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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缄默的晨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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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缕苍白的晨光透过破败的窗棂,切割开殿内弥漫的柔和神力,落在谢怜苍白如纸的脸上。他眼睫微颤,缓缓睁开了眼。
持续一整夜精细而耗神的力量输出,已近乎榨干他这具神官之躯的极限。四肢百骸都透着一种深沉的虚乏,灵台深处隐隐作痛,那是本源神力过度消耗的征兆。他缓缓散去手印,周身流淌的温润白光如潮水般退却,收回体内。
殿内重新变得空旷清冷,唯有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谢怜扶着供桌边缘,极其缓慢地站起身,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让他不得不闭目凝神片刻,才勉强压下那股脱力之感。他细细感知着殿内残留的气息——属于他自己的神力正在缓慢消散,而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异样。
没有预料中的狂暴反击,也没有任何明确的回应。
昨夜那瞬息即逝的、如同错觉般的微妙波动,之后再未出现。仿佛那只是他过度期盼下产生的幻象。
然而,谢怜的心却并未因此沉落谷底。
他走到殿门口,望向鬼市的方向。天际已亮,那片终年笼罩鬼市的迷离光影在白日里显得黯淡了几分。他什么也看不到,感知不到,但他心中却有一份奇异的笃定。
花城知道了。
知道了他这份笨拙而沉默的陪伴。
并且,默许了它的存在。
这已是眼下,所能企及的最好结果。没有更坏,便是好消息。
谢怜轻轻吁出一口气,白雾在清冷的空气中氤氲开一小团。他转身,开始仔细地打扫这座破败的殿宇。动作缓慢却认真,拂去神像上的积灰,拭净供桌,将散落的杂物归置整齐。并非为了恢复香火,只是……让这里不再那么像一处被彻底遗忘的废墟。
或许,在无人可见的角落,会有不愿归去的游魂,需要一处稍稍整洁的暂歇之地。
做完这一切,他已疲惫不堪。寻了一处背风的角落,席地而坐,背靠着冰冷的石壁,阖上双眼,几乎是立刻便陷入了昏沉的调息之中。他需要尽快恢复一些力气。
鬼市宫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取代了昨夜能量的狂暴涌动。
花城不知何时已坐起身,斜倚在宽榻上,一手支额,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晦暗的阴影。他周身的鬼气趋于一种极致的内敛,不再四溢躁动,却也并非平复,更像是一场风暴过后,刻意压制下的、深不见底的死水。
表面无波,水下却暗流丛生,危机四伏。
他维持这个姿势已有很久。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昨夜那丝奇异温暖的触感,以及更早之前,在那破败神殿中所见的一切——谢怜震惊的眼,苍白的脸,还有那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从未改变”。
恨意仍在心底灼烧,每一次心跳都带着沉闷的痛楚。八百年的孤寂与破碎之痛,并非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便可抵消。
但那点温暖……却又真实地存在过。
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明知无法填平深渊,却终究打破了绝对的死寂。
他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指尖。
一只通体剔透、比昨夜那只凝实许多的银蝶自他指尖幻化而出,悄无声息地振翅,穿过水幕珠帘,飞出了寂静的宫殿。
谢怜是被一阵极轻微的“窸窣”声惊醒的。
他猛地睁开眼,警惕地望向声源处。体内恢复不到一成的神力瞬间凝聚起来。
此时已是午后,日光西斜。
只见殿门门槛处,不知何时,竟放着一枚鲜红的果子。
那果子饱满圆润,色泽诱人,与这满殿的灰败尘埃显得格格不入。方才那声响动,似是有什么小精怪被吓跑弄出的动静。
谢怜微微一怔,缓步走上前,蹲下身拾起那枚果子。果皮冰凉,触手生润,散发着淡淡的清甜香气,并无任何邪祟气息。
是谁放在这里的?
山中的小妖?路过的精怪?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殿外,山林寂寂,空无一人。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四周,最终,落在了殿宇一角不易察觉的阴影里。
那里,空气似乎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瞬。
一道极其隐晦、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视线,在他低头查看果子的刹那,倏然收回。
快得离谱,悄无声息。
若非谢怜全神贯注,几乎要以为那是光影开的玩笑。
可他不是。
他握着那枚冰凉的红果,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不疼,却酸胀得厉害。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冲得他鼻尖发酸,眼眶发热。
他知道了。
是花城。
即便不愿见他,即便仍在怨恨,却还是……用这种方式,回应了他昨夜徒劳的付出。
这枚果子,是试探,是嘲讽,抑或是一丝极其别扭的、绝不肯承认的……关切?
谢怜无从分辨。
他只知道,这枚果子重于千钧。
他沉默地站了许久,最终,极其珍惜地用衣袖仔细擦净果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低下头,小口小口地,认真地吃了起来。
果肉清甜,汁水丰沛,落入空乏的胃中,带来一丝真实的暖意。
也咽下了所有翻涌的、几乎要脱口而出的酸楚与呼唤。
他不能喊他。
不能点破。
不能惊飞那只暂时收起獠牙、于暗中悄然窥探的受伤的兽。
他吃得很慢,很安静。直到将最后一枚果核也小心地收入掌心。
殿外风吹过,树影摇曳。
殿内的阴影深处,那缕似有若无的气息,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
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只有掌心那枚微凉的果核,证明着方才并非错觉。
一场无人知晓的馈赠。
一次心照不宣的沉默。
谢怜缓缓收拢手指,将那枚果核紧紧握在掌心,贴于心口。
如同握住了无尽长夜后,第一缕微弱却真实的——
曦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