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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严师出高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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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的早餐时光总是格外松弛。严序慢条斯理地喝着黑咖啡,目光掠过晨报的边缘,落在对面正用勺子小心翼翼分割溏心蛋的易小天身上。
少年专注得像在拆解一枚微型炸弹,确保每一勺蛋黄都能均匀地沾在吐司上。
“咳。”严序轻咳一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易小天抬起头,腮帮子还微微鼓着,用眼神传递出一个问号。
“接到上级指令了。”严序放下报纸,表情是惯常的严肃,但眼底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戏谑,“来自社工张阿姨的最高指示。”
易小天的咀嚼动作慢了下来,眼神里透出一点小动物般的警觉。
那位总是带着记录板、说话温柔但问题很多的张阿姨,让他本能地感到一种被评估的压力。
严序拿起手机,像宣读文件般念着并不存在的文字:“评估报告补充建议第一条:监护人应增加被监护人的户外活动时长,以促进身心健康发展与社会适应性……”
他念得一本正经,易小天的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连最爱的溏心蛋似乎都失去了吸引力。
看着少年瞬间蔫下去的样子,严序适时地放下了“官腔”。
“所以,”他话锋一转,语气轻松了些,“我们得出去‘执行任务’了。”
易小天投来疑惑的目光,似乎在问:什么任务?
严序站起身,从书架上拿起那本被易小天翻得有些卷边的《光影的魔法》,随手翻到户外摄影的章节,指着上面一张在废弃铁轨上拍摄的,充满纵深感的照片。
“任务代号:‘光影捕捉行动’。”他用指尖点了点图片,看向易小天,“我们把张阿姨建议的‘散步’,升级成我们的‘外拍实践课’。怎么样,是不是听起来有效率多了?”
易小天愣了两秒,眼睛像被点燃的星星,倏地亮了。
所有的不安瞬间被这个绝妙的计划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用力点头,差点打翻手边的牛奶。
他立刻从椅子上滑下来,跑到客厅角落,宝贝似的抱起他的拍立得和严序给他新买的素描本,一股脑儿地塞进自己的双肩包里。
然后又跑回来,仰头看着严序,眼神亮晶晶的,仿佛在问:我们去哪儿执行任务?
严序拿出手机,调出天气预报,像指挥官最后确认行动参数:“周六,晴,东风二级。适宜户外摄影作战。”
他顿了顿,抛出几个选项,“行动目标候选:城东废弃铁轨区,练习线条与质感。老城巷弄,观察光影与人文。北山观景台,实战远景与构图。”
易小天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伸出手指,坚定地比了个一。那个在教材上出现过充满荒凉美感的铁轨,看起来就像一个等待他去探索的秘密基地。
“批准。目标A。”严序一锤定音,“去换鞋,五分钟后出发。检查你的‘装备’。”
易小天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带着雀跃气息的欢呼,像只灵活的小猫一样窜向门口。
对他而言,这不再是一项令人忐忑的强制社交活动,而是一场由他和严序共同主导的充满未知与创造的冒险。
严序看着他的背影,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清浅而真实的弧度。
他将一份来自外界的可能带来压力的关怀,巧妙地包装成了一场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游戏。
阳光正好,周六上午九点整,严序那辆线条冷硬的黑色SUV准时驶离了公寓车库。
易小天坐在副驾驶上,怀里抱着装有望远镜头的相机包,膝盖上摊开着素描本,上面是他出发前匆匆画下的几张构图预想。
生锈的铁轨像血管一样延伸,枕木的纹理,以及想象中在缝隙里顽强生长的野草。
严序瞥了一眼那些充满张力的草图,没说什么,只是将车窗降下一条缝,让混合着青草和尘土气息的暖风灌进来。
"行动准则,"严序目视前方,声音在风噪中依然清晰,"第一,范围限定在视线可见区域。第二,远离任何结构不稳定的建筑。第三,"他顿了顿,"遇到任何让你觉得不舒服的人或事,不需要理由,立刻回到我身边。"
易小天用力点头,手指在相机冰凉的金属外壳上轻轻敲击,表示收到。
这不是束缚,而是探险路上的安全绳,他懂。
车最终停在城郊一片荒地的边缘。
前方,生锈的铁轨在阳光下泛着暗红色的光泽,如同沉睡的巨蟒,无声地蜿蜒向远方,消失在齐腰深的野草和灌木丛中。
更远处,是一个废弃多年的小型货运站,红砖墙皮剥落,窗户只剩下空洞的框架。
这里寂静得只有风声和虫鸣,时间仿佛在此停滞。
易小天深吸一口气,这里的空气带着金属的锈味、陈年木材的腐朽气息和植物野蛮生长的辛辣,复杂而真实。
他几乎是立刻就爱上了这个地方。
严序从后备箱拿出一个轻便的双肩包,里面装着水、简易急救包和更多摄影配件。
"你的战场到了,士兵。"他拍了拍易小天的肩,"自由探索,按你的想法来。我会在你后方。"
易小天像终于被放出笼子的幼豹,端着相机就冲了出去,但他的兴奋是沉默而专注的。他首先跪在铁轨旁,几乎将镜头贴在锈迹斑斑的钢轨上,调整微距模式。
"咔嚓",他捕捉到了锈层剥落的细节,深红、赭石、橘黄层层叠叠,仿佛大自然用岁月完成的抽象画。
严序跟在十几米外,看着他专注的背影,没有打扰。
他靠在了一根残留的水泥电线杆上,目光扫视着周围环境,确保这片寂静的荒地里只有他们两人。
他看见易小天时而趴下,时而踮脚,不断变换角度,试图用取景框榨取这条钢铁巨龙最后的美学价值。
过了一会儿,易小天跑回来,把相机屏幕举到严序面前,呼吸有些急促。
他拍下了一根斜插在枕木间隙的顽强蒲公英,逆光下,毛茸茸的种子像一盏小灯。
严序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少年被汗水沾湿的额发。
"光影选择得很好,"严序的评价总是技术性的,但足以让易小天眼睛发亮,"但试试蹲低一点,让蒲公英背后的天空占据更多背景,突出它的孤独感。"
易小天若有所思,又转身跑了回去。
接下来的时间,严序看着他用镜头与这个世界对话。
他引导易小天观察枕木上不同方向的裂纹构成的"线条",拍摄废弃信号灯上那一点尚未完全褪去的突兀蓝色。
当易小天对着一片杂乱的灌木丛犹豫时,严序会走过去,伸手拨开几片叶子,露出后面一段布满青苔的、特别斑驳的铁轨内侧。
"质感。"他言简意赅。
易小天立刻明白了,调整焦距,将那片湿润且充满生命感的绿色与冰冷死亡的钢铁并置在同一画面中。
探索到那段废弃的站台时,易小天被一扇破碎的窗户吸引了。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想拍摄内部幽暗的空间。
就在这时,一阵强风穿过破败的窗洞,发出了一声呜咽般的尖啸。
易小天猛地一颤,几乎是本能地后退,脊背撞上了一个坚实的胸膛。
严序不知何时已经无声地站到了他身后。
"只是风。"严序的手稳稳地扶住他的肩膀,声音平静无波,"这种结构的建筑,穿堂风会产生负压。"
惊魂未定的易小天转过头,看到严序冷静的眼神,急促的呼吸才慢慢平复。
他再次看向那扇破窗时,恐惧褪去,一种新的理解浮现。
他重新举起相机,这次,他不再试图窥探黑暗,而是将焦点对准了窗框本身那碎裂得如同冰裂纹瓷器般的木质纹理,以及一缕正从破洞中照射进去、照亮了空气中飞舞尘埃的光柱。
"咔嚓。"
这一声快门,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坚定。
回程的路上,易小天累得在副驾驶座上睡着了,相机还紧紧抱在怀里,嘴角却带着一丝满足的弧度。
严序调高了空调温度,将音乐声关到最小。
这次"任务"圆满完成。
他带他看到了破败中的线条,腐朽中的质感。
更重要的是,在短暂的恐惧后,他学会了用新的视角去面对它。
对严序而言,这不仅是一次摄影实践,更是一次成功的"暴露疗法"。
他看着身边少年沉静的睡颜,知道他们离那个最终的目标,让易小天能独立而勇敢地面对这个世界——又近了一小步。
而当易小天在几天后,将冲洗出来的照片一张张贴在墙上那片燕麦色的"作品区"时,那些冰冷的钢铁、柔软的苔藓和顽强的野草,仿佛都带着那个周六上午阳光的温度和风的气息。
这片他亲手用影像征服的"领地",比他画下的任何线条,都更清晰地标记着他的成长。
易小天学习摄影的劲头,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突然被投入大海,贪婪地吸收着一切。
严序给他整理的基础教材,他翻得卷了边,上面布满了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和注解。
那台立拍得成了他最亲密的伙伴,家里的每一个角落、窗外的每一片云、严序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都成了他练习构图和光影的素材。
相纸的消耗速度依然惊人,但严序从没提过“浪费”二字。
他只是默默地补充着相纸,偶尔在易小天对着取景框犹豫不决时,用最简洁的语言提点一句:“影子,长了。” 或者 “左边,空。”
一个平静的傍晚,严序坐在沙发上看书,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暖金色的边。
易小天原本在捣鼓相机,突然停了下来,他盯着严序,眼神专注得像发现了稀有猎物的幼豹。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按下快门,而是悄悄地移动位置,趴在了地毯上,采用了一个极低的仰拍角度。
他让严序和沙发的轮廓挡住了大部分直射的夕阳,只留下一束最浓郁的金光,恰好勾勒出严序拿着书的双手、低垂的眼睫,以及书本边缘的细小绒毛。
“咔嚓。”
声音很轻,但在这静谧的黄昏里格外清晰。
相纸缓缓吐出。易小天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抓起,而是耐心地等着影像完全显现。
当画面稳定下来,连严序都忍不住放下了书,凑过去看。
照片的构图大胆而巧妙。
大部分区域是温暖的暗调,只有那束精准的光,如同舞台追光,聚焦在严序的手和书本上。
光线赋予了那双手一种沉静的力量感,也让书页的纹理显得无比细腻。
因为角度的关系,严序的脸大部分在阴影中,只能看到下颌线和专注的神情,反而增添了一种深沉和故事感。
这不仅仅是一张照片,它是一个视角,一种诉说。
它捕捉到了严序身上那种坚毅下的温柔,忙碌中的静谧。
它充满了情感,不是外露的欢欣,而是一种内敛的深刻的依赖与观察。
严序拿着那张小小的相纸,看了很久。他不懂那么多摄影术语,但他能感受到这张照片里的“东西”。
那是一种超越了技术、直击心灵的东西。
“很好。”他最终只说了两个字,但语气里的肯定,比任何华丽的赞美都更有分量。
易小天的眼睛亮得惊人,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几天后,严序在整理案卷时,看到桌上摊开的一本法制杂志,封底印着一个面向青少年的小型摄影比赛征稿启事,主题是“我眼中的光”。
他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易小天那张黄昏的照片。
他没有询问易小天的意见。
他知道问也得不到语言回答。
他只是默默地将那张照片小心地夹在一张硬纸板里,连同填写好的报名表,一起装进信封,寄了出去。
在“作品说明”一栏,他代笔写下:“《阅读者》,摄影师:易小天,16岁”。
这件事如同投入湖面的一颗小石子,并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生活照旧,破案、画画、学习摄影,日子在平静中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