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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发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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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冷仪虚弱地靠在升起的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只是眼底沉淀着巨大的悲痛与愤怒。
严序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握着母亲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到她:“妈,那天的电话,到底说了什么?”
冷仪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是一片冰冷的决绝。她反手用力抓住儿子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声音因虚弱和激动而微微发颤:
“小序,你爸爸,严明他不是意外去世的。他是被人害死的!”
严序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像是一道惊雷在颅内炸开,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固了。父亲,那个在他记忆中正直、温和的摄影师,死于在国外的一次外景拍摄的意外失足。这么多年,竟然……
“谁?”严序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是从砂纸上磨过,“电话里是谁?他怎么说的?”
“我不知道他是谁。声音是处理过的,像个机器人。”冷仪急促地喘息了几下,才继续说道,“他说,你爸爸死前拍到了不该拍的东西,有人要灭口。他说,证据,就在你爸爸当时拍的那些照片里!”
照片!又是照片!
严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父亲的命运,陈星的遭遇,竟然都以一种诡异的方式,通过“照片”连接了起来。他又想到了出现在严明留下的老照片了的年轻的沃斯教授。
“照片……那些照片呢?”严序急切地追问,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
然而,冷仪接下来的话,将他最后一丝希望也击得粉碎。
她的眼泪涌了出来,混合着无尽的悔恨:“我当时,我当时接到电话,说你爸没了,我整个人都气疯了。你知道的,除了他的相机镜头还有几张藏在书里照片,我觉得就是这些东西害了他!要不是他整天到处拍,怎么会,怎么会……”
她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缓了好一会儿,才用尽全身力气说道:“我当时一把火,把他所有的底片照片,全都,全都烧了。”
说完这句话,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病床上,失声痛哭。那是一种积压了多年,混合着悲伤、愤怒与无尽自责的宣泄。
严序僵在原地,浑身冰冷。
真相的钥匙,曾经触手可及,却被至亲之人,在极度悲痛下,亲手付之一炬。
他理解了母亲当时的崩溃与绝望,那种想要摧毁一切与悲剧相关事物的冲动。可正是这冲动,让他们与父亲死亡的真相,失之交臂了这么多年。
父亲拍到了什么?年代过于久远已不可寻,但那个匿名电话是怎么知道的?
一切都指向了那个隐藏在迷雾后的敌人。它不仅威胁着他现在想要守护的人,更在多年前,就夺走了他至亲的生命,并将他的家庭拖入了漫长的痛苦之中。
严序轻轻抱住颤抖的母亲,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淬炼过的、钢铁般的坚定。
“妈,不怪你。没有人能在那时候保持冷静。”
他顿了顿,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冰冷火焰。
“烧了就烧了。就算没有照片,我也会把这个人揪出来。”
“我发誓。”
台灯的灯光在深夜中聚成一圈惨白,严序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的不是案卷,而是一片虚无的、横亘了二十年的迷雾。调查父亲严明的死,让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深海徒手挖掘沉船的潜水员,每一次下潜,都伴随着窒息的压力与刺骨的寒冷。
艰难,首先来自于“无”。
母亲当年悲愤之下的毁灭是彻底的。没有遗物,没有底片,没有只言片语。他像是在调查一个从未存在过的幽灵。官方记录上,只有异国警局档案里几页冰冷的、语焉不详的意外报告,翻译过来充斥着“推测”、“可能”、“未发现可疑”这样的词汇。每一个词都像在嘲笑他的无力。
他动用所有能动用的关系,跨越重洋去追寻当年可能存在的同行者。回应他的,大多是漫长的沉默、歉意的“记不清了”、或是电话那头礼貌而疏远的“抱歉,帮不上忙”。
时间是最残忍的漂白剂,早已将旁人的记忆洗刷得模糊不清。他感觉自己是在沙滩上寻找一幅早已被潮水抹去的画,徒劳地想要从沙子的纹理里,还原出当年的图案。
但比“无”更折磨人的,是“有”。
当他千辛万苦,终于从一位早已移居海外的父亲旧友的陈旧硬盘里,恢复出几张低分辨率的活动合影时,他的手是抖的。照片上,父亲戴着那顶他依稀有点印象的渔夫帽,搂着朋友的肩膀,在阳光下笑得灿烂不羁。那是他在沃斯案中发现的那张老照片!
就在严序还在为他父亲的陈年旧事焦头烂额的时候,一个普通的没有寄件人信息的快递包裹,被放在门口,收件人清晰地写着“易小天”。没有寄件人信息,这在网购时代并不稀奇。
易小天自己拆开了包裹。当看到那本皮质封面触手温润的厚重影集时,他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他翻开第一页。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
第一张照片,是个寒风凛冽的跨江大桥桥洞。角度是从对面河岸,用长焦镜头捕捉的,画质清晰得能看见一个流浪儿童裹着的破旧毯子上的纹路。照片下方,一行冷静的打印小字:
阴天。江风很大。我抱着膝盖数了一夜货船的灯光。
易小天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
他颤抖着翻到第二页。是个废弃的学校舞蹈房,夕阳透过破碎的镜子,照在一个蜷缩在角落的身影上。
晴。我对着破镜子,比划了一个拥抱的姿势,很久。
第三页,是深夜便利店的窗外,一个人影,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狗,隔着布满水汽的玻璃,看着里面温暖的灯光和食物。
雨天。橱窗里的关东煮在冒热气,我摸了摸口袋,最后只是哈了口气在玻璃上。
一页,又一页。
菜市场收摊后他暂避风雨的角落,拆迁楼里他用粉笔涂鸦过的断墙,公园长椅上父母牵着手的孩子笑意融融的瞬间……
他三年流浪生涯中那些自以为无人知晓的最脆弱最孤独的时刻,都被一个隐藏在远处的幽灵般的镜头,无比清晰地复刻下来。
每一张照片,都配着一句精准刺入心脏的旁白。那不是简单的描述,那是对他彼时彼刻内心世界的洞悉与共情。
这个人,不仅看到了他的行踪,更“看到”了他的孤独,他的渴望,他所有无法言说的悲伤。
那种感觉,不是被监视的恐惧,而是一种被彻底阅读的战栗。仿佛他是一本合上的书,却有人早已逐字逐句地读完,并写下了最精准的批注。
终于,他翻到了最后一页。
这一页没有具体的场景,只有一片模糊的仿佛是透过被泪水打湿的眼睛看到的城市光影。在光影中央,是一行更加清晰,也更具毁灭性的话:
“我一直在看着你。”
“因为,我也曾是你。”
……
“砰。”
影集从他彻底脱力的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易小天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逆流。他无法呼吸,巨大的震撼和一种扭曲的无法言说的共鸣感,像海啸一样将他吞没。
严序给了他一个家,给了他温暖和保护。但严序不曾,也永远无法真正理解那三年流浪刻入他骨髓里的东西。那种与整个世界失联的绝对的孤寂。
而此刻,这个匿名的幽灵般的存在,用一本影集,精准地触摸到了他灵魂深处那块最冰冷最坚硬的冻土。
“我也曾是你。”
这五个字,在他耳边疯狂回荡,像咒语,像钥匙,正在试图打开一扇通往黑暗共鸣的大门。他被一种混杂着恐惧、悲伤和某种病态吸引力的情绪攫住,无法思考,无法动弹。
严序在客厅里,似乎听到易小天房间里传来的轻响,他抬头问了句:“小天,没事吧?”
易小天没有回应。
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