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日子仿佛被蜜糖浸过,带着不真切的甜。密室逃脱后的几天,林迫甚至开始尝试在亦文慕带来的轻松氛围里进行新的创作,指尖敲出的旋律都带着些许明亮的色彩。他几乎要以为,那些阴暗的、自我伤害的过往,已经被这束强光彻底驱散,封存在了不会再开启的角落里。
这是一个普通的傍晚,林迫刚洗完澡,只穿着一条宽松的家居短裤,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他正坐在电脑前整理音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突然,门铃急促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林迫愣了一下。这个时间,会是谁?亦文慕说过今晚局里有事,可能会很晚。或许是快递?他没有多想,也忘了透过猫眼确认,就这么毫无防备地、直接伸手拧开了门锁。
门打开的瞬间,傍晚微凉的风灌了进来,同时也带来了门外那个人熟悉的气息。
站在门口的,正是亦文慕。他脸上还带着匆忙赶来的痕迹,额角有细汗,手里似乎还提着什么东西。他原本想开口说什么,笑容却在目光触及林迫身体的刹那,猛地僵住、碎裂。
他的视线,像是被最冰冷的钉子钉住,死死地锁在了林迫裸露的手臂和大腿上。
那些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疤痕,在林迫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有些是陈旧的、泛白的痕迹,像扭曲的蜈蚣;有些则还带着淡淡的粉色,显然是近期才留下的。它们无声地诉说着主人曾经经历过的、无数次绝望的崩溃和自我撕裂。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林迫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穿着什么,以及亦文慕看到了什么。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让他浑身血液都凉透了。他下意识地想用手臂遮挡,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剥光了所有伪装、赤裸裸暴露在审判目光下的罪人。
亦文慕脸上的所有表情——那惯有的笑意、那丝匆忙、那点期待——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林迫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神情。是震惊?是难以置信?是……愤怒?还是……被欺骗的痛楚?
林迫看不懂,他只感觉到那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
亦文慕什么也没说。
他没有质问,没有安慰,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林迫一眼,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林迫无法承受的情绪。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离般,大步流星地冲下了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发出沉重而急促的回响,很快消失在楼下。
“砰——”
是楼下的单元门被用力关上的巨响,远远传来,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迫的心上。
他提在手里的袋子(里面似乎是还冒着热气的点心)被随意地、甚至带着点仓皇地扔在了门口的墙角。
门外,只剩下傍晚空荡荡的走廊和灌进来的冷风。
林迫还维持着开门的姿势,僵立在门口,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像。冰冷的恐惧和灭顶的绝望如同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眼睁睁看着那束光,在他最不堪的真相暴露的瞬间,毫不犹豫地、决绝地……转身离去。
世界,在他眼前,再次分崩离析。
他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蜷缩在冰冷的门边,手臂紧紧抱住自己,那些暴露在空气中的疤痕仿佛又开始灼烧起来,比任何一次自残时都要痛。
原来……光,也是会嫌弃阴影的。
他终究,还是只配待在阴沟里。
那沉重的关门声,像是一道惊雷,不仅劈碎了林迫摇摇欲坠的世界,也狠狠砸在亦文慕的心上。
他几乎是跌撞着冲下楼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嗡嗡作响。刚才看到的画面——林迫苍白皮肤上那些刺目惊心的、纵横交错的疤痕——像一把烧红的匕首,反复刺穿着他的神经。
不是厌恶。绝不是。
在最初的、纯粹的震惊过后,涌上心头的是排山倒海般的心疼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不是对林迫,而是对那个让林迫承受了这么多痛苦的世界,对那个无能为力、没能更早发现、没能保护好他的自己。
他想起林迫妹妹刚去世时,他跪在警局前那绝望的身影;想起他昏迷醒来后,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像受惊小动物般的不安;想起他小心翼翼递过来的那首歌,和那只柔软的兔子玩偶……
原来,在那副沉默、顺从,甚至偶尔会对他露出浅笑的外表下,藏着的是这样一片被反复撕裂、至今仍在渗血的荒原。而他亦文慕,竟然一直以为,自己带来的那点光和热,已经足够驱散他心底的寒意。
“混蛋!”亦文慕低咒一声,不知是在骂自己还是骂这该死的命运。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冰冷的墙壁上,指骨传来一阵钝痛,却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他刚才的反应一定吓坏他了。他看到他瞬间煞白的脸,看到他僵直的身体,看到他眼中迅速熄灭的光……他转身离开,不是因为嫌弃,而是因为……他怕自己失控。怕自己会忍不住用力抱住那个浑身是伤的人,怕自己会因为心疼而说出什么语无伦次的话,更怕自己在他面前流露出任何可能被误解为“怜悯”的情绪——他知道,林迫那样敏感的人,不需要怜悯。
他需要的是什么?
亦文慕猛地停下脚步,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是理解?是接纳?是……毫无条件的陪伴和支持。
对。
亦文慕眼神一凛,立刻有了决断。他迅速环顾四周,目光锁定在街角那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他几乎是用跑的冲了过去。
“先生,需要什么?”店员被他急促的样子吓了一跳。
亦文慕喘着气,努力回忆着以前学过的、还有秦抑楠偶尔提过的知识:“祛、祛疤的药膏……要效果最好的,温和不刺激的!还有……消毒用的碘伏棉签,透气的那种医用胶布,嗯……再要一些助睡眠的安眠药什么的……对了,维生素,补充营养的……”
他语速飞快,几乎是把能想到的、可能对林迫有用的东西都点了一遍。店员手忙脚乱地帮他装着袋子。
付钱的时候,亦文慕的手指因为刚才砸墙和内心的焦灼还在微微发抖。他拎起那个沉甸甸的、装满药品和关心的袋子,再次转身,朝着林迫家的方向,用比离开时更快的速度,跑了回去。
他不能再让那个人独自待在绝望里多一秒钟。
而此刻,林迫依旧蜷缩在门边的角落里,将脸深深埋在膝盖里,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冰冷的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亦文慕最后那个复杂的、沉默的眼神,和他决绝离开的背影,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
果然……还是被看到了最不堪的一面。果然……还是被抛弃了。
他就不该奢望光的。阴沟里的老鼠,见了光,只会被灼伤,被驱逐。
就在他几乎要被自我厌弃彻底吞噬时,一阵熟悉而急促的脚步声再次由远及近,踏在楼梯上,清晰得如同擂鼓,一声声,敲在他死寂的心上。
脚步声在他家门口戛然而止。
林迫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去而复返的亦文慕站在门口,因为奔跑而微微喘着气,额发被汗水打湿,显得有些狼狈。他手里拎着一个印着药店logo的白色塑料袋,袋子看起来鼓鼓囊囊。
四目相对。
亦文慕看着蜷缩在地上、像被遗弃的小动物般的林迫,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和脸上未干的泪痕,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他走进来,轻轻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然后,他蹲下身,与林迫平视,目光不再有之前的震惊和复杂,只剩下沉甸甸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和坚定。
他把那个药店的袋子轻轻放在林迫手边,声音因为奔跑和情绪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温柔:
“对不起……我刚才……不是要走。” “我是去给你买药了。” “林迫,”他伸出手,没有去碰那些伤痕,而是极其轻柔地、用指腹擦去林迫脸颊上的泪水,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很疼吧?” “以后……别这样对自己了。我看着……这里疼。” 他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
林迫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去而复返的身影,看着他手里那个装满药的袋子,听着他沙哑却温柔至极的话语,感受着他指尖传来的、真实的温度……巨大的、失而复得的冲击让他一时无法思考,只能任由眼泪更加汹涌地涌出。
原来……他不是嫌弃。他是去……买药了。
亦文慕看着他哭得说不出话的样子,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伸出手,将他轻轻地、却不容拒绝地拥进了怀里。
这个拥抱,没有任何暧昧,只有纯粹的心疼、理解和一种沉甸甸的承诺。
林迫僵硬的身体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一点点软化下来。他犹豫着,最终伸出手,紧紧抓住了亦文慕背后的衣服,像是抓住了狂风暴雨中唯一可靠的浮木,将脸埋在他的肩头,压抑地、无声地痛哭起来。
这一次,眼泪不再是冰冷的绝望,而是混杂了委屈、后怕、和一丝……重新燃起的、微弱的希望。
亦文慕感受着怀里人轻微的颤抖,收紧了手臂,在心里默默发誓:
他不会再说“别怕,有我”这种空话。他会用行动,一点一点,把这个人从自我伤害的深渊里,牢牢地拉回来。
亦文慕的怀抱温暖而稳固,像一座突然降临的避风港,将林迫从冰冷的绝望漩涡中暂时打捞出来。他压抑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细微的抽噎,身体却依旧因为情绪的巨大起伏而微微颤抖。
亦文慕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一下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安抚受惊的孩子。直到感觉怀里的身体不再那么僵硬,他才稍稍松开一些,低头看着林迫哭得通红的眼睛和鼻尖,语气轻柔得不可思议:
“我们……先处理一下,好不好?”他示意了一下放在旁边的药店袋子。
林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个白色的塑料袋此刻像是一种无声的承诺。他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亦文慕扶着他,让他坐在沙发上,自己则拎着袋子去洗手。回来时,他手里拿着碘伏棉签、药膏和干净的医用棉签。他在林迫面前蹲下身,这个姿势让林迫需要微微低头才能看到他。
“可能会有点凉。”亦文慕拧开碘伏瓶盖,取出一根棉签,动作小心而专注。他没有去看林迫的眼睛,而是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些狰狞的疤痕上,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珍贵却又受损严重的艺术品。
当微凉的碘伏触碰到手臂上一条颜色尚新的疤痕时,林迫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不是疼,而是一种混合着羞耻和被人触碰伤口的本能紧张。
亦文慕立刻停下了动作,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询问。
“……没事。”林迫的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他垂着眼睫,不敢与亦文慕对视。
亦文慕没再说什么,只是动作更加轻柔。他用棉签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给那些新旧不一的伤痕消毒。他的手指很稳,眼神专注,没有任何嫌弃或异样,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消毒完毕,他拧开那支昂贵的祛疤膏,挤出乳白色的膏体在指腹,然后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打着圈地将药膏涂抹在疤痕上。他的指腹温热,与冰凉的药膏形成对比,动作轻缓得像羽毛拂过。
林迫起初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呼吸都放轻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亦文慕指尖的温度和力度,那种被小心翼翼对待的感觉,陌生得让他心慌,又……贪恋。
亦文慕一边涂抹,一边低声说着话,声音平稳,像是在分散他的注意力,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秦抑楠说过,这种药膏效果不错,就是要坚持用。”
“以后每天我都帮你涂,好不好?”
“别担心,会慢慢淡下去的……”
他的话语没有任何侵略性,只是平淡地陈述着,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和决心。
当他的手指移到林迫大腿上那些更隐秘、也更深刻的疤痕时,林迫的身体明显僵硬得更厉害了,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沙发套。
亦文慕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头,看向林迫,目光清澈而坦诚,没有一丝杂质:“林迫,看着我。”
林迫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怯怯地抬起眼,对上了亦文慕的视线。
“这些,”亦文慕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是你经历过的痛苦的证明,不是你的耻辱。它们告诉我你曾经有多难受,但现在……”他顿了顿,眼神无比坚定,“现在你有我了。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些。所以,别怕让我看见,也别怕让我碰。好吗?”
他的话像是一道暖流,直接注入林迫冰封的心河。林迫看着他,眼眶又开始发热。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没有人告诉过他,这些伤痕可以不是耻辱的标记。
他再一次,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紧绷的身体,终于一点点放松了下来,任由亦文慕温热的指尖,在那片承载了太多绝望的土地上,细致地涂抹开带着淡淡药香的膏体,仿佛在试图抚平那些看不见的、内心的沟壑。
整个过程安静而漫长。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透过窗户,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交织在一起。
亦文慕的动作始终温柔而耐心,没有一丝不耐。当他终于将所有需要处理的疤痕都涂好药膏后,他轻轻舒了口气,抬起头,对林迫露出了一个带着些许疲惫,却异常温暖的笑容:
“好了。以后每天都要记得涂药,我会监督你的。”
林迫看着他蹲在自己面前,仰着头,眼睛里映着夕阳的暖光和自己小小的倒影,心里那片荒芜了太久的土地,仿佛终于迎来了一场甘霖,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地、坚定地生根发芽。
他伸出手,轻轻地、试探性地,碰了碰亦文慕还带着药膏清香的手指。
亦文慕愣了一下,随即反手握住了他微凉的手,紧紧包裹住。
“嗯。”林迫发出一个极轻的音节,却带着前所未有的依赖和信任。