁心头一凛,他与苏叶交往并未刻意隐瞒,但也仅限于偶尔在僻静处说几句话,或是苏叶偷偷塞些点心给他。怀溯连这都注意到了?
他跟谁接触跟他有什么关系,这笑面虎怎么这么烦?一天到晚作作作净找茬。
“苏叶师弟心性纯良,于药理颇有见解,晚辈偶有请教。”他谨慎地回答。
“是么?”怀溯放下茶杯,指尖在光滑的杯壁上轻轻敲击,发出清脆的微响,“心性纯良,确是难得。不过,身处漩涡,过从甚密,未必是福。”
他的语气依旧温和,甚至带着点关切,但话语中的敲打与警告之意,却如冰针般刺入褚宁耳中。
他在警告他,不要试图借助外力,不要与他人建立过深的联系。
褚宁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冷意。
“晚辈谨记少师教诲。”
他明白,这是怀溯在不动声色地收紧缠绕在他周围的丝线。
呵呵,怀溯管得住他的人可管不住他想往外飞的心。这厮最好千万别让这个行宫出现什么疏漏,不然他一定第一个抓住跑的远远的。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通禀,有客至。来者是北璃一位掌管刑名的官员,姓王,面容严肃,周身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他是来回禀对流民营失职及贪墨官员的处置结果的。
王官员进入书房,见到侍立一旁的褚宁,目光微顿,显然有些意外怀溯书房中会有旁人在。
怀溯却并无让褚宁回避的意思,只淡淡道:“无妨,讲。”
王官员便不再犹豫,开始条理清晰地禀报处置结果,言辞简练,内容却血腥无比——罢官、流放、抄家,甚至有几名罪责最重者,被判了斩立决。
褚宁站在一旁,听着那些冰冷的判决,心中并无多少波澜。
那些人罔顾人命,罪有应得。他只是不经意间抬眼,看到了怀溯的神情。
怀溯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听着这些关乎数十人乃至其家族命运的裁决,眉梢都未曾动一下,唇边甚至还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
他偶尔会开口询问一两个细节,语气平和,仿佛在讨论今日的茶点是否合口。
那笑容,皎洁如天上月,温润似山中玉。可映在褚宁眼中,却无端生出一股寒意。
他忽然想起那日在流民营,怀溯下令“格杀勿论”时的森然。与此刻听着死刑判决依旧面带微笑的模样,何其相似!
玉面相,阎罗心。
这六个字,毫无预兆地撞入褚宁脑海。
眼前这人,可以为了救治百姓亲尝汤药、不避污秽,也可以微笑着决定他人的生死,视人命如草芥。
他的温雅是面具,他的狠厉是本性。而那潜藏在这副完美皮囊之下的,究竟是怎样一个执拗、疯狂、不容丝毫脱离掌控的灵魂。
总之,他越想越害怕,甚至胳膊起了层鸡皮疙瘩。
王官员禀报完毕,躬身退下。书房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二人。
怀溯仿佛才注意到褚宁略显苍白的脸色,关切地问道:“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那神情真诚得无懈可击。
褚宁看着他那双盈满“关切”笑意的眼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笑意底下,或许藏着的是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与假惺惺。
他分辨不出其中有几分是真,或许,连怀溯自己都未必清楚。
“无事。”褚宁压下心头的寒意,重新垂下眼帘,“许是有些累了。”
“既如此,便下去歇息吧。”怀溯语气温和,仿佛真是个体贴下属的主君。
褚宁躬身退出书房,直到走到廊下,被微冷的空气包围,才轻轻吁出一口气。
他摸了摸胸口那枚依旧冰凉的玉片。与怀溯这等人物周旋,无异于与虎谋皮,他必须更快地成长,更小心地隐藏。
而书房内,怀溯看着褚宁离开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在书案上画着一个圈,将那个名字圈在其中。
那孩子方才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悸与了然,并未逃过他的眼睛。
怕了?还是……更清醒了?
无妨。
无论是哪种,都很有趣。
他端起那杯褚宁沏的、已然微凉的茶,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