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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结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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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渐渐习惯了 “幻觉哥哥” 的存在。
他不是穿着白纱的样子,多数是衬衣加牛仔裤,他时常坐在床边看我写日记,偶尔帮我削苹果,还给我擦手擦脸。
我知道哥哥是幻觉,但这么持久的幻觉让我窃喜,我咬着苹果,觉得嘴里的甜都逼真的不像话。
我坦然接受这些甜蜜的幻觉,但是我小心翼翼,走路轻手轻脚,甚至不敢说话,我怕我声音大一点儿,幻觉就消失了。
张医生很快发现了我的异常,那天她给我做心理疏导,我笑着说“哥今天陪我坐了一下午呢,我很满足。”
她脸上的温柔瞬间淡了,眉头拧起来:“陈燃,你知道这样更危险吗?”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现在根本就分不清现实和你脑海中的幻想了,对吗?”
她的手覆在我手背上,掌心很暖:
“你在害怕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我别过头看向窗外,阳光正好落在树梢上,树叶都显得透明。
我怕的不是打破我心里的安稳,是怕这虚假的安稳一夜之间就没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了。
张医生一言不发,看向我的眼神很复杂。
那天下午,我没看到哥哥来陪我,我觉得大概他要消失了,但又抱着一份侥幸,觉得马上他就会回来。
我靠着枕头,眼睛看着窗外放空,门外是张医生的声音,她好像在跟别人讲话,我不想偷听,但听力实在是太好。
“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是张医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回避的认真。
走廊里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那个被问话的人不会回答,才听见那人哑着嗓子开口:
“我之前……想过丢下陈燃,不过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手指紧紧攥着被子。
“我妈妈,叫时琴,她以前是洗脚城的小妹,跟个嫖/客生了我,妈妈自己都不清楚我爸是谁,她一个人把我拉扯大。后来遇到陈燃他爸,那是个好人,愿意照顾我妈,可能也有点喜欢我妈吧,我妈就跟了他。可他不知道,我妈在洗脚城的时候,被逼着染上了毒瘾,是个大哥,逼着我妈吸,因为我妈不愿意答应他玩一些刺激的项目,大哥怀恨在心,说我妈假清高,陈燃的爸爸什么也不知道,他以为我妈很清白,要是知道,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招惹我妈,只有我知道,我妈疯起来有多可怕。”
我靠在门板上,浑身发冷,脑子里开始浮现模糊的画面。
女人的哭声、男人的叹息、还有一股奇怪的甜腥味。
“有次我妈毒瘾犯了,张医生,你见过一个那么瘦弱的女人爆发出来的蛮力吗?”时灵的声音突然拔高,又很快压低,带着哽咽。
“她疯了一样,拿起桌上的刀,先捅了自己,又转身捅了陈燃他爸……我跟陈燃都看见了,就在客厅里,血溅了一地……我那时候才上初中,想拦,可我拦不住疯了的她,陈燃更小,当场就傻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血……”
那些记忆突然有了具象化,粘稠的血液,刺鼻的铁锈味,还有那把刀,掉在地上的刀,夺走了两条命的刀。
“后来警察把我们带走,我才知道,陈燃也不是他爸的亲生孩子。”
时灵的声音更哑了:
“他亲妈是个被拐卖到隔壁大山的大学生,逃出来的时候体力不支,晕倒在村头,是陈燃他爸把她扶回家的。那女人说让他帮忙找地方逃跑,可陈燃他爸一看她肚子,说你快临盆了,现在跑会出人命,后来那女人就在陈燃爸爸家里生了陈燃,生完第二天就走了,那时候医疗条件差,打胎肯定活不成,她也是没办法。可村里的人不知道实情,就传陈燃他妈跟人跑了。”
原来我从一开始,就是个没人要的孩子,我滑坐在地上,后背贴着冰冷的门板,浑身发抖,感觉整个人都要碎了。
“那时候起,陈燃就病了,他傻了,只会对着我傻笑,我带着他找镇子上的医生,医生说大概率是精神病,受了刺激,开了一些药,他很乖,让吃就吃,也不拒绝,那时候他就吃出了抗药性,后来生病或者发言,他对西药都有了抗体。”
“你后来为什么不上学了?”张医生问。
“没钱。”他笑的嘲讽,“我上初中的时候,陈燃才三年级,已经被吓傻了,看见我就哭,非要我抱,明明是个小学生,却跟个婴儿似的。我要是继续上学,谁管他?那时候我就想逃,觉得我能跑出去,可跑了之后呢?陈燃怎么办?他要是没了我,肯定活不下去。”
我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原来他早就想丢下我。
“我就这么纠结着,一边想逃,一边又放不下他,因为只有他是无辜的。”
他的声音里满是疲惫:
“那段时间,我很害怕跟陈燃独处,但没办法,我每天都在跟他独处,我怕他突然醒了问我要爸爸,怕他知道真相后更受不了,可又知道,他离了我肯定会死,他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了,慢慢的,对他好就成了习惯,他要什么我都给,有求必应。直到他上高中,情绪稳定了些,我才松了口气,那时候就想着,等他一上大学,我就离开,钱会给,但是不跟他一起过了。”
“你没想到他对你动了别的心思?”
时灵的声音顿了顿,带着点愧疚:
“嗯,他上高中那阵,病情相对而言比较稳定,但是男孩到了青春期,总是有奇怪的想法,我也没教过他,有次他跟我说:哥你留长发吧。我那时候就明白了,他觉得我要是像女孩一样,留长发、穿裙子,就能跟他在一起了。可我不能跟他一起犯浑……”
“时灵,你知道他有多爱你吗?”张医生的声音软了下来,“陈燃写的日记你看了吗?里面写你像天使,说他太脏,是变态,配不上你。”
走廊里传来压抑的哭声,是时灵在哭:“张医生,你别说了……”
“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问我,能不能叫我妈妈。”张医生的声音也带了点哽咽,“当时听见他这么问,我新都碎了,那孩子心里苦,他是个好孩子。”
后来他们说的话我一句没听,我趴在地上,哭到几乎喘不过气。
原来那些被我遗忘的记忆,全是血淋淋的真相,原来是我不愿接受,才选择封闭过往,原来时灵对我的好,背后藏着这么多挣扎,原来我对他的爱,他早就知道,却只能装作不懂。
我是懦夫,也是自私的乞丐,渴求一无所有的时灵给我一切,可是他自己都已经破破烂烂,他怎么给我一切呢?
病房门被推开,哥哥蹲下来看着我,我睫毛上的泪水还没落下,他伸手过来帮我擦。
他的指尖带着勃勃一层茧,蹭在眼皮上痒痒的。
“乖宝,不哭了,哥在这里呢。”
他把我搂进怀里,双手不停抚着我的后背。
“燃宝,我决定好了,以后啊,还是要陪着我的小乖,你先治病,等你好了,继续读书,我就去a大旁边开一家奶茶店,对了,哥去南方学到了那种刷锅水一样的丝袜奶茶的做法,听说很多年轻学生都爱喝呢。”
我抬头用希冀的眼神看着他:“真的吗,哥哥?”
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我手背上的纹路,声音温柔的像水:“当然是真的,等你好了,我们就去a大附近看店面,我会用最好的牛奶,不加糖精,那个对身体不好,茶底煮得浓一点,珍珠你想放多少就放多少。”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对了,我还跟南方的老师傅学了做菠萝包,刚出炉的时候外皮脆得掉渣,里面夹块黄油,你肯定喜欢。还有鸡蛋仔,要烤得外焦里嫩,撒上你爱吃的巧克力碎……这些好吃的哥都没给我们燃宝做过呢。”
哥哥眼睛里有光,但是我清楚的知道,这是他烧了自己燃出来的最后一缕残火。
我伸手抓住我的哥哥,我的爱人,我说:
“哥哥,四海八荒,我只爱你一个,你是我最爱的人,哥哥,你是我最爱的哥哥。”
他看着我,笑着点点头,说:
“我知道,谢谢燃燃,被你爱着,我觉得很幸福。”
又来了,他又在为了我而压抑自己,我知道他病不爱我,他是因为责任,因为莫须有的血缘牵绊着他。
我突然推开他,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以后,不会再成为你的累赘了。”
他急着摇头,嘴唇动了动,想说“燃燃不是累赘”,可我先一步别开了眼。我太了解他了,他习惯了牺牲,习惯了把我的事当成自己的事,习惯了说违心的话来安慰我。
我又想起高中那次物理竞赛,我在酒店窗外看见他吊在高楼上擦玻璃,风把他的衣服吹得猎猎作响,像只快要折断翅膀的鸟。
那时候我就该明白,他为了我,早就把自己放在了悬崖边,只要我还需要他托举,他就会一直站在那悬崖边上,不敢退,也不能退。
如果我不死,他就会从那悬崖上掉下去。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在我心里疯狂生长,缠得我快要窒息。
夜里,病房里很静,只有监护仪发出的规律低低声,像倒计时。
时灵躺在陪护床上,呼吸很轻,眉头微微皱着,大概是连做梦都在担心我。
我慢慢从袖子里摸出那块玻璃碎片,是白天摔碎水杯时,偷偷藏在袖口的,边缘被我磨得更锋利,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我看着自己的手腕,皮肤很白,能看见青色的血管在下面跳动,只要用力划下去,血就会流出来,像当年客厅里漫开的血一样,温热又粘稠。
我笑了,轻轻举起玻璃碎片。
真好啊,这样哥哥就能解脱了。
他不用再为了我的学费去爬高楼,不用再为了养我去打三份工,不用再被我的爱绑架,不用再把自己的人生耗在我身上。
他可以去开那家奶茶店,每天早上煮茶,中午烤菠萝包,晚上关店后去逛夜市,买件自己喜欢的衬衫,不用再穿洗得发白的工装。
他可以飞翔了,不用再被我这个累赘拖着翅膀。
玻璃碎片划过皮肤的瞬间,有点疼,却又很舒服,像解开了缠在身上多年的锁链。
血珠慢慢渗出来,顺着手腕往下滴,落在白色的床单上,晕开一小片暗红色的花。
我闭上眼睛,仿佛看见时灵站在奶茶店门口,穿着干净的衬衫,笑着跟学生打招呼。
阳光落在他身上,让他的身体都变得白而透明,他那么美,像天使,我把我的天使还给天空,我把我的天使的双翼还给他,他可以飞翔,再也不用托起另一个沉重的生命,他有自由,有未来,有春天,有一切,他会幸福,他一定要幸福。
我死在了春天,我烧不掉春天,我还太年轻,无法亲手烧掉我和哥哥的每一个春天,那我只能烧掉自己,哥哥,我不想那么爱你,可是如果我不爱你,还有谁爱你,但是我不想用我自私又浅薄的爱来绑架你了,从此以后,你是时灵,不再是陈燃的哥哥。
你是自由的个体。
你是你自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