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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向日葵与“旧伤痕” ...

  •   医院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清冽气味,阳光透过尽头的窗户,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斑,安静得能听到远处护士站轻微的键盘敲击声。

      俞栖迟站在一扇病房门外,手里捧着一束开得正盛的向日葵。硕大的金黄色花盘,像一个个小太阳,被翠绿的叶子托着,生机勃勃。他另一只手里拎着一袋新鲜的水果。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白喻枫。他看起来一夜未眠,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下巴上也冒出了胡茬,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出奇,是一种卸下了千斤重负后的疲惫与明亮。

      看到俞栖迟和他手里的花,白喻枫愣了一下,随即侧身让他进来,嘴角很轻地弯了一下:“来了?”

      “嗯。”俞栖迟走进病房,目光落在靠窗的病床上。

      白小禾睡着了。她瘦小的身体几乎陷在白色的病床里,脸上和露在被子外的手臂上还缠着纱布,呼吸轻浅。睡梦中,她小小的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并不安稳。

      俞栖迟的脚步放得极轻,走到床边,默默看了一会儿。他把水果轻轻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拿起柜子上的一个空花瓶,示意了一下门口,用气声对白喻枫说:“我去接点水。”

      白喻枫点点头,目光一直跟着他。

      俞栖迟很快回来,仔细地把向日葵插进花瓶。金灿灿的花朵骤然点亮了苍白的病房,带来一股外面世界的、蓬勃的生命力。他把花瓶放在床头柜上,正对着白小禾的方向。

      做完这一切,他就在床边的椅子上安静地坐了下来,什么也没说,只是陪着白喻枫一起守着。

      时间在安静的病房里缓缓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白小禾的眼睫颤了颤,慢慢睁开了眼睛。她先是有些茫然地看着天花板,然后视线转动,看到了床头那束耀眼的向日葵。她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很久。

      然后,她看到了坐在旁边的俞栖迟。她似乎认出了他是昨天和哥哥一起救她的人,眼睛里没有太多的害怕,只是带着一点怯生生的好奇。

      俞栖迟没有立刻靠近,只是对她露出了一个极温和、甚至有些笨拙的微笑。他平时冷硬的轮廓,在这一刻软化得不可思议。

      “醒了?”白喻枫立刻凑上前,声音放得又轻又柔,“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白小禾摇摇头,目光又转向那束向日葵。

      俞栖迟这才开口,声音也是难得的轻缓:“喜欢吗?”

      白小禾看着他,很小幅度地点了一下头。她迟疑了一下,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向日葵的花瓣。柔软的触感让她指尖缩了一下,然后又慢慢放开,轻轻摸了摸。

      “像……”她发出一个极其微弱的气音,声音沙哑,“……作业本上的。”

      俞栖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想起那本被污水浸透、画着歪歪扭扭向日葵的作业本。原来她记得。

      白喻枫显然也想到了,他别开脸,用力抿了一下嘴唇,像是在压制翻涌的情绪。

      俞栖迟从水果袋里拿出一个橙子,问:“要不要吃?”

      白小禾又点了点头。

      俞栖迟便低头,耐心地开始剥橙子。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握枪、格斗时迅捷凌厉,此刻剥水果却显得有些小心翼翼,尽量完整地剥下橙皮,然后把饱满的果肉一瓣瓣分开,递到白小禾手里。

      白小禾小口小口地吃着,甜润的汁水似乎让她放松了一些。

      白喻枫看着这一幕,眼神复杂。他看着俞栖迟沉默却细致的动作,看着妹妹一点点接受这份善意,胸腔里被一种滚烫的情绪填得满满的。是感激,是庆幸,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

      俞栖迟不需要说什么漂亮话。他的到来,他带来的向日葵和水果,他安静的陪伴,他笨拙却真诚的照顾……这一切本身,就是一种无声却强大的支持。

      他是在用行动告诉白喻枫:你不必一个人扛着这一切,我在这里。

      阳光透过窗户,笼罩着病床上的小女孩,笼罩着那束灿烂的向日葵,也笼罩着床边两个沉默却心意相通的男人。

      这一刻的宁静和温暖,仿佛是对过去所有苦难的一种补偿。

      白喻枫伸出手,不是对着妹妹,而是轻轻握了一下俞栖迟的手腕,低声道:“谢了,栖迟。”

      俞栖迟反手用指尖在他手背上很轻地按了一下,作为回应。

      一切尽在不言中。

      白小禾吃完一瓣橙子,小手指了指向日葵,又看向俞栖迟,声音比刚才清楚了些:“哥哥……也喜欢这个花吗?”

      俞栖迟顿了顿,看向那束朝着阳光的花盘,轻轻点头:“嗯,它总朝着亮的地方,向阳而生,我很喜欢。”

      白小禾眨眨眼,小眉头舒展开些,像是把这话记在了心里。她靠在床头歇了会儿,又小声问白喻枫:“哥哥,我还能画画吗?手好疼。”

      白喻枫立刻握住她没受伤的手,温声哄:“等手好了,哥哥给你买新的彩笔,画一大本向日葵好不好?”小禾这才乖乖“嗯”了一声,没多久又困得闭上了眼,这次眉头没再蹙着。

      病房里又静下来,白喻枫替妹妹掖了掖被角,起身拉着俞栖迟轻手轻脚走到走廊。刚站定,他就靠着墙长出一口气,眼底的红意藏不住:“昨天送过来时,医生说再晚半小时……”话说了一半卡着,喉结滚了滚才续上,“我到现在都不敢想。”

      俞栖迟站在他身边,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又想起是医院,捏着烟盒的手指顿了顿,又塞了回去。他偏头看白喻枫:“警方那边有消息吗?”

      “早上来录了口供,”白喻枫揉了揉眉心,“说是那几个混混常在那片晃,之前就有邻居见过他们堵小孩抢东西,这次是盯上小禾……已经在查他们的落脚点,之后又被黄三带走了。”他声音沉下来,“这次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俞栖迟“嗯”了一声,语气肯定:“需要帮忙就开口。”

      白喻枫转头看他,阳光落在俞栖迟侧脸,把他下颌线的弧度衬得柔和些。他忽然笑了笑,带着点自嘲:“以前总觉得自己能护好她,结果还是让她受了这罪。”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俞栖迟打断他,“谁也没法预料这些事。”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小时候在巷子里被堵过,比这狼狈,是邻居家叔叔碰巧路过才解围的。”

      白喻枫愣了下,他认识俞栖迟这么久,从没听过他提这些。

      “人总有撑不住的时候,”俞栖迟看着远处护士站来往的人影,声音很轻,“不用非要自己扛着。”

      白喻枫喉结动了动,没再说话,只是肩膀悄悄松了些。两人就这么靠着墙站着,走廊里的消毒水味好像没那么刺鼻了,阳光落在脚边,暖烘烘的。

      过了会儿,白喻枫手机响了,是单位来的,问他要不要请几天假。他看了眼病房门,低声说:“不用,下午我回去处理点事,晚点过来换护工。”挂了电话,他对俞栖迟说,“你要是有事就先回去吧,这里有我。”

      俞栖迟摇头:“我今天没事。”他指了指病房,“我在这儿陪着,你去忙你的,处理完早点回来。”

      白喻枫看着他,没再推辞,点了点头:“那我先去单位,晚饭给你们带过来。”

      俞栖迟“嗯”了一声,看着白喻枫快步朝电梯走去,才转身回了病房。小禾还睡着,阳光照在她脸上,纱布下的皮肤透着点苍白,却比刚才看着安稳多了。他走到床边,看着那束向日葵,花盘朝着光,金灿灿的,像藏了好多细碎的暖。

      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白小禾清浅均匀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被距离模糊了的车流声。阳光在地板上缓慢移动,像一块暖洋洋的毯子。

      俞栖迟拉过一把椅子,坐在离病床不远不近的地方,既不会打扰小禾休息,又能随时注意到她的动静。他没有看手机,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再次落在那束向日葵上。花瓣边缘有些微卷,却依旧奋力舒展着,汲取着每一寸光晕。他想起自己刚才对白喻枫说的话,小时候那次被堵在巷子里,拳头和辱骂落在身上时,他确实也只觉得天昏地暗,直到那个高大的邻居叔叔一声怒喝出现,逆着光,像劈开阴云的巨人。

      那种得救的感觉,他记得。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传来细微的窸窣声。俞栖迟抬眼看去,白小禾醒了,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似乎还没完全清醒,眼神里带着点懵懂和依赖。

      “俞哥哥……”她小声叫了一声,声音比之前多了点力气。

      “嗯,”俞栖迟应道,身体微微前倾,“醒了?渴不渴?”

      小禾轻轻摇头,视线转向旁边的向日葵,又看回俞栖迟:“喻枫哥哥呢?”

      “他单位有事,去处理一下,晚点就回来。”俞栖迟的声音不自觉地放低放缓,“让我在这里陪你。”

      小禾“哦”了一声,没再说话,安静地看着向日葵。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小声说:“俞哥哥,它一直朝着太阳,脖子不会酸吗?”

      俞栖迟愣了一下,随即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他没想到孩子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很孩子气,却又莫名切中要害——一直朝着光亮,本身就需要巨大的能量和坚持,怎么会不累?

      “可能会吧。”他选择了一个诚实的回答,但接着又说,“但因为它很喜欢阳光,所以即使累,也觉得值得。”

      白小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又看向自己裹着纱布的手腕,小脸垮了下来:“我的手……好像不能像向日葵那样了。”她的话语里带着委屈和迷茫,似乎把手疼和不能追寻“阳光”(比如画画)联系在了一起。

      俞栖迟沉默了片刻,站起身,走到床边。他没有直接安慰,而是伸手指了指向日葵的花盘:“小禾,你看,它的花盘很大,是不是?”

      小禾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它也不是一下子就能转那么大的圈,追着太阳跑一整天的。”俞栖迟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它也是一点点、慢慢地转。今天手疼,就休息,就像向日葵晚上也要低下头休息一样。等明天、后天,手好一点了,你就可以试着画一小笔,就像向日葵清晨抬起一点点头。”
      他顿了顿,看着孩子的眼睛:“不用急着一下子画一大本。一筆一筆來,就像它一点一点地轉。就会再碰到太阳的。”

      白小禾怔怔地看着他,又看看向日葵,眼睛慢慢亮了起来,仿佛理解了这个属于她的、关于耐心和恢复的寓言。她用力地点了下头,虽然没再说什么,但之前那种沮丧的神色消散了不少。

      俞栖迟重新坐回椅子上。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却不再是一片沉重的寂静,而是流淌着一种温和的、充满希望的静谧。

      夕阳开始西斜,给房间镀上一层更暖更柔和的橙色。走廊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而略显急促。

      俞栖迟抬起头,看到白喻枫出现在门口,手里提着还冒着热气的餐盒,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眼神第一时间就投向病床,看到小禾醒着,眼神清亮,他紧绷的下颌线才微微松弛。

      他的目光与俞栖迟相遇,短暂交汇,无需多言,感激和理解都在其中。

      白喻枫走进来,将餐盒放在床头柜上,先是摸了摸妹妹的额头,才转向俞栖迟,声音带着奔波后的沙哑,却轻松了许多:“饿了吧?买了粥和小笼包。”

      俞栖迟站起身:“正好。”

      窗外,那束向日葵在斜阳里投下长长的影子,金色的花瓣边缘仿佛在燃烧,它依旧固执地朝着西方——太阳即将落下的方向,等待着次日的黎明。

      而病房里,暖意渐浓。

      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已染上墨蓝,远方的楼宇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像倒悬的星河。病房内的灯光温暖,映照着吃完的餐盒,空气里还残留着一点食物的暖香。

      白喻枫细心地给妹妹擦了嘴,又喂她喝了点水,看着她因进食而稍微红润了些的小脸,眼底的柔色更深,却也夹杂着一丝不得不离开的歉然。

      他俯下身,手指轻轻拂开小禾额前的碎发,声音放得极柔:“小禾,哥哥单位还有一点事情必须要去处理完,今晚不能在这里陪你了。”

      小禾一听,原本放松的小手立刻抓住了他的衣角,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层水汽,小声哀求:“哥哥别走……”

      白喻枫的心像是被那小手攥紧了,但他还是维持着温和的笑意,保证道:“哥哥明天一早就来,给你带最喜欢的那家豆沙包,好不好?护工阿姨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俞哥哥明天也回来。”他顿了顿,补充了一个更有诱惑力的承诺,“而且,等周末你手好一点,哥哥带你去新开的那家绘本馆,我们去看里面最大的立体书。”

      小禾吸了吸鼻子,看着哥哥坚定的眼神,又偷偷瞄了一眼旁边沉默但让人安心的俞栖迟,最终还是慢慢松开了手,乖巧地点点头:“那……哥哥说话算话。”

      “一定算话。”白喻枫郑重地承诺,在她额头轻轻亲了一下,“小禾最勇敢了。”

      安抚好妹妹,白喻枫直起身,看向俞栖迟。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俞栖迟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抬脚给上白喻枫的步伐。

      白喻枫这才拿起外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病房。

      ……

      地下车库有些空旷冷清,脚步声回荡。坐进车里,引擎启动的低鸣打破了寂静,车内灯自动亮起,勾勒出白喻枫略显疲惫的侧脸轮廓。

      车子缓缓驶出医院,汇入夜晚依旧繁忙的车流。车窗外的城市霓虹流淌而过,像一条条彩色的光带。

      很长一段时间,车里只有空调的低鸣和电台里流淌出的舒缓音乐。白喻枫双手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积攒揭开旧伤疤的勇气。

      俞栖迟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着。

      终于,在一个红灯前,车稳稳停住。斑斓的灯光透过车窗,在白喻枫脸上明明灭灭。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地开了口,仿佛不是在对着俞栖迟说,而是在对着五年前的自己喃喃自语。

      “五年前……是小禾差点被带走的那一年。”

      俞栖迟侧过头,看向他。这是他第一次听白喻枫主动提起这件事的细节。

      “那时候她刚上小学没多久,爸妈去外地工作了,家里就我和她,还有一个保姆。”白喻枫的声音很平,压抑着什么东西,“那天我大学里有实验,回来晚了。到家时,保姆慌得语无伦次,说带小禾在小区花园玩,一转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我当时……脑子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疯了一样在小区里找,喊她的名字,嗓子都喊哑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有些发白,“后来是门口保安说,好像看到一个女人抱着个哭闹的小女孩急匆匆出去了,那女孩穿的衣服和小禾很像。”

      “我报了警,然后自己沿着路往外追……根本不知道去哪找,就是凭着本能跑。”他的声音开始带上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最后是在两条街外的一个小巷口听到小禾的哭声……她哭得都快没声了……”

      绿灯亮了,白喻枫猛地回过神,启动车子,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错觉。车子平稳地前行,他却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仿佛重新回到了那个绝望的黄昏。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继续,声音更沙哑了些:“那个女人……是我家一个远房亲戚,沾点赌,欠了很多债。不知道从哪打听到我爸妈不在家,觉得家里只有我和一个小孩,还有保姆,就想把小禾带走……用来逼我爸妈拿钱。”

      “我找到她们的时候,那个女人正捂着小禾的嘴往一辆破面包车里塞……”白喻枫顿住了,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剩下的画面似乎太过狰狞,他无法用语言描述。

      车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最终,他只用极轻的声音,为那段往事画上了一个句点:“我把小禾抢了回来……那女人……后来被判了。”

      他说完了,肩膀似乎垮下去一点,又似乎因为终于说出了积压已久的秘密,而略微松弛了一根一直紧绷的弦。

      车窗外的流光依旧闪烁,车厢内却弥漫着一种沉重而复杂的寂静。五年前的惊魂与绝望,在这一刻,透过他简洁却沉重的叙述,清晰地传递到了俞栖迟的感知里。

      俞栖迟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沉静地看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道路。他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白喻枫的肩膀。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在说:我知道了,都过去了,你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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