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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 55 章 ...

  •   鲍决的病好了,人却像是被抽掉了一部分筋骨,需要时间来重新填充。他不再像之前那样近乎自虐地投入工作,开始强制自己按时下班,甚至在蔺逐生的监督下,偶尔会在工作日的中午,靠在客厅的沙发上,闭眼假寐片刻。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落在他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能看清眼皮下淡青色的血管。
      蔺逐生也不再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寻找拍摄机会。他接了几个报酬微薄但时间灵活的书籍封面拍摄,对象是些冷门的诗集和学术著作。他拍得很慢,对着那些沉默的纸张和简单的静物,反复调整光线和角度,试图在方寸之间,捕捉到与文字相匹配的呼吸感。收入依旧微薄,但那种靠具体劳作换取报酬的过程,让他心里踏实了些。
      《窗外》的访问量依旧不温不火,维持在两三百上下。偶尔会多几个,偶尔会少几个。蔺逐生不再关心数据,只是习惯性地、像写日记一样,持续上传着照片。他拍得越来越“小”,一片被虫蛀了的银杏叶,一滴挂在水龙头将落未落的水珠,鲍决病愈后第一次重新系上围裙时,微微蹙起的眉头。
      这些影像琐碎,私人,甚至有些无聊。但它们像一层层极薄的沉淀,无声地覆盖在之前那些剧烈的动荡和尖锐的痛苦之上。
      一个周六的下午,门铃响了。蔺逐生以为是送快递的,打开门,却愣住了。
      门外站着鲍决的父亲。
      老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领口有些磨损,下身是条深色裤子,膝盖处鼓着包。他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分量的、印着“XX饲料”字样的旧布袋,站在门口,身形有些佝偻,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局促和疲惫的情绪。
      蔺逐生完全没料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叔叔……”他侧身让开,“您……请进。”
      鲍决从书房走出来,看到父亲,也明显怔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
      “爸。”他喊了一声,语气听不出喜怒。
      三人坐在客厅里,气氛有些凝滞。鲍父的目光像不太灵敏的雷达,缓慢而迟疑地扫过这个宽敞明亮、与他熟悉的世界截然不同的空间。磨得发亮的旧皮鞋在地板上留下浅浅的灰印。他的视线在并排的两张书桌上停留了片刻,在那株被蔺逐生从老屋带来的、如今长得枝繁叶茂的绿萝上停留了片刻,最后落在儿子依旧略显苍白的脸上。
      “身体……好了?”鲍父开口,声音沙哑,带着常年吸烟留下的浊气。
      “好了。”鲍决回答。
      又是一阵沉默。鲍父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布袋的提手,像是下定了决心,把袋子放到光洁的茶几上,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你妈……让带的。”他解开袋子,里面是几个洗刷得很干净的玻璃罐头瓶,装着自家腌的雪里蕻、晒的豆角干,还有一小包用旧报纸包着的、看起来像是晒干的蒲公英根。“听说你前阵子病了……这些,地里长的,没打药。蒲公英泡水喝,去火。”
      鲍决看着那些带着泥土气息的东西,没说话。
      蔺逐生起身去倒了杯温水,放在鲍父面前。
      “谢谢。”鲍父接过水杯,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深色。他喝了一口水,像是获得了些许勇气,重新看向鲍决。
      “网上那些话……少了。”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眼神有些躲闪。他可能并不完全理解那场风波的实质,但能感觉到那股针对儿子的恶意似乎退潮了。
      “嗯。”鲍决应道。
      “你那个……工作,还顺当?”他努力想找个合适的词。
      “还行。”
      问答之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不知如何是好的靠近。没有道歉,没有和解的戏剧性场面,只有这些琐碎的、关于身体和工作的问询,以及那几罐代表着来自土地最原始、也最笨拙的关心的咸菜。
      坐了不到半小时,鲍父便起身,搓了搓手,说:“不早了,我回了,还得赶最后一班城乡巴士。”
      鲍决和蔺逐生送他到电梯口。老人走进电梯,转过身,电梯门缓缓合上。在门缝即将完全关闭的那一瞬,他抬起眼,目光快速掠过鲍决的脸,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那眼神里沉淀的担忧与无奈,比任何言语都沉重。
      门关上。鲍决在原地站了几秒,然后转身回家。他走到茶几前,拿起一罐腌雪里蕻,打开盖子,一股熟悉的、带着岁月感的咸香弥漫开来,瞬间充满了这个现代化的空间。
      “尝尝?”蔺逐生问。
      鲍决沉默地拿起筷子,夹了一根,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很咸,很韧,是记忆里童年的味道,也是现实里无法逾越的鸿沟的味道。
      他没有评价好吃与否,只是嚼了很久,然后咽了下去。
      窗外,夕阳正在下沉,将城市染成一片暖金色。那些激烈的对抗,那些刺骨的伤害,仿佛也在这日常的咸味和沉默的夕阳里,被一点点地分解,沉淀,化作了生活河床底部,粗糙而坚实的沙砾。
      晚上,阿莱从深圳发来视频通话。背景是一个杂乱的工作室,他看起来黑了些,也瘦了些,但眼神亮得惊人。
      “生哥!鲍工!想死你们了!”他咋咋呼呼地喊着,“哥们儿这边可算走上正轨了!接了几个大单,虽然累成狗,但真他娘的带劲!”
      他兴奋地讲述着在南方打拼的艰辛与收获,抱怨着甲方的奇葩,炫耀着新招的助理小妹如何崇拜他。他的世界变得广阔而喧嚣,充满了蔺逐生和鲍决完全陌生的词汇和节奏。
      “对了,”阿莱忽然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我听说……那边,好像消停了?”他指的是之前的舆论风波。
      “嗯。”蔺逐生应道。
      “我就说嘛!邪不压正!”阿莱挥了挥拳头,随即又垮下脸,“就是……哥们儿这边太忙,一时半会儿回不去看你们。你们俩……好好的啊!”
      挂了视频,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阿莱的声音和活力,像一阵短暂的热带风暴,刮过之后,留下更深的寂静。
      他们三个人,仿佛航行在了不同的海域。阿莱在风浪中搏击,寻找着他的新大陆;而他们,还停留在这片经历过惊涛骇浪、如今暂时平静,却暗流依旧的水域,守护着他们这艘伤痕累累、却依旧没有沉没的旧船。

      临睡前,蔺逐生坐在床上,翻看着一本旧画册。鲍决洗完澡出来,在他身边坐下。
      “阿莱……看起来不错。”蔺逐生说。
      “嗯。”鲍决擦着头发。
      “你爸今天……好像没那么生气了。”
      鲍决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只是累了。”
      蔺逐生合上画册,转过头看他:“那你呢?”
      鲍决放下毛巾,在昏暗的床头灯光下看着蔺逐生。他的眼神很静,像深秋的湖水。
      “我也累。”他诚实地说,声音低沉,“但还能扛。”
      他伸出手,关掉了台灯。房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外城市的微光隐约透入。
      在绝对的黑暗里,感官变得敏锐。能听到彼此平稳的呼吸,能感受到身边人传来的体温。
      “蔺逐生。”鲍决在黑暗中开口。
      “嗯?”
      “《窗外》今天,访问量多少?”
      蔺逐生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两百零七。”他如实回答。
      “嗯。”鲍决应了一声,翻了个身,手臂习惯性地揽过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后颈处,呼吸温热。“睡吧。”
      沉沙之下,是新生的起点,还是更深的淤埋?无人知晓。
      他们只是在这漫漫长夜里,依偎着,像两粒被命运冲刷到一起的沙子,在时代的河床上,沉默地,等待着下一次潮汐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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