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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鸢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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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穿着一身黑,不仅戴着口罩,脑袋还扣着顶鸭舌帽,同样是黑色,帽子下张牙舞爪地伸出几根短而硬的头发,灰白色。他将自己包装严实。
岑溯眯眼打量。
含胸、驼背,比起不怀好意,周身散发的更多是自卑。
男人似乎腰腿不大好,一直空着只手扶腰,缓而重地按压。
岑溯福至心灵地想,他一定就是刑不逾撞见的那个人。
岑溯站在隔他几米远的地方,尚未开口,那人掩在帽檐阴影下的眼睛发出雀跃的光。
那目光太赤裸,岑溯汗毛竖起,下意识后退。
“岑溯?!”男人疾步向前,走到岑溯跟前,“你是岑溯对不对?!”
说着狠狠抓住岑溯的胳膊几近癫狂地喃喃自语:“我就知道我没找错,我问了那么多人跟了那么久,绝对不会错的。之前那是你朋友么……为什么要骗我?”
岑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用力甩开他的手,犹豫着要不要踹他一脚。
岑溯脸上满是厌恶,混杂着不解:“你谁啊?”
男人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将自己裹得严实,很难让人认出。他一把扯掉口罩,攥在手里,揉了揉塞进鼓鼓囊囊的裤兜,再脱掉帽子。
他大概最近刮过胡子,脸颊留有几条结痂的伤疤,细小。
他颤着手,抹了一把脸,五官扭曲变形再复原。
“你不认识爸爸了么?”男人佝偻着,轻声说,“岑溯,我是高功成,我是爸爸啊。”
脑海里浮现被撕碎的照片。相片里男人圆润的脸上布满裂隙,丑陋与平静违和地融在一起,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无法与眼前这张干瘦到双颊内陷的脸重合。
岑溯双腿一软,滑着要跌跪到地上。
高功成上前一大步,想要扶他。岑溯用力甩开他,自己扶住墙壁,沾了一手墙灰。
他考完试没吃饭,此刻胃部反常得翻江倒海,干呕着满是想吐的念头。
他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我爸死了。”
厌恶、恶心、愤愤、怨恨。
就像岑婕无数次对他说的那样——
“你爸早死了。”
“我爸早死了。”岑溯在阴影里抬头,饱含恨意的眸子对上高功成。
高功成脸上逐渐浮现不可思议的神情,他完全没想过岑溯会说出这种话。
这么多天,他看见岑溯跟同学和和气气,性格很好,开玩笑也有分寸。
看见早起上学,岑溯没吃早餐,岑婕追出门给他塞面包或者水煮鸡蛋,少年迷迷糊糊,听话地塞把食物装进书包。
听见岑溯和某个男生打电话,嘴角上扬,会任性但也很好哄。
然而眼前这个岑溯,语气凶狠,说他死了。
高功成一阵恍惚,不可置信地问:“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岑溯缓过劲,胃没那么难受。他站直身子,背抵着墙,冷笑道:“我为什么不能说出这样的话?”
岑溯追问:“你想听我说什么?说你怎么才来找我?说我想你?”
高功成张张嘴又闭上。
岑溯乜他,知道自己正中他下怀。
这些话岑溯确实想过,不过只在小时候,幼时被同学欺负谩骂的时候,他躺在床上躲开岑婕悄悄流眼泪,想,如果爸爸回来看我,那该多好。
“晚上也要发白日梦?”岑溯面无表情。
“岑溯,爸爸有难处的,你要体谅爸爸。”高功成眼角挤出皱纹。
他叙述着那些岑溯知晓的经历,从撞人到入狱,再到和岑婕离婚。
岑溯打断他:“这些我都知道。你太高看自己了,你这些事根本不值得我妈瞒着我。”
“我们算个账吧。”岑溯顿了顿,问:“你记得我的生日么?”
高功成哑然,目光平添一份错愕。
他摇头。
我就知道。
岑溯毫不意外,冷哼一声,情绪没受他影响,继续说:“你们离婚那年我三岁,你刚入狱半年。你被判刑5年,出狱时我应该刚过八岁生日几个月?”岑溯不想追究更详细的日期,大度道:“那就抛开你确实有难处的五年算,到今天,整整十年,你人在哪里?”
岑溯不给高功成插嘴的机会,“你知道我和妈妈一直在还因为你而欠的债么?你知道我们会被你所谓的亲戚堵上门催债么?家门口、学校、我妈的工作单位,被砸门被泼油漆。你知道她因为你而被公司辞退么?你知道我因为你一直被同学孤立么?”
“十年里给你的机会足够多,你一次都不争取。”
“所以我凭什么不能说那样的话?”
“你有胆量十年不声不响不出现,玩失踪,没胆量回来面对债务和妻儿?”
岑溯心头作呕,“你是伥鬼么?”
高功成想起出狱那年,正值暮春。
他穿过看守所的大门,并没有人迎接。
他回老家,父母已经离开人世,向街坊四邻打听,才知道他们被安葬在几公里外的山上,后事甚至是岑婕处理的。
他坐在积满灰尘的家中痛哭流涕,脸埋在双膝之间,脊梁仿佛是被眼泪压弯,压折。
又似乎不止是眼泪。
总之再没直挺过。
他给自己准备了火盆跨过,走到村口,找开拖拉机卖水果的男人要了一把柚子叶,放在锅里加水烧开,洗了澡刮净胡子。
他想他改头换面,他要过新生活。
他四处找工作,四处碰壁。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收一个有案底的人做工。他们代表着危险和隐患。
工作上没着落,倒是听到小道消息,得知岑婕所在。
他辗转打听到详细消息,将自己收拾干净,去找岑婕。
那时候岑婕还没有被辞退,坐于高楼大厦,工作到整个城市只剩属于资本家的灯光。
对于他的贸然出现,岑婕始料未及。和同事打了招呼,她跟着高功成走到人少处。
高功成先是道歉,说对不起她对不起孩子。
岑婕用力闭一闭眼,做不到释然,只能稍微减缓厌烦,他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当放屁。
“我想见一见岑溯。”高功成说。
岑婕听到这里,乍然睁眼,冷漠道:“绝无可能。”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儿子,我有权见他一面。”
岑婕不置可否,说:“你毁他一次还不够么?”
是啊,岑溯还没有成人,已经因为他失去了一部分选择权。
可是,高功成想,这已经是既定事实,无论他见不见岑溯,现实都无法更改。
那他还是想见一见岑溯。
他自私地说:“事实无法更改,我就见他一面,说不上毁不毁他第二次。”
岑婕气得嘴唇发抖,扬手,泼他一身滚烫的咖啡。
不加糖的美式。
咖啡泼到他脸上,衣服上。他穿的纯白衬衣,是和岑婕结婚时订的西服衬衣。剪裁合适,简约大气,此刻尽数化为狼狈。
他微弯的腰撑不出衬衣的立整,因为过于瘦,衣服显得和他整个人一样空荡。
胸前染成咖啡的深褐色,冒着热气,在他胸口烙印。
他昨晚刮胡子分神,刮伤了脸,伤口不深,但没愈合,咖啡液渗入,血液先于味觉品尝到苦涩辛辣。
咖啡流过他面部骨骼,流过脸颊,聚于下巴。
高功成茫然地想,他昨晚分神是因为在回忆二十二岁的岑婕。穿着连衣裙,灯笼袖,天蓝色,转圈时裙摆荡成好看的花瓣,整个人宛如一朵盛开的蓝色鸢尾。
岑婕警告他:“离我和岑溯远一点。”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遵守这句警告,遵守了十年。
现今被他自己翻出来。
“不是的。”高功成握紧垂在身侧的手,“我不来找你,是因为你妈妈不让。我出狱后就找过她,那时候你年纪小,她让我离你远一点,不要来打扰。”
岑溯觉得好笑:“听话了十年,连同债务一起不管不顾,最后不还是来打扰我们。”
岑溯想起几分钟前,高功成说他“跟了那么久”。他补充:“还是以跟踪的形式。”
高功成自知理亏,不加狡辩:“我……我太想你了。我听说你马上高考了,想看看你。”
“去年冬天我见过岑婕,剩下的债务我自己还,你上大学读书的钱我也会努力提供,还有过去你们替我还的钱,我不会抵赖……”
他头顶的头发几乎全部花白,穿插着几撮黑发。像秋末初冬未完全被寒霜凌虐的草地,斑驳而脆弱。
岑溯漠然地看了几秒,淡声说:“随你。”
他掰开高功成,走到门前插入钥匙。
高功成掏出口罩往脸上戴,抬起的手止不住地发抖,也许和心脏发生共振,下一秒整个人会坍塌破碎。
声控灯熄灭。
口罩怎么也戴不上,他把口罩握成一团捏在掌心,扣上帽子,隐于黑暗。
成年人,要体面。
他识趣地离开。
“我不会告诉妈妈你来过。”
高功成下楼的脚步停滞,顿在台阶上,没回头,静静听岑溯说。
“不要再跟踪我了。我们好不容易好起来一点点,恳请你,别再闯进我们的生活。”
言毕,高功成听到锁孔转动发出的机械声。岑溯可能打开了家里的灯,楼道终于短暂拥有一抹光亮。
他久违地勾起嘴角,说不清哪种情绪更多。
岑溯关门力道不重,门阖上发出轻微响动,光消失了。
高功成点点头,几秒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公交车停止营业,高功成走到地铁站坐地铁。
自动存取款机24小时工作,高功成路过银行,走进去,对照着问岑婕要来的银行卡号,转过去5000元。
地铁站人不多,零星几个,满身疲惫,大概是刚加班结束。
他过完安检,在闸机前慢吞吞地划开锁屏调出乘车二维码。
余光划过一道天蓝色身影。
他顾不上已打开的闸机,转身寻找那天蓝色。
天蓝色衬衣,干脆利落的黑色西装裤,梳低马尾,戴金边细框眼镜,约莫二十五六岁,步履匆匆。
哦,原来世界没那么小。
如果不特意去找,他见不到岑溯和岑婕。
他只能在现实和回忆穿梭,和十年前见到岑婕的前一天夜晚一样幻想,找寻二十二岁的穿天蓝色连衣裙的岑婕。
说来也巧,岑溯学校的校服也是蓝色。
他十八岁,和他妈妈二十二岁时一样,干净、体面、有主见,青春意气。听说成绩很好,可以预见将来远大前程,可期可贺。
和他妈妈一样,一株零落过又盛放的鸢尾。
为什么是鸢尾。
因为高功成大学时听无意间听同专业女生闲聊说过鸢尾的花语:
自由、光明、友谊、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