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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声的喧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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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蝉鸣还未完全散去,炽热的阳光透过教学楼旁繁茂的香樟树叶,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新学期已经开始了三天,高二三班的教室却还有一个座位空着。
“听说今天要来一个转学生?”课间时分,扎着马尾的女生凑到同桌耳边小声问道。
“不是转学生,是请假晚来的。”同桌推了推眼镜,“叫林见屿,初中部升上来的,据说有点...奇怪。”
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叶栖迟单手指着下巴,另一只手随意转着笔。阳光恰好落在他微卷的发梢,染上一层浅金。他听着前面女生的窃窃私语,没太在意。同桌请假了三天,他乐得清静
“栖迟,打球去啊!”教室门口传来喊声。
叶栖迟扬起标志性的灿烂笑容,“来了!”他利落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教室,与几个男生笑闹着向操场走去。
与此同时,教学楼一楼,教务处主任正对着一个瘦削的男生絮絮叨叨
“见屿啊,虽然你情况特殊,但高中课程紧,落下三天已经很难跟上了......”主任推了推眼镜,“你小姨特意嘱咐多照顾你,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说。”
林见屿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的鞋尖上。主任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混杂着窗外操场上的欢呼声、走廊里学生的笑闹声、办公室里打印机工作的嗡鸣声...所有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却又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他只是在听到“小姨”二字时,睫毛轻微颤动了一下。
“走吧,我带你去班级。”主任终于结束训话,站起身。
林见屿安静地跟在后面,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子。他们走上三楼,走廊里的学生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林见屿将头埋得更低,那些目光像是实质性的东西,刺得他皮肤发疼。
高二三班门口,班主任李老师已经等在那里。她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教师,面容温和。
“这就是林见屿同学吧?欢迎。”她微笑着,声音轻柔,“正好是课间,我带你进去介绍一下。”
教室门被推开,原本喧闹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林见屿感到一阵窒息,那些目光如同针尖,密密麻麻扎进他的皮肤。他听见有人小声议论:
“就是他啊...”
“看起来好阴沉...”
“听说他......”
那些窃窃私语在他耳中不断放大、扭曲,变成尖锐的噪音,刺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他攥紧衣角,指节发白
“同学们,这是林见屿同学,因为身体原因晚来了几天,大家欢迎。”李老师带头鼓掌,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李老师环视教室,“见屿,你就坐......”她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唯一的空位上——叶栖迟旁边。
“就坐那里吧,靠窗第四排。”
林见屿低着头快步走向指定座位,几乎是跌坐在椅子上。他把书包塞进桌肚,然后就像尊雕塑一样僵坐着,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黑板。
上课铃响起,叶栖迟和几个男生踩着铃声冲进教室,带着一身汗水和阳光的气息坐下。他注意到旁边的空位终于有人了,随意瞥了一眼,只看到一个低垂的脑袋和过分单薄的肩膀。
“哟,新同桌你怎么才来学校。”叶栖迟随口说道,声音明亮。
那身影似乎缩了一下,没有回应
叶栖迟挑挑眉,没太在意,注意力转向了走进来的物理老师。
课堂进行到一半,叶栖迟注意到他的新同桌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已经整整三十五分钟了。这让他莫名想起小时候去自然博物馆看到的标本,那种紧绷而静止的状态。
他撕下一张便条,写下几个字,轻轻推到两张桌子相接的地方。
「我叫叶栖迟,你呢?」
旁边的人瞥了一眼纸条,却没有反应,只是继续盯着黑板。叶栖迟注意到他脸色苍白得不像话,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突然,物理老师的声音响起:“我刚讲的那个原理,请靠窗那位新同学来复述一下。”
全班目光再次聚焦到林见屿身上。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些目光几乎要将他穿透,耳边的噪音越来越大,盖过了所有清晰的声音。
“是没听清楚吗?”物理老师皱了皱眉。
“老师,他是林见屿,今天刚来。”前排有女生小声提醒。
“刚来也得听课啊。”物理老师语气严厉,“站着听吧,提神。”
林见屿僵硬地站着,手指紧紧攥着校服裤缝。他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听到那些压低了的议论声,它们混合成一片轰鸣,在他脑中回荡。
就在这时,一张小纸条被小心地推到他手边。上面是工整的字迹:
「是波义耳定律,关于气体体积与压力的关系」
林见屿愣了一下,几乎是本能地,他低声复述了出来:“波义耳定律...一定质量的气体,在温度不变的情况下,压强与体积成反比...”
物理老师表情缓和下来,“很好,坐下吧。记得认真听讲。”
林见屿慢慢坐下,余光瞥见旁边的男生对他眨了眨眼,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那笑容太过耀眼,他迅速移开视线。
下课铃终于响起,林见屿迫不及待地想逃离教室,却被人轻轻拉住了衣袖。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手。
叶栖迟愣了一下,随即恢复笑容,“嘿,别紧张。我就是想说,如果需要笔记,我可以借你。”他晃了晃一本蓝色封面的笔记本。
林见屿摇摇头,快步走出教室,消失在走廊人群中。
“怪人。”后面传来不知谁的评论。
叶栖迟看着同桌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午餐时间,食堂人声鼎沸。林见屿端着餐盘,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他小口小口地吃着,几乎把整个人缩在阴影里。
突然,一阵喧闹声从门口传来。叶栖迟和几个篮球队员笑着走进来,他们刚刚结束一场练习赛,浑身散发着蓬勃的朝气。所到之处,不断有人打招呼,他们像是移动的阳光,照亮了整个食堂。
林见屿下意识地把头埋得更低。
然而事与愿违,叶栖迟一眼就看到了他,径直走了过来。
“同桌!一个人啊?”叶栖迟自然地坐在对面,他的朋友们也相继落座,一下子把小小的桌子围得满满当当。
林见屿像是被入侵领地的幼兽,全身紧绷。
“这是林见屿,我新同桌。”叶栖迟向朋友们介绍,然后转向林见屿,“这些都是篮球队的,我哥们。”
大家简单打了招呼,然后就开始热烈讨论起即将到来的校际比赛。林见屿安静地吃着饭,希望自己能够隐形
“你不吃青椒吗?”叶栖迟突然注意到林见屿餐盘里被精心挑到一边的青椒丝。
林见屿轻轻摇头。
“挑食可不好,”叶栖迟笑着说,然后自然地用筷子夹走了那些青椒,“我不挑,帮我解决。”
这个举动太过自然,以至于林见屿都没来得及反应。他怔怔地看着叶栖迟,后者已经继续和朋友们说笑起来。
那一刻,林见屿注意到叶栖迟笑起来时眼角微微下垂,左边脸颊有个若隐若现的酒窝。他说话时手势很多,充满自信,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他的朋友。
与他们相处,林见屿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彩色电影的灰白影子。
午餐后是午休时间,林见屿躲在图书馆最里面的书架间。这里安静得只有翻书页的声音和偶尔的咳嗽声。他喜欢这种安静,能让他脑中的噪音稍稍平息。
他从书包里拿出手机,屏幕亮起,显示有一条新信息。来自母亲。
「钱又不够了,跟你小姨说一声,明天前必须打到卡上,不然你别上学了」
林见屿的手指微微发抖,他深吸一口气,关掉手机。那些字句在脑海中重组、放大,变成尖锐的指责。
「要不是你...」
「赔钱货...」
「根本不该生下你...」
他闭上眼,背部缓缓靠在书架上,试图抵抗那些记忆中的声音。
“果然在这里!”
熟悉的声音打破寂静。叶栖迟从书架另一端探出头来,脸上带着“找到你了”的得意表情。
“李老师让我给你带复习资料,”他晃了手中的文件夹,“猜你就躲在这里。”
林见屿没有回应,只是默默接过文件夹。
叶栖迟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靠在对面书架上,打量着林见屿,“你不爱说话是吧?没关系,我说就行。我话多,咱俩互补。”
林见屿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叶栖迟的笑容太有感染力,让他几乎要相信那是真诚的。
“你为什么...”林见屿开口,声音因长时间沉默而有些沙哑,“为什么要这样?”
叶栖迟歪头,“怎样?”
“对我...这么友好。”林见屿轻声说。
叶栖迟笑了,“你是我同桌啊,这不是应该的吗?”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仿佛世界本就该这样运转——友好、明亮、简单。
林见屿低下头,掩去眼中复杂的情绪。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有些人不值得友好,不值得浪费阳光。
下午的课程对林见屿来说是一场漫长的煎熬。他脑中的噪音越来越响,注意力无法集中。那些老师的讲解、同学的窃语、窗外风声...全部混合成一片模糊的喧嚣。
最后一节是数学课,老师下发了一套难度较高的练习题。教室里很快充满了沙沙的写字声和偶尔的叹息。
林见屿盯着题目,数字和符号在他眼前跳动,却无法组成有意义的内容。他的呼吸逐渐急促,手心渗出冷汗。这种感觉他很熟悉——恐慌即将来临的预兆。
“嘿,你没事吧?”叶栖迟压低的声音传来。
林见屿摇摇头,紧紧攥住笔杆,指节发白。
叶栖迟看了看他空白的卷面,犹豫了一下,又写了一张纸条推过去:
「需要帮忙吗?」
林见屿盯着那张纸条,突然站起身。椅子再次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林同学,有什么问题吗?”数学老师皱眉问道。
“不舒服...”林见屿声音微弱,“想去医务室。”
老师打量了他苍白的脸色,点点头,“有人陪他去吗?”
“我!”叶栖迟立即站起来,主动搀住林见屿的手臂。这次林见屿没有挣脱。
走出教室,走廊空无一人。林见屿轻轻挣脱叶栖迟的手,靠在墙上深呼吸。
“你真的没事吗?”叶栖迟关切地问,“你看起来...”
“只是需要安静一下。”林见屿低声说,“你可以回去了。”
叶栖迟没有离开,他抱臂靠在对面墙上,安静地等待着。走廊尽头的光线斜射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过了一会儿,林见屿的呼吸逐渐平稳。他有些惊讶地发现,叶栖迟的安静陪伴反而让那些噪音稍稍平息了。
“谢谢你。”林见屿轻声说,这是今天他第一次主动开口。
叶栖迟露出笑容,“不客气。感觉好点了吗?”
林见屿点头。
“那,”叶栖迟眨了眨眼,“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晚来三天吗?”
问题直白而突然,林见屿猝不及防。他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回答。那些真实的原因在脑海中翻滚——抑郁症发作、自我伤害的冲动、无法离开床铺的沉重、父母的漠不关心......
最终,他只是说:“生病了。”
“什么病?”叶栖迟追问,眼神纯粹是关心而非打探。
林见屿沉默良久,轻声回答:“一种...会听到太多噪音的病。”
叶栖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出乎意料地说:“那如果你又听到太多噪音,可以来找我。我话多,能用好声音盖过坏声音。”
这句幼稚的承诺却让林见屿心头一震。他看向叶栖迟,第一次真正直视那双明亮的眼睛。
放学铃响起,学生们蜂拥而出。林见屿慢慢收拾书包,故意拖到最后。叶栖迟原本想等他,却被篮球队的朋友们拉走了。
“明天见,同桌!”他离开时喊道,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
林见屿独自走出校门,掏出手机。屏幕上又有两条新信息,来自母亲和一个未知号码。他没有点开,只是把手机调成静音。
回家的路需要步行二十分钟。他走得很慢,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经过一家琴行时,他停下脚步。店内,一个少年正在试弹吉他,音符流淌出来,清脆悦耳。
林见屿站在那里听了很久,直到那首曲子结束。
这是他在一整天的喧嚣中,听到的第二段让他感到平静的声音。
第一段是叶栖迟说“可以来找我”时的声音。
这个认知让林见屿感到一丝莫名的不安,又有一丝微弱的希望。他摇摇头,继续向家的方向走去,那里等待他的,是真正的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